爸爸来了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138期“父亲”专题活动。

黎响正在填写分析记录，听到小杨叫她，她没抬头应了一声。今天车间设备出了故障，交班前的最后一批样品来的有些晚，完成分析时接班的人已经来了，但是，所有收尾的工作还没做，黎响有些手忙脚乱。

填写完记录，再打扫卫生就可以交班了。她答应完小杨继续在记录本上龙飞凤舞，完全没注意小杨说了什么。接班的人换完工作服进入操作间，看到刚刚拖完的地板水渍正亮，黎响正在擦工作台，就接过她手里的毛巾让她下班。

小杨呢？此时黎响想起小杨叫过她。

黎响和小杨同时在三个月前进厂，小杨分配到变电所，黎响分配到实验室，两人住在公司的同一间公寓，每次下班都是一个等一个。

出了实验室，黎响往厂大门方向望一眼，厂里规定不准串岗，一般她们会在门卫等对方。门卫的门开着，没有小杨的身影，就在黎响准备转身去更衣室时，她意识到门卫的长条椅上似乎有另一个熟悉的人，她转身再细看。太阳即将下山，阳光斜刺里照着黎响，她眯起眼睛，爸爸，竟然是爸爸。

黎响大张着嘴愣怔在原地。她的手停在准备解开的第一颗工作服扣子上，脚往门卫的方向挪了一步又停下，转身往更衣室走两步，又回头看看门卫，爸爸正在同他对面的什么人说话，时不时会朝着实验室这边看一眼，厂里的人都穿着一样的工作服，爸爸应该是没有认出几百米外的黎响。

黎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突然来到厂里。

黎响进厂工作的第一天是爸爸的朋友开车送来的 ，那天爸爸在车上一路跟朋友聊天，笑容没有下过他的眼角，那是黎响长到二十岁几乎没见过的爸爸的表情，起码面对黎响的时候没有过。

现在，爸爸在和别人说话，一定又会满脸笑容。黎响在心里“哼”一声，转身去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间热气腾腾，飘出淋浴的热气和洗发水的香味，黎响换下工作服进入淋浴间。热水从头顶而下稍稍让她感到放松。爸爸还在等她。想到这里，那水有了重量，砸得她无法呼吸。黎响用手使劲抹去脸上的水，目光无神。

头上裹了毛巾，黎响磨磨蹭蹭走向门卫。远远的，黎响看见爸爸看了她一眼，扭头又跟别人说话。黎响看不清爸爸的表情。

跟爸爸说话的是小杨和门卫李师傅，他们被墙挡住，黎响看不到。

黎响张嘴要跟爸爸打招呼，小杨首先说，“我跟你说叔叔来找你，让你快点交班。”

“哦。”黎响答应着，眼睛从爸爸脸上扫过。爸爸在笑吗？对着自己。

黎响从记事起没有看过爸爸的眼睛，可以说没有跟爸爸有目光相对过。

爸爸的眼睛和眉毛有些上立，惯常的表情是嘴唇紧抿，他很忙，下班后总是在木工房里忙碌，锯子、凿子、刨子的声音里，黎响很安心地写作业，这些声音一停，黎响就支棱起耳朵，爸爸的脚步声传来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手里写了什么。爸爸跟妈妈说打好的木箱、橱柜能卖多少钱，能买多少煤，能给奶奶寄多少钱，然后看一眼黎响又去了鸡舍收蛋。妈妈用缝纫机补她爬树时撕坏的裤子。黎响没有抬头，她是感觉爸爸看了自己一眼的，她感觉爸爸的目光里有怪罪她调皮，或者有些嫌恶她。

隔天，妈妈给她做一条新裤子，说是爸爸买的布料，黎响感激地看爸爸，可是爸爸的眼睛里还是冷得掉冰，她就觉得自己给爸爸添了麻烦，又让爸爸花钱了。

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爸爸托人给黎响找工作，那时，黎响恨透了自己的没出息，她觉得爸爸一定也是这样看她。国企的门难进，黎响却进来了，她知道爸爸肯定费了很大劲花了好多钱，可她不敢问。“一定努力挣钱，每月给爸妈钱。”

黎响有压力，可想到以后的生活里看不到爸爸，又觉得些许轻松。

她每周回一次家，走二十分钟路去坐汽车，车程四十分钟，下车再走半小时路到家。她要让爸妈每周看到自己，那样他们会安心，她觉得这是她做女儿的义务。爸妈坚决不要自己的钱，那她就每次回家买点东西，再帮忙洗衣服或者做顿饭，工作三个月以来黎响一直是这样的。上周末，她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她没有多么想爸妈，爸妈应该也没多想她。黎响躺在公寓床上看书时这样想了一下。

这周一，爸爸就来看黎响了。爸爸应该是请假来的，他最不愿张这样的口，扣工资不说还求人。爸爸会不会不高兴？黎响快速看爸爸一眼，爸爸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在问：没出什么事吧？一切都还好？还有，最关键的是，黎响看到 爸爸目光里的笑意。

“我都好， 只是上周懒，没回家。”黎响看着爸爸的眼睛说。她突然就想看着爸爸的眼睛说话。

“叔叔，黎响工作可认真了，实验室主任都夸她了。”小杨这个机灵鬼把她听到的主任的一句半句抢着说出来。

“好，好，好好工作，顾不上回家就不回，我来看你。”爸爸笑了一下，对小杨也对她。他拿过来两个大饭盒，黎响知道，那一定是她最爱吃的肉饼和红烧肉。

然后，黎响看到爸爸立着的眼眉依旧，嘴角紧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