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说红楼】晴雯篇（上）：晴雯之美

脂砚斋批云：“晴有林风，袭为钗副”。晴雯，身上有林黛玉的影子，而袭人则活脱脱是薛宝钗的副本。

红楼群芳传首篇，断不敢先写黛云，唯恐下笔有失，亵渎了颦儿之灵性。来说说“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晴雯。

87版红楼梦 晴雯撕扇

凡曹公在石头记80回正文中写明的“金陵十二钗”女子，必先奉上原文册页判词，配图及曲目。如我上篇文章所言，第五回宝玉梦阅“金陵十二钗”乃通部大纲，对每位女子的评述由此展开方妥。

宝玉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多牵念。” -《红楼梦》第五回

这“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一首判词，明写晴雯无疑。“霁月”，指雨后月出，天晴月朗，点“晴”字，“彩云”则点“雯”字，意为两云呈彩。“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暗指晴雯最终被驱逐，遭离散的命运。“心比天高”四字刻画晴雯个性之骄傲，“身为下贱”则点出其出身之卑微。“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晴雯被驱逐出大观园的起因如此，美丽伶俐，却招人怨恨，遭小人造谣生事，最终被逐出府，凄凉离世。只空留多情公子（宝玉）为其作芙蓉诔文，深深牵念。册页配图，满纸乌云浊雾，水墨滃染，一片“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凄凉之景，印证晴雯的悲剧结局。

晴雯的出身、个性乃至结局，一首判词，揭露无疑。能不叹曹公用笔之老辣乎？

以下，从我的个人观感，说说晴雯这个角色。

晴雯，丫鬟之中宝玉之最爱者也。而宝玉，又被主流红学界视为曹雪芹投射在书中的自身原型，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晴雯，丫鬟中曹雪芹之最爱者也。正因如此，晴雯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排名首位。

晴雯，贾宝玉房内（怡红院）上等丫鬟一名。在怡红院内，仗着宝玉喜爱，着实过了几年逍遥自在快意恩仇的生活。

首先，她最早本是贾母（宝玉之祖母）的丫鬟，后贾母“看他甚好，这些丫头们模样、言谈、针线总不及他”，故指给最疼爱的孙子宝玉，因这层关系，晴雯的地位在怡红院一众丫鬟间就原尊贵些。

这里补充一个背景知识，在古代礼法大家，是极其尊重服侍过长辈的下人的，服侍过上几辈祖宗的老仆人，有时甚至比年轻的主子还要有体面些。依礼，但凡服侍过贾母、或是王夫人（宝玉之母）的丫鬟，宝玉都须以“姐姐”尊称，不可直呼其名。正文中通过众嬷嬷婆子的日常对话文字，有过相关侧写，不赘述。

第三十六回文中，因众人争相阿谀凤姐，想补金釧死后王夫人房中的大丫头空缺，带出王夫人细问凤姐各房丫头月例一文，明写出怡红院众丫鬟的工资待遇。原文如是说：“宝玉房中晴雯、麝月七个大丫鬟每月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月钱五百。”

可见，宝玉房中还有好几个大丫鬟，如麝月、秋纹几人，也都是上等丫鬟，和晴雯一个等级。论理都是一个地位的。唯有袭人一人，地位与众不同，原因略过，在下一篇《袭人篇》中我们再细说。

那么宝玉，或者说曹雪芹，为何独爱晴雯？

不仅是曹公，我也独爱晴雯。我私以为，晴雯是红楼梦里最浓墨重彩，最美丽动人的丫鬟，没有之一。

晴雯之美，不仅美在外表，更美在品格，美在肆意绽放的生命力。

1. 长相美丽 风流灵巧

红楼梦正文中，曹雪芹极为奢侈地花费大量笔墨，对晴雯之美丽风流进行了多角度的暗写和侧写，对其偏爱可见一斑。

七十四回《惑奸馋抄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文中，品德低劣的小人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晴雯黑状时如是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 侧写众人眼中晴雯之上等样貌。

王夫人回忆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点像你林妹妹的”，点明晴雯之身段婀娜，眉目中有林黛玉之风情。王熙凤接道：“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却是晴雯生得好。”

由此可知，无论老少主仆，晴雯之美丽得到了贾府上下所有女性之公认。虽曹雪芹从未明写晴雯样貌如何美丽，然通过这么多位女性的眼睛，可知，能得到全体女性共同认同的美貌，必美得传统，美得夺目。

而作为一个审美观极其端正，又极懂欣赏女性之美的男子，贾宝玉当然对身边这位美丽风流的晴雯独具一分欣赏。

2.不惧权贵 敢怒敢言

一个小例子。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中，一碟豆腐皮包子引出宝玉对其乳母李嬷嬷的怨气。李嬷嬷托大，拿了宝玉特地留给晴雯吃的豆腐皮包子，晴雯心中不爽，宝玉回来便张口抱怨：“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她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下来又有宝玉得知特地留下沏出色的枫露茶也被李嬷嬷喝了去，怒不可遏，引发一连串事件，闹得众人皆知。

李嬷嬷何许人也？宝玉第一乳母是也。在清朝，尤其是满族旗人，对于乳母有极尊敬极敬爱之传统，贾家，作为皇室外亲，几代袭爵之府，堪称礼仪大家，当然也对各少爷小姐的乳母十分尊敬礼遇。

说起乳母，略扯远一些。曹雪芹之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皇帝的乳母。康熙和孙氏感情极深，这是康熙一朝对曹家青眼有加的重要起因。整部红楼梦，明写贾府“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暗写曹家历经康熙乾隆雍正三朝之百年兴亡史。

说回李嬷嬷，因是宝玉乳母，地位很高，平时教训这个呵斥那个，倚老卖老无人敢言。偏偏晴雯，动辄抱怨，好几次向宝玉煽风点火，想必早已得罪李嬷嬷等一干人。

此处很有趣的是，同是李嬷嬷，后来又发生一起非常类似的“酥酪事件”，就是李嬷嬷把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吃了，袭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曹雪芹乃故作晴雯、袭人间对比，表白两人之泾渭不同。此处按下，“袭人篇”再表。

晴雯不畏权贵敢怒敢言的特点，别人未必买账，然而与宝玉投契。宝玉天生有股子痴性，最厌恶沽名钓誉之徒，将天下男子共视同“浊物”。而晴雯，真是宝玉眼中至纯至真之女子。

3.口齿伶俐 娇俏可爱

这一点，当然有“你美，你说什么都对”之嫌疑。但是晴雯娇俏起来，的确是连我这样的女性都要心动的。她有一种年轻女性特有的俏皮劲儿，充满青春活力。

红楼梦是一部没有半句无用之言的作品，曹雪芹之惜墨如金令人发指。然而，他对晴雯的用笔真可谓大方之极，浓墨重彩。

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晴雯首篇正文。此回中，晴雯不慎把宝玉的扇子摔折了，宝玉刚抱怨两句，晴雯凌厉回击，对着宝玉乃至袭人一通炮轰，把宝玉说得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宝玉晚上回来，软言细语哄过晴雯来，说扇子不算什么，原是用来玩的，如果喜欢当然可以尽情撕着玩。

如果是个正常点的丫鬟，小性儿也该耍得差不多了。晴雯却偏说：“既这样说，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 哈哈，妙极！随心所致，何其快哉！

宝玉于是果真让晴雯尽情撕扇子取乐，两人好一番开心畅快。晴雯撕扇，是红楼梦中经典画面之一，活脱脱一个任性俏皮的俏丫鬟跃然纸上，仿佛能听到她银铃般肆意欢笑。

宝玉的逻辑是：再荒唐的事，抵不过我喜欢。既喜欢，就再无荒唐之说。因此晴雯撕扇，于宝玉而言，是千金难买一笑的快乐时光。而晴雯，虽是一个丫鬟，却也有着肆意潇洒，懂得享受，不拘束本性的风流骨骼。

4.正义感强，善恶分明

晴雯是个最善恶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在五十二回，描写晴雯在病中，无意得知怡红院小丫头坠儿有盗窃之行，即刻就要叫坠儿。虽宝玉拦着，只说“这口气如何忍得”。一时又趁坠儿近前，从病榻中起身，拿了簪子戳坠儿的手：“要这爪子做什么？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随即就要做主，把坠儿撵出去。别人劝说等袭人回来再做安排，她且不依。

这一段，明写晴雯爆炭似的急脾气，暗写晴雯之是非善恶分明。对自己品行要求极高的人，自然容不得下人做那鸡鸣狗盗之事。一旦知道，就要立刻“撵了出去”。至于是不是得罪了人，晴雯竟毫不顾虑。

5.心比天高，品性高洁

晴雯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晴雯的出身，实下贱非常。

贾府中，丫头的出处大致分为几种，一种是家生奴才的后代，也就是世代在贾家为奴，鸳鸯为此类；一种是花银子外头买来的，袭人为此类。而晴雯，很特殊，是赖嬷嬷（原贾府家奴）花银子买来，因贾母喜其模样俊俏，便作为礼物儿赠送给贾母。可以说，晴雯的出身是贾府下人买来的下人，再低贱不过。

然晴雯的宝贵正在于，虽“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她有自己的傲骨。可以说，晴雯是整部红楼里最没有“奴性”的一个丫鬟。

曹雪芹下笔，对很多事情只是点到为止，但留心的读者不难看出：怡红院里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丫鬟都和宝玉说不清道不明的肉体暧昧关系，唯晴雯却是清清白白。晴雯常挂在嘴上讽刺麝月、碧痕等人的话是：“你们别跟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晴雯，看不上她们如此不堪行径，但她又深知宝玉作为怡红院的主子，实有此特权。也只能如此嘴上明讽罢了。

怡红院内，能在精神上做到与宝玉平等的，唯晴雯耳。

宝玉，最是众生平等，博爱胸怀之人，不仅丫鬟，连一花一草一鸟一石，他都愿平等待之。他又如何能不爱如此风骨之晴雯？

可以看出，宝玉日常最为喜爱尊重的女性，多为性情高洁有傲骨之人。黛玉如是，妙玉如是，晴雯如是。

正因为晴雯平日活得潇洒肆意，敢怒敢言，敢做敢当，又有正直高洁之品格，因此，晴雯恰恰活出了在贾府这样一个深宅大院里，无论丫鬟还是小姐都难得一见的生命力。

是的，我用“生命力”来形容晴雯，再适合不过，无论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段，还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段，晴雯，都用她的澎湃热情和勇气活出了鲜活的人格，极具个性。

说个题外话，曾经我一直纳闷，袭人这样一个无人不服，又极有话语权的角色，为何单惧晴雯三分？常被晴雯怼得面红耳赤只好作罢，却还私下维护晴雯？

除去袭人本身个性涵养不谈，忽然有一天，我在习得一些心理学的知识后，对此有了一个很主观的臆测，不妨说出来一起探讨。

用心理学的语言来说，晴雯，首先她的自我得以充分展现，其次，这份自我又被他人（宝玉）所看见，接纳，甚至喜欢。于是，这份野性的生命力得到了美好的祝福，更是恣意生长，长出了最迷人最有魅力的模样儿。

而袭人，一个典型的中国式“老好人”，从小到大全心全意为主子而活，可谓完全失去了自我，甚至不知何为“自我”。因此袭人作为一个个体，实际上毫无生命力和能量可言。晴雯那肆意生长的生命力，对于袭人来说，会不会正是一种莫大的吸引和憧憬呢？

这正是：我无法活成你的样子，可我却羡慕你的样子。

有点扯远，说回正题。

晴雯既如此之美好，为何最后却落得个“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悲剧收场呢？这就要说到“晴雯之罪”了。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