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八章 背道而驰(5)

2023-10-17  本文已影响0人  西西惟亚

袁二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接话。瞿大当家这一席话实在,让他感受到了江湖人的爽直。袁赫贤没有因这番话感到丧气,反而是落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接下来,他只要陪着瞿山行把这出戏演完,让飞燕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天就行。至于那些伤感的话,就搁在来日吧!

来日,他会找个安静的地方与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将问题与困境全都摆在她眼前。兴许,他们也就能泰然地相忘于江湖了。

在后厨忙碌的瞿小当家对铺子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忙里忙外,忙得不亦乐乎。饭桌上的氛围也还算融洽,然而直到这顿饭末了,袁赫贤仍旧只字未提他们的未来。这让瞿飞燕感到困惑,继而生出了强烈的不安。

她送他到门口,直至最后一刻都在盼望着袁赫贤能说些什么好打消自己心头的顾虑。然而袁府二少留给她的,却只有一个勉强的笑容,还有一个毅然离去的背影。

瞿飞燕不是傻子,就算是猜,她也能把自家老父和袁赫贤之间的私下谈话猜个一二。

左右就是一个不同意,但那又如何呢!婚姻大事又不是父母可以做得了主的。瞿小当家气不打一处来,她气袁赫贤的退缩,气他在这个关键时候居然这么没种!

一气之下,瞿飞燕暗自下了个决心。这件事情,倘若那姓袁的不找媒婆来登门,她就和他没完!

冬日里的骄阳已悄悄沉入西谷,袁赫贤独自走在大街上,形单影只。寒风无情地往他衣领里灌,吹得他从里凉到外。

心中苦闷无处宣泄,他有点想高阳。遂就在回屋后的第一时间便使了一道定位符。

符咒给的信息并不明确。袁赫贤只能获悉高阳离自己很远,远再南方的某一处。这让他不禁疑惑。

那小子跑南方去干吗!难不成是勾搭了哪个姑娘跑了过日子去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晚风吹落了枝头最后的一点零星枯叶。袁府的门前略显萧瑟,府门开启,一位妇人出现在了门口。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与她并肩,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于亲近。那男人虽未着官服,但官威却掩不住。

只见他跟着走了出来,遂转身对着那妇人作揖告别。

老妇已上了年纪,但依旧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她微微点头,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离不开他。

府门缓缓合上,便将二人隔了开。

招月若有所思地回了她家公主的寝屋,关门前还警惕地朝外张望了一番。门一闭,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扯八卦了。

“袁老将军还在江都打仗呢,袁老夫人怎么就敢把人往家里带!”她遂唾弃了一番,“都一把年纪了,真是不检点!”

是时,禾珠正半倚在软塌上看书。她头也不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同自己的侍女交代,“袁府的事情,你少管。”

招月去给她添水,“多伤风败俗啊!”

禾珠幽幽喝了口水,“袁老将军不也纳了一妾。”

“这能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了?”她这才抬头,“都是朝三暮四。”

招月愣了愣,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太对劲。

“既然人家袁老将军都没管自己家里的风月事,你一个小丫头在后面胡乱掺和什么!”

招月点了点头,脑回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

“听府里的人说,昨儿夜里王城里有官爷来,也不知道同袁夫人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了什么,禾珠自然是知道的。毕竟,后半夜她自己就在那里。她知道很多,但她一句都不能告诉招月。因为这小丫头嘴不牢靠,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可就要前功尽弃了。

嘴上不带闩的小丫头还在自个儿喋喋不休,禾珠其实没能听进去多少,手里的书更是半个字都没能看进去。她还在想着昨儿夜里的事,那个她一时冲动做下的决定。

而今一整日已经过去了,禾珠依旧不能确定自己的那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这一步,兴许能救得了袁二,又合了她皇兄的意,却也把她自己给搭进去了。未来是福还是祸,是喜还是忧,都要凭那袁二少的造化。

思及至此,禾珠不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委实是草率了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上。晏都袁府虽然安全,却又似个牢笼。只要皇兄不想她抛头露面,她就插翅难飞。未来于她,仍是缥缈。禾珠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她不想困死在这一方深宅之中,既然没有人来帮她,那她也唯有自寻出路。

现如今督军在江都折损严重,袁成业失踪,袁宏渊也只吊着一口气。袁家军已经没有了主心骨,单靠一个将领难以为继。袁家就只剩了个修仙问道不问俗事的庶子还全手全脚,然而有的是人不想让他活命。

袁家这一劫难度,唯有打了胜仗拿下东屏,武皇帝才能暂且收手。伴君如伴虎,朝臣人人自危。今朝岭东庞家得宠,袁家遭排挤,明日说不定就会风水轮流转。只要袁家军扛下来,庞家那支陆军就没有机会取而代之。但现在,得先有人顶上去扛起袁家军的大旗。

禾珠索性合上了眼睛。

她知道今日自己的境遇是庞倍一手造成的,知道自己不过是那奸臣脚下的一块垫脚石。所以万不能让庞家得逞,否则等待着她的指不定还有更糟糕的事情。

“公主,是想要睡一会儿吗?”

她点了点头,思绪却未被打断。

眼下虽然袁家陷入了必然的困境,但这也是一个机遇。无论对于袁赫贤还是她自己,都是一条可能的活路。昨晚她让官爷带话给自己那心狠手辣的皇兄,给他支了一招。也许武皇帝会觉得她疯了,但想来他也无所谓这个便宜妹子的脑筋是不是还正常。没有什么会比把两个眼中钉都送上战场更叫他称心如意了。一石二鸟,武皇帝没有拒绝的道理。

禾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主意打动不了他,眼下只不过是个早晚罢了。或早或晚,她这枚弃子都得死。但至少她能替自己做一回主,把命运交到袁赫贤的手中。

机会总是这么稍纵即逝,一瞬的犹豫过后,兴许就再也不得了。

是夜,客栈的门再一次被敲响,生生打断了袁赫贤的愁思。还没等他问,门外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袁二公子,奴家奉皇命,请公子入宫议事。”

这尖声细语叫人听着万分别扭的声音,但凡还带着把儿,是绝对发不出的。普天之下,也唯有宦官,旁人不愿去冒充。

袁赫贤颓着肩膀朝屋顶叹了口气。麻烦的降临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他这才能体谅到前一晚那位跟屁虫大哥的急迫。

要同瞿飞燕说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倘若今夜武皇帝就想他把小命交代在王宫里,倒是省了他一趟糟心事。

思及至此,袁二公子竟觉得似乎这事也不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符袋子,鼓鼓囊囊的手感让他定了心神。

想要他袁赫贤的命,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生死攸关的时候,别说是往皇帝脑门上贴符咒了,就算来个天王老子,他也照贴无误!

至于好不好使,那另当别论。

晏都的冬正深,四更天的光景,街巷里静得瘆人。那宦官好似怕人跑了一般,紧紧跟在袁二公子身侧,恨不能直接上手拽他。

许是预感到这一趟不会顺心,袁赫贤有心磨他,脚底就像蹭了浆糊似的,走得拖泥带水。

那宦官是个急性子,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他。催了没用,赶又不听,甭提有多糟心了。

武皇帝半夜召见朝臣,一视同仁也不分权位贵贱,统一都走宣化门。

宣化门乃是王城一处后门,位置相对隐蔽。但因着离王宫不远,一天里十二个时辰都有卫兵值守。

袁赫贤朝着门口当班的那几个兵爷看了看,熟料别人正眼都不赏他一个。显然是平日里达官显贵看多了,根本瞧不上他这种小罗罗。

受了冷遇的袁二公子瘪了瘪嘴。其实他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他们这种修道之人的心胸要比凡人宽广多了!

王城里,就连夜风都是肃静的,徐徐却能让人瞬间醒神。

袁赫贤深吸了一口,提了提精神头准确去应付麻烦。

袁家现在的处境,他大致清楚。顶梁柱没了,挡事的大哥也躺着,虽然家中还有个能拿去魅惑君王的妹子,但打仗这种事情还得是男人上。等到袁家的壮丁都打没了,袁家在朝中的根基也就倒了。至于女眷,委实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能猜到自己今晚会从武皇帝手里接个什么圣旨,遂就准备秉承自己一贯装乖卖傻的作风,好叫武皇帝放松警惕。因为倘若这圣旨他要是不接,皇帝会即刻送他上路。但这圣旨要是接了,他大抵也就是能多活一段时间。然而只要能活着离开晏都,他就有迂回的余地。待到去往江都,他便就有逃脱的机会。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被逼着去到了江都挑大梁,战场上生死不过一瞬,找个尸身来冒充自己也不难。到时候来一招金蝉脱壳,他袁二一样能脱身。

打定主意的袁府二少转了转脖子。今晚于他而言,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不容易。因为打过一次交道后,袁赫贤知道武皇帝这个人并不好糊弄。

踏着脚下灰色的白石地,袁二公子装得有模有样,像个乡下来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看哪儿都新鲜。

那宦官一步三回头,早就对他失去了耐心。但在王宫里,他不能放肆,只得继续耐着性子去等那位磨叽的小爷。

一行二人顶着夜寒,在黑暗笼罩下的王城里前行。只有手中摇曳着的昏暗灯火给他们照着脚下前进的路。

宫殿雄伟,透着一股摄人的庄严,和着周身的黑暗,压得人喘不上气。

“皇上,奴才把人给您带来了。”

袁二公子立在紧闭的殿门前,有些感慨。大半年前,也是这样一副光景,他迫于无奈接了那趟皇差。也许有人觉得他是急于自荐谋权,有人觉得他是倚仗袁家之势想在朝中立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日摆在眼前的根本没有“选择”二字。就算他姓袁,且他爹是袁成业,在天威的逼迫下,他也只有乖乖就范这一条路。

殿内没有应门声,取而代之的是门板的缓缓开启。

那宦官自觉地退了一步,便把袁家这位年轻的小公子推上了刀刃。

袁赫贤这才微微弯下了脊背,做了一副顺从的姿态,还算是从容地抬脚往里迈。

殿内烛光十分暗淡,与洒进来的月辉相融,才算勉强让他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帘子低垂,上头映着个侧卧的人影。有另一个宦官杵在一旁随侍,袁二公子看了一眼,立刻俯首作揖,笑得和善极了。

单从面相上看,袁府这位二公子当得上“温文儒雅”这四个字。只要他刻意收敛目光中的锐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人畜无害的白面书生,叫人不经意间就放松了警惕。

那宦官回以客气疏离,“袁二公子,皇上在这儿等您许久了!”

袁赫贤揣着双手,低着头,诚恳地给帘子后头的九五之尊认了个错,“微臣两条腿不争气。以后多入王宫几次,一定能麻利些!”

帘子后头的人懒洋洋地抬手一挥,杵在边上看起来有些多余的人就自觉退下了。偌大的宫殿里,就剩了他们二人。如同半年前一样的光景,只是盛夏已然渡到了深冬。

帘子慢慢悠悠地被掀开了,里头缓缓坐起了个人。只见他伸了个懒腰,两只光脚踩在了冰冷的玉石地上。

袁赫贤赶紧跪下了。他不能抬头,只好垂眼看着,都替那双脚觉得冷得慌。

“平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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