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真相更可怕的,是人性的黑暗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文学界的“鬼才”,他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以写作形式新颖著称,他的著作以短篇小说为主。《竹林中》是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集《罗生门》的其中一篇。
这篇小说的故事核心,是一起凶杀案:一片竹林中,一名武士在妻子被奸污后随之他也死亡。然而案件复杂的地方在于,这起凶杀案中的三个人都说自己自己是凶手:强盗多襄丸、武士的妻子,以及武士的亡灵借巫婆之口宣称是自己自杀。他们三者之间的供词相互矛盾,而读者在阅读过的过程中,只有在将所有人的供词通通读完后,才能抽丝剥茧,看出谁在说谎,哪些真话里面掺假。然而,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悬疑故事,实际上它探讨的,是关于人性的黑暗。
从“利己”心理角度来分析《竹林中》
我们先来看看,强盗多襄丸、武士的妻子真砂,以及武士的亡灵口中,他们所谓的真相:
强盗多襄丸:人是我杀的。我强暴了那女人,但我没想杀男人,是女人说,谁赢了就跟谁,我放开绑着他的绳子,跟他斗了二十三个回合后将他杀死。
武士的妻子真砂:人是我杀的。那畜生(多襄丸)强暴了我,我以为丈夫会怜惜我、心很痛,可丈夫在我遭到强暴后却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眼神。我无颜活在世上,准备先杀了丈夫,再了断自己。可在杀死丈夫我,我没有了断自己的勇气。
武士(通过通灵的女巫,借亡灵之口传达):我是自杀的。因为看着强盗强暴我妻子后,我妻子竟对那强盗心迷神醉,她让强盗杀了我,然后她就跟强盗走。绝望的我最后选择了自杀。
如果综合分析他们三者的陈述,我们会发现如下的事实:
1、是多襄丸杀了武士
2、多襄丸强暴了真砂
3、多襄丸与武士有过激烈的决斗,并且武士输了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们要撒谎呢?那是因为他们有各自在意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皆是出于“利己”的心理——这也是芥川龙之介最擅长剖析的地方。
强盗多襄丸在意的是:虚荣。在他的陈述中,他毫不掩饰自己是被真砂的美色所吸引,进而起了淫邪之心,然后骗他们夫妻进了竹林中。他也没有隐瞒自己强暴了真砂。但他在描述中,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负责任的、勇武的男人。比如他说,他要娶真砂为妻,他要放开被他绑在树上的武士,堂堂正正和武士决斗来赢得这个女人。一个做尽坏事的人,此刻,却把自己树立成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
电影剧照:强盗
武士在意的是:武士道精神。作为日本武士来说,武士道精神可以说是他们尊崇的信仰。武士道包括这几个方面: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然而作为一个武士来说,他却输给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强盗,这如果被世人所知,对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耻辱。所以他的亡灵说了谎,他用自杀,来挽回自己的名誉和尊严,并且把妻子描述成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把所有的罪都算在妻子头上。
电影剧照:武士
真砂在意的是:贞节。在当时的社会,贞节就是女性最宝贵的东西。他被强盗欺辱,又被丈夫嫌弃,她想通过死来表现自己对“贞节”的持守。所以她撒谎先杀了丈夫,再杀自己。至于为什么真砂挑起两个男人的决斗,或许是因为她无法忍受自己心爱的丈夫,在自己遭遇侮辱后,竟然是鄙夷的态度,她或许甚至希望,这两男人在决斗中都能死去。因为她无法杀害伤害她的强盗多襄丸,而她此刻又痛恨自己的丈夫。
电影剧照
每个人都在说谎,他们编造谎言的出发点,都是从“利己”的角度。一件事情本身是客观的,但因为人们自己有各自的私欲,所以通过编造谎言来试图得到他人的认同。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作品经常看到的,“利己主义”心理。
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分析《竹林中》:
“存在主义”是20世纪非常流行的一种哲学思想。存在主义主要围绕荒谬、绝望等概念展开。而这样的思想影响了众多文学创作者,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等等。
所谓绝望,就是:对自己本身的绝望,想摆脱绝望,但又不得不身处绝望的痛苦中。
这一点,同样适用于《竹林中》。
多襄丸的绝望:
多襄丸,一个强盗,一个做过多起奸杀女性的采花大盗,为了活命,他完全可以不承认人是自己杀的,而且人证、物证并不确凿、全面。他当然知道,一旦承认,等待他的就是被判死刑。可现在,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杀了武士。
电影剧照
因为在现实的生活中,他活够了,或者说,他对自己,对现实都很绝望。他以偷抢别人的财物为生,居无定所,朝不保夕,每天提心吊胆,他是官府和百姓都憎恨的人物,他奸杀过多个女性,他在人们眼中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既然有一个机会。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勇敢、有情有义的形象,既然可以让人们最后记住自己的是一个正面的角色,可以一洗自己之前干过的勾当,那为什么不呢?
武士的绝望:
作为一个武士,他竟然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护住她的清白;作为一个武士,竟然输给了一个遭人唾弃的强盗,对于他来说,活着就是一种痛苦和耻辱。所以武士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毁灭自己,然而他的灵魂却永远无法摆脱折磨。
电影剧照
真砂(武士的妻子)的绝望:
给真砂带来最大绝望的,不是被强盗糟蹋这件事,而是丈夫对自己失身后的鄙夷和嫌弃,而且强盗对她同样嗤之以鼻,不加重视,这样的态度,让她绝望到谷底。所以她挑起他们两人的决斗,想通过杀死这两个见证自己耻辱的人,来消减自己的绝望。然而在丈夫死后,这样的耻辱感并没有减轻,在他心目中,反而增加了更多的罪疚感。她在寺庙里忏悔自己的罪过,现在的她已经不知如何活下去,因为她已是一副行尸走肉。
被困在“绝望围墙”里的人,他们用尽办法都无法走出来,芥川龙之介用一种小说的艺术的形式,来说明了这一点。
芥川龙之介与中国的缘分:
作为一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与中国却有着很深的缘分。年少时,他就已经开始接触中国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学,比如《西游记》《聊斋志异》《水浒传》,以及唐诗宋词等等。他还曾跨越山海来到中国,并把自己的游记写成一本书《中国游记》。很多人都觉得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记》中太过挑剔,文字中尽显他的失望。可实际上,这并不是他故意为之,这只是他一贯的写作风格,以及他性格和经历导致他习惯的悲观主义。
不过这位“嘴毒”的文学大家,也并非对所有的中国城市都不满意,比如说,他对北京就很着迷,因为北京保留着许多名胜古迹,而他本人对中国古典文学又深感兴趣,从这些古迹中,他能对那些古典文学作品有更深的体会。
他在中国时还曾拜访过胡适、辜鸿铭、章太炎等名士。
但在所有的中国学者、中国作家中,或许鲁迅与芥川龙之介的关系最深。1921年,鲁迅翻译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罗生门》《鼻子》。鲁迅曾评价芥川龙之介,说他是日本文坛的一个优秀作家,而芥川龙之介也很称赞鲁迅翻译的作品。
来源:情感交流室再者,鲁迅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中,都特别注重用冷静甚至冷酷的视角来反映和揭露社会和人性。比如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中,就写了一个在饥荒年代背景下,一个在善与恶边缘徘徊,是选择倾向于道德还是饿死的问题之下,最终露出自己本来面目的家将。鲁迅的文风也一向如此,他把人性里最见不得光的地方抖搂了出来,他扯下了人们内心深处邪恶、愚昧的“遮羞布”,这在鲁迅的作品中经常看到。
芥川龙之介曾在他的另一篇作品中写过一句话: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因为如果层层拨开人心,或许连我们都无法直视自己。
每个人都希望,在别人心目中,自己是高尚、光明、伟大、正直、善良、坚强的,然而我们却忽视了,或者说,我们不敢、不愿面对内心深处阴暗的一面,不敢承认,我们自己也是自私、贪婪、软弱,有各种罪恶念头的。人们总是习惯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评别人,殊不知,当自己身处对方那样的境地时,或许也会抛却道德约束,做出自己所鄙视的事。有时,为了维护自己的美好形象,我们会编造出各种谎言。
有人可能会问,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谎言,面对人性的黑暗?有位心理学家曾说:为了避免对人性失望,我们必须首先放弃对人性的幻想。然而,更积极的心态应该是,在看透人性后,依然敢于直面人性的阴暗面,依然热爱本就充满谎言和罪恶的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