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拾遗
安史之乱后,玄宗弃京往蜀,太子灵武即位,文人士子如众鸟失林,各自奔逃。诗人张继途经姑苏,羁旅家国之愁,使他夜不成寐。夜半孤舟中,寒山寺的钟声一片片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枕上、耳畔、心间,压得那一条乌篷船也变重了。
从此盛唐气象成了过往。
《枫桥夜泊》却成了永恒。
一千多年后的初冬,我来到这座古刹。 原以为寺在山中高耸,睥晲姑苏。实际上它不在山上在阊门,秀美精致,可亲可近。千年来众人的解读、自我的想象使它变得遥远而富有诗意,似乎哪一种真貌都与原诗不符。
车行百余里,黄昏时分,到达寺门口。黄色照壁有“寒山寺”三个字。据说前两字是祝枝山所写,因寺中老僧凑不齐润笔费,无奈末一“寺”字另请他人凑齐。这白底绿字,在此时也沁出一层寒意。
径入寺中,游人三三两两,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大雄宝殿内灯火齐明,香火旺盛,幢幡明黄鲜艳,贡桌深红,边有鎏金。正中佛祖宝相庄严,俯视众生。三五礼佛之人,身裹黑色长衫,递上鲜果贡品,年轻僧人谦和请入殿中。
寒拾殿内有寒山、拾得二人金身塑像。含山右手指地,拾得袒胸露腹,二人言笑晏晏,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儿。说到寒拾,大家都会想到“寒拾对话”,那是佛教传说中的一个名场面。据说寒山出身官宦人家,是皇室之后,多次投考不第,隐于天台山。拾得当年在天台寺是厨僧,经常将剩饭剩菜装入竹筒拿来救济寒山,贫贱之交成就一世情谊。两人后来都到寒山寺做住持,因为写的一手好诗而被同称为“诗僧”,后来因为和和美美的形象被清朝的雍正封为“和合二圣”。
唐朝少了一位进士,却多了二位名僧。
听说姑苏城的新郎新娘在婚礼前要到寒拾殿内祈福,祈愿一生和乐幸福,两个男人的情谊竟然变成了夫妻之间的祈愿!在这荒诞之中转念一想,寄生人间,如萍浮江海。人们都期待有人、有神秘力量能护己一生周全,然而纵然是李隆基在长生殿许诺杨玉环三生三世,却连一世也未曾到头,最后还留给她三尺白绫。人间夫妻痴情不长久,佛界僧人有缘共白头。
这两个人的传说,也让人看到了佛界中亦有深情厚谊,并非一切皆空,打通了“情”与“空”之间的壁垒,成就了佛学的圆融,让佛界有了人情味,有了温暖的人性底色。
前往普明塔院,右手有一段类似影壁的乌檐粉墙。设色大胆,出人意料。
此地空旷,壁前仅有一石一木, 石为太湖石,虽皱却不瘦;木似山荆子,虽瘦却极秀。山荆子小指粗的主干,倚傍着石身。树下有黑白二色卵石铺就的阴阳太极图,石子甚为洁净,周遭绿草如茸。
细一看:树如铁画银钩,枝条纤细似线,一二枝横出数尺,枝上疏叶几片,状如老梅,枝头悬果如豆,清亮剔透。瘦木,憨石,齐齐映上粉墙。墙头有黛檐,檐下生凉风……
它们以横展的墙作粉色的信笺,勾出一幅清丽的园林小景图。
江南多名士呀,这一抹粉墙,这以少胜多、清朗疏淡的雅趣,出现在这古寺名刹中,真是让人着迷!
见惯了山寺的清肃,领略了它们拒凡夫俗子于槛外的冷峻,却不料在这寒山寺尝到了动人的美。一小片并不庄严的美,拉近了尘世与佛界的距离,给人“生如逆旅,一苇以航”的欲望和力量。佛法和美,都有着同样的慰藉世人功能,此时此地,二者共存于寒山寺。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僧侣才会在普明塔院台阶旁置上两盆山茶红杜鹃。它们花形娇美,粉艳欲滴。多少人错身而过,不曾仔细地看过一眼,不知道它曾经一度濒临灭绝,是“植物中的大熊猫”。世上有多少珍贵的东西,就在眼前、身边,眼拙的人视而不见,却伸出欲望的手,贪婪地去捞取水月镜花。花开花谢,缘起缘灭。此花如今放在寒山寺,真是名花古刹两相宜。
普明塔院与大雄宝殿遥相呼应,六角形重檐亭阁,塔身巍峨,有唐建筑遗风。游客可以从四方拾级而上,然台阶且高且窄,我扶膝勉力而行。塔寺四周是碑廊。
在偏殿遇见一猫,浑身雪色,无一杂毛。它有一种雍容平静的气度,吸引我与它对视良久。给它拍照,即使开着闪光灯,它也静如处子。想来在寺中阅人无数,早已学会宠辱不惊。这只修得佛前一世缘的猫,想来也不是个俗物。
行至观音峰时起风了,天色已暗,我该回到我的寄身之所,回到另一个城市去了。
回望姑苏城这繁华之地,喧嚣之所。生与死,幻与真,日日在此上演。多少来了寒山寺的人,又走出寒山寺,回到尘世里生存,愚钝不堪,如我一般?
想起某一年在江南,遇一居士,她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修行的行列?我缺少慧根,不曾被点化。今日想来,唐王朝享国289年,有盛即有衰;寄身凡尘,有悲亦有欢。一切因缘际会中,无论佛门内外,但凡向善趋美,皆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