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奇遇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小的时候,恰逢新千年的伊始,许多前所未闻的事物一夜之间冒出来,让亲历者们应接不暇。比如,传呼机渐渐消失,功能机开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便宜。当然,我并不想借这个故事来回忆手机的变化,而是要重温那个时代的另一个风潮——旅游。
我第一次和父母出门旅游,去的目的地是山东日照,一个在当年名气还不大的海滨城市。
当时,我只有五岁或者六岁,小学还未入学。父亲的工作也刚刚有了起色,家里的经济似乎一下子宽裕起来。母亲提出,趁着现在还没有上学,应该带孩子出远门玩一次,这是我见识大好河山的机会,否则等上了学,就只能趁寒暑假出来旅游了。
父亲对这个提议很快同意,让母亲找个合适的旅行社报名。那时候还很少有自由行,更别提自驾或者露营——有汽车的家庭都不多见。所谓的旅行,多半就是报一家报纸中缝里留下电话和线路的旅行团,然后全家人带上大包小包,坐进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晃悠一路,到了目的地城市,再跟随导游,按顺序到一个个景点去拍照留念。
母亲挑选的旅行团有五十多名成员,多数都是全家一起出游的。一上车,导游就给团里的每个人分发了印有团名的蓝帽子,方便大家互相识别。我从自己坐着的中铺向下看去,整节车厢里都是乌泱泱的蓝帽子。
那时候的火车,车速缓慢,半路经停也多。从我家所在的城市到日照,要在火车上度过一天半。无聊的旅程中,团员之间互相借热水壶泡方便面、凑人打扑克牌、闲聊打发时间,小孩子也在卧铺车厢的每一格之间跑来跑去,彼此很快就熟络起来。
其中有一家人,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这是一家四口,父母两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跟着一个七十出头的老母亲。以当时一个儿童不太到位的观察能力,我勉强还原出这家人的样子:
母亲大概四十多岁,脸上分布着细碎的小斑点。她明显做了眼线和纹眉,面孔略微有些松弛。嗓音不高,但是很亮,话尾掺杂着中年妇女特有的沙哑。她的身材中等偏胖,头发烫成了红棕色的密实小卷。有事的时候,她便使唤自己的丈夫去应付,自己很少出面。她的注意力都在女儿和老母亲的身上,我躺在中铺上,总能听到她的声音在忽远忽近地寻找女儿。
父亲个头不高,眼皮浮肿,脸色黑黄,在蓝帽子的遮挡下,更显得面目模糊。他总能及时且无条件地回应老婆的指令,这让我母亲羡慕不已。
随行的老太太是妻子的母亲,而不是丈夫的母亲,这很容易分辨,不仅是因为两人的女儿叫她“姥姥”,更是因为两个女人的互动,远远多于她们和那面目不清的男人的互动。在我看来,那父亲在他们家族的队伍里跑前跑后,更像是一个殷勤的影子。
四个人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叫“欢欢”的女孩子。欢欢是典型的出生于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独生子女,她的发型遮住了一小半脸,戴着醒目的银耳钉。她圆圆的脸盘中央鼻梁塌陷,显得鼻子十分小巧。她大概每天都穿着浅蓝的牛仔服,深蓝的牛仔短裤,贴身穿带着印花字母的短T恤。
我母亲和欢欢的母亲很能聊到一起,这可能是因为她们都出身于大型国营工厂的缘故。欢欢母亲说,她在我们市西郊的一家制药厂坐办公室,职位相当于副科长。欢欢父亲原本也在那里,前些年因故内退,现在和朋友合伙做点小生意。
我当年很胆小,缩在中铺上,能不下来就不下来。但我大多数时间都是清醒的,因为下面太吵,想睡也睡不着。我翻来覆去地变换着姿势,听着她们边嗑瓜子边闲聊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对这一切感到新奇。
虽然年纪差了十几岁,但我和欢欢都只能算这个旅行团里的小孩子。我们混在其他的孩子里,被导游安排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于是,我俩便认识了。
她是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姑娘,比我当时认知里的高中生看起来成熟一点。
一天傍晚,旅游大巴路过郊区的一片采煤场。四五月的天气总是滋生一种芝麻粒大小的飞虫,它们喜欢追逐柠檬黄色的东西栖息。很不巧,我那天就穿着一件深黄的短袖衫。于是,下车休息的短短二十分钟里,我的前胸后背就落满了这些恼人的小虫。别的孩子看到这一幕,都惊叫着跑开了。欢欢默默地走过来,用自己的丝巾帮我把这些飞虫全部打落,对我说道:“明天换一件深色的衣服再出来。”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这个女孩。我知道她姓林,在市第八中学上学,学习成绩中等,人缘不错。
我小时候很内向,基本没有什么同龄朋友。父母看到我和林欢欢相处得不错,他们也很惊讶,毕竟我还没上一年级,而她已经至少16岁了,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可说呢?
其实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由她起头,她的话题我似懂非懂,只能跟着嘻嘻地笑。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觉得和她在一起,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大概到了第三还是第四天的上午,天空乌云密布,湛蓝的海面也变成了令人不安的灰绿色。这是即将下雨的前兆,但整个旅行团里的多数人,还沉浸在捉海葵、抓螃蟹、捡贝壳的兴奋中。这本来也无可厚非,毕竟,对于常年在内陆生活的人来说,在那个年代见一次大海,谈何容易。
降雨突如其来。我为了躲雨,手脚都被锋利的礁石划出了口子,虽然不深,却在海水的冲刷下隐隐作痛。那时大人们已经在往浅滩撤退,他们大声地喊着自己的孩子,让我们快些跟上。
站在岸边的遮雨棚下,衣服鞋袜都被浇透,很不舒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旅馆,我已经被脚上的伤口蛰得走不了路了。我正在呲牙咧嘴地忍着疼,等着母亲给我拿碘伏消毒,就听到有人敲门。
我们一家住在旅馆走廊深处的三人间,一时间很纳闷谁会这么晚来敲门。我父亲去开了门,是林欢欢。我听到她站在门口,落落大方地说:“叔叔,今天在海边玩水的时候,我看你家瑞瑞划伤了手脚。我也一样。现在我消完毒了,这瓶碘伏还剩一半没用,就拿过来给瑞瑞也消消毒吧。”
深夜送碘伏事件之后,我父母对欢欢大为赞赏,也对我们的忘年友谊交口称道。可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她对我表现出比对其他孩子更多的热情。
按计划第二天早上,全团要一起坐游轮出海。导游叫我们比平时起床更早一点,七点就要吃完饭,坐大巴到码头去等船到港。我起床时,眼睛像蒙了一层雾,跟随父母一起,哈欠连天地来到旅馆餐厅里。
欢欢和她家的其他人,已经坐在我们这张圆桌的另一侧了。我本来想率先跟她打个招呼,可她抬起头扫了我一眼,那种冷淡的、漠视的眼神,就好像陌生人一样。我本就不擅长人际关系,也不是自来熟的小大人的类型,所以一看她的表情,就立刻打消了过去攀谈的念头。
而欢欢的母亲,那个和善的中年妇女,倒是一直热情地招呼我父母来坐,彼此探问昨晚睡得好不好之类的、旅行团成员之间司空见惯的问题。欢欢一直没怎么搭理我,她只是时不时地给姥姥倒水送药、嘘寒问暖,十分乖巧。
好在年幼的我,并没有把一个萍水相逢的旅行团成员微妙的态度变化放在心上。多年以后,我只记得那天风急浪高、天色阴沉,并不是一个出海游览的好时机,只好在短暂的自由行时间里,缠着父亲给我买了一个镶嵌着多桅帆船的相框、一艘深蓝色渔船模型和一只发怒的刺魨标本。
不过,那天晚上安排住宿时,出现了一点意外。原定的酒店客满,我们这个旅行团的一部分人被分流到另一家旅馆下榻。可这家所谓的旅馆,条件实在不敢恭维,标间和三人间里竟然都没有卫生间——厕所在走廊尽头,是公用的。
夜里十点多,我穿着睡觉时单穿的一件小褂子和一条白色不到膝盖的短裤,拿着洗漱用品来到公共洗手间门前。母亲让我先在这里找个位置,她马上就过来。我看到团里一个烫着玉米卷短发的、大大咧咧的女人,正在我前面排队。
忽然,玉米卷头的女人回头看到了我。她佯装大吃一惊地指着我,说道:“哎呀,你是哪里来的小男孩?你怎么能在这里?你应该去男厕所。”
我下意识地朝自己头上一抓——上学以前,每年夏天,我的母亲为了省事,都给我剃成男孩那样的短发。所以,我偶尔被人说像个小男孩。
玉米卷头的女人一声惊呼,昏暗的水池边和隔间里齐刷刷聚焦过来十几双眼睛。我可以确定这几天的随团生活下来,她肯定对我已经脸熟了——也许她本来只是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我并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一直为母亲给我保持太短的发型而自卑,让玉米卷这么一说,更加羞赧得无地自容。
就这样,急于为自己开脱的我,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我不是小男孩,我是女的!”
玉米卷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我可没看出来。你怎么证明你是女孩?我看你就像个男孩。当男孩有什么不好?”
说完,她看着手足无措的我,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开心的笑容。我忽然明白了,这个笑容也许不意味着恶意,但它也不算是善意的。
当我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为自己辩解的词语时,一只柔软的手从后面环上了我的肩膀。一个年轻、清脆的女声,在我身后坚定地响起。
“她当然是女孩,本来就应该来这里。你看清楚了。”我分明地知道那是林欢欢,她也许是来给我解围的,也许是帮助我这个对成人世界的规则还不了解、也不懂人情世故基本规则的女孩,抵挡某种来自大人的不善。但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股力量和那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符,连玉米卷也感受到了。她立刻结束了那个无聊的玩笑,尴尬地笑笑,不再做声。
一直到我们出了洗手间,我母亲才远远地走过来。林欢欢说:“我回去了,瑞瑞。”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记着,有些人评价你,不用理她。你越解释,她越来劲。”
我对她的话仍然似懂非懂,母亲过来后,让我在洗手间门口等她。玉米卷热情地和我母亲打了招呼,让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阵小小的不快。虽然那只是一个五岁女孩的不快。
七天六晚的旅行,很快就到了尾声。可能是第一次体验团体游的缘故,我竟然对这个临时组建的集体产生了某种留恋之情。不过,我的父母对这个旅行团以及导游的水准评价不高,说这样玩实在太累,他们计划着,以后还是尽量脱团单玩好一点。
我没有说我挺喜欢这个旅行团,只在一边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其实,那一堆行李中完全属于我的,只有一个老式带塑料封面的日记本,里面有几张颐和园、昆明池的彩页。
听到父母谈起欢欢那家人,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妈,那个林欢欢是八中几年级的?”
我母亲被我的问题问得一懵。她小声嘀咕“你还记得她是八中的?……你记性还挺好。谁知道她上几年级?看她那个穿着打扮,不像是学习好的学生。”
父亲说:“不过她还挺懂事的,对她姥姥不错。”
母亲有些不以为然。“她都快高考了,还是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头发不知道是红的还是紫的,一点都不像个学生。”
父亲说:“那她也不能出来玩还穿一身校服。”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这个年纪的女孩,一不留神就容易学坏。”
我对母亲的话有些不高兴,潜意识里觉得林欢欢和她说的不一样。我把蓝帽子放进旅行包里,草草地洗漱完毕,就睡了。
返程又是咣当咣当的缓慢绿皮车。然而,有了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我对坐火车回家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上车之后不久,我就开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嗑瓜子、吃卤鸡腿、泡方便面、看别人打扑克。返程的导游比去时懒散多了,除了交代一些必要的安全事项,几乎不再说话。
吃饱喝足,我打算到前车和后车厢去看看。母亲让我别乱跑,留意不要走错了车厢号。我嘴上答应着,就离开了。
走到车厢衔接处,脚下有些不稳当,一阵风从车外和车顶灌进来。前面就是硬座车厢,地上横七竖八坐着人,把过道都堵住了。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于是,我去了趟洗手间,转身折返回去。
忽然,一个身影朝我走来,挡在我面前。我对她已经很熟悉了,是欢欢。她一只手扶住我的胳膊,很随意地说:“哎,咱俩到火车中间聊一会儿,那凉快。”
我们再返回车厢中缝的时候,车速渐渐慢下来,咣当咣当的声音也明显变小了。广播里说,火车即将开进河南的一座小车站。一群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和编织袋的人,从另一边的小门蜂拥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口。一时间,拥挤的星座车厢宽敞了许多。这个场景在年幼的我眼中格外壮观。
欢欢拉紧我的手:“你跟着我,这儿没人。”我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到了无人的车厢连接处的角落位置,她转过身,面对着我。
她说:“瑞瑞,快到家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话?老实说,我对欢欢印象不错,但真要我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许是我那时候还不怎么会组织语言的缘故,场面上的寒暄话、告别的习惯用语,我都还没有学过。
但,她就站在那里,等我开口。
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欢欢姐,我……”
她有些恼怒地驳斥:“不要叫我欢欢!”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看你家里人都叫你‘欢欢’。”
她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叫林芸杉。草字头的云,杉树的杉。”
我脑子里浮现出百科全书里美国红杉的样子。她没有给我浮想联翩的时间,继续说:“你可以叫我杉杉,或者姐姐。我最讨厌他们叫我欢欢。”
我感到很迷惑,明明她父母和姥姥这样叫她的时候,她表现得既乖巧,又顺从。
接着,她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可不想活得像他们一样。”
像他们一样?他们什么样?我更糊涂了。我看不出他们那个和睦、孝顺的家庭,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车停了,一些人互相推搡着出去,还有一些人互相推搡着进来。
欢欢,不对,应该说是杉杉,她默默地侧过身去,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列车门打开的方向。
对面来了一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高中男生。 他快速走到杉杉旁边,对她使了个眼色。
杉杉指着男孩,对我说:“这是我男朋友。”
我看了一眼“男朋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索性没有称呼。
杉杉说:“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你太小,咱们现在没法交朋友。”这句话我也没有听懂。“别人”是谁?我和他们怎么不一样?
她又说:“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以后你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的。”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一叠便签纸,又从前胸的口袋里拔出一支短小的圆珠笔,快速地在纸上写着。随后,她把那页便签撕下来,递给我。
我说:“芸杉姐,我也把你当朋友。”这是我当时唯一能反应过来的回答。
她笑笑,拍着我说:“好了,那你回去吧,别忘了联系,那张纸上有我的电话号码。”末了她又看了一眼那个“男朋友”,对我说:“你答应我,回去以后,跟谁也别说你在这儿见过我,行吗?”
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杉杉,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所在的卧铺车厢里,我母亲对我去了这么久很生气。“你去哪了?!再不回来我都要叫导游帮我一起找了。”
我急中生智,编了句瞎话。“有人说,那边有一节车厢是餐车,我想看看餐车是什么样。”
母亲余怒未消。“餐车有啥好看的,刚吃完饭又要跑去看别人吃饭。”
父亲开玩笑说:“刚才停车了,你要是跟着别人下车,肯定跑丢了。”
我心事重重地坐在靠窗的角落,还没从刚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没心情再去设想自己会不会跑丢。
过了半个小时或者更久,一个中年女人突然满眼含泪地冲到乘务室门口,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着。我几乎没认出来她就是杉杉的母亲。卧铺车厢里都是我们旅行团的人,几十个男女老少像大海里的鱼群一样迅速涌到乘务室门口。
很快,导游忧心忡忡地过来,和大家确认了团里有一个成员走失的事。我那时非常紧张,生怕有人来问我有没有见过杉杉。不过,整整一下午,并没有人把我当作调查询问的对象,甚至因为想要帮忙和提供线索的人太多,导致乘务室门口过于拥挤,我即使想说什么,都凑不到跟前去。
确定了走失人员特征后,乘务人员出动,进行了一轮排查,初步结论是杉杉不在车上。为此,火车紧急临停,带团导游和泪眼婆娑的林家人全部下车,到沿线的经停站寻求帮助。
那后面的事我就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整个车厢的议论近乎沸腾,不少人眉飞色舞地回忆着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杉杉的情景,另一些实在没见过她的人,则三三两两地分析着她有可能的去处。
这次还算圆满的旅行,就在这样一个丝毫不圆满的突发事件中草草结束了。
杉杉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和那个男孩一起在经停站下车,我永远也没有等来答案。至于她写给我的那张便签,我也没有照着上面的地址和电话联系过她。不过,后来的岁月里,我的心中时常浮现出那张圆圆的脸,我心中将她当作朋友,也感谢她曾将那个不起眼的我当作朋友。无论身在天涯海角,都希望她已经拥有美好的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