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艺（上）

陈小艺是大院最多男孩子喜欢的姑娘。

除此之外，她还是我的同学。

我是随父亲工作搬进大院的，院子住着几十户人家，大家知根知底，没啥秘密，夜不闭户。搬进来不久，我就知道陈小艺没有母亲。听邻居的大婶讲，早年得了癌症，死了。她父亲没有再娶，家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姐姐。

我转学过来，读的是五年级，我一抬头就看到角落里的她。高高瘦瘦的，白白净净的，阳光打进来，照在她脸上，衬衫上，手臂上。鬓梢的绒毛透着光，眼睛盯着书本上下沿，小心翼翼。

老师安排的座位在她后面，我走过身旁时她才动了一下，抬起头看我一眼，手上却做着微小的动作，我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她藏在课本下的秘密。

那看起来是一本漫画书，或者小说，幸好不是情书。如果是漫画书的话，我倒是有一箱子。我的同桌是个女生，这让我很讨厌，倒不是长得丑，而是那个年纪小孩子都有的心理，女生总是很多问题，你看，我坐下来的同时，就看到了一条清晰的三八线。这条线多数情况下约束的只有我，她倒是随意。这个姑娘叫蔡雯雯，外号蚊子。十足的差等生。

一、

陈小艺每天到的很早，比我任何一天都早。我早上提着牛奶走到教室门口时，正好上课铃响，而蚊子此刻多半只能到校门口，多数情况下都会迟到。蚊子虽然学习差，但是长得挺漂亮，关键是她比同龄人更加早熟，胸部已经明显的发育。在某一天中午，我肚子疼拉肚子，而她睡着的情况下，不知情的从她放在桌洞里的卫生纸中翻出了姨妈巾，结果还一不小心给掉进了茅坑里，当时的我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但是她藏得如此隐秘，一定重要。后来，一整天上厕所的小伙伴都在纠结那茅坑里掉的究竟是什么。蚊子虽然气红脸，但是终究饶了我一条命，前提是我把一个星期的牛奶都给她。

有一次下大雪，我窝在家里半天没敢挪出去一步，最后老妈拿着擀面杖在后面挥舞着，我才勇敢的迈出门，没成想，在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碰到蚊子也在慢吞吞的走，当天我俩跨进教室的时候，刚好早自习下课。陈小艺回过头，看着我们大笑，我想，那时的我，看起来一定蠢极了。

小学时，男孩子的一大课间娱乐活动就是聚在一起吹牛，都吹自己老爸怎么怎么样，但是好多人又都是一个大院的，吹过头了反而尴尬。于是大家开始一个大院的团结到一起，坚决维护同一个大院里各个爸爸的牛逼历史。我是后来的，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底，可以胡乱吹，“我老爸当年开飞机，到过美国，美国知道吧？就是天上一样的地方，地上都是金子铺的。””你骗人，要是都是金子，那不都发了，他们拿什么买东西。你老爸怎么没带几块回来?"“你想啊，美国人路都是金子，那还缺钱吗？他们根本不用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饺子都是牛肉馅的。我老爸当时可是飞行员，有纪律的，不拿资本主义国家一针一线。”“你爸要是去过美国，那我爸还上过月球呢。”“不信拉倒。”“你有证据吗？”“当然有，在我家里，有一张和外国人的合影。”“走，放学去你家看看。”.....这回牛皮算是吹大了。

我老爸不是飞行员，也没去过美国，但是合影是在的，只是合影的地点在国内，老爸当时在北京读书，一起拍的，那人专门送了一张给老爸。背景是北京天安门。“

晚上放学，身后就多出来四五个小少年，一个攥着我胳膊，一个拉着我的书包，生怕我跑了。我们穿过校门，穿过林荫，穿过斑马线，来到大院，走到我家门口，鲜艳的红领巾飘荡一路。站在家门口，心中慌乱，仿佛做了坏事被人家找上门。我一转身，看见对面的一扇窗户后陈小艺站在那儿，没想到她家就在前面。陈小艺似乎看到我在看她，转身离开了。

那天，我用一个完美的谎言，圆了这一整个谎言。”背景的天安门是一幅画，就是春晚上你们看到的那种背景上有画的。我爸当时说了，照相可以，但是必须要有北京天安门，美国人大手一挥，就给做了一块儿。”看着他们眼中流露的惊讶与羡慕，我把他们送出去，关上门，深藏功与名。

此后，再也没人在我面前吹自己的爸爸了。无敌是一种寂寞，这让我在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四十五度望向天空，手里缺一支烟，内心是多么惆怅，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突然有人在我背后打了我一下，“你爸真的去过美国吗？”陈小艺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辫，脸庞干净又清晰，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她，细看还发现她耳朵边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晃了一下神，咳嗽一声，挺了挺腰，“那当然，还能有假？他们都是去看过照片的。”

“那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额，这我可不懂，我又没去过。”我心里突然有些慌张。

“没关系，你要是不知道可以帮我问问你爸。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陈小艺把手别到身后，眼睛凑上来，眉毛弯弯的。整个人和我一般高，甚至还要高一点。

“好...好吧，你说吧，我不保证知道。我爸也经常不在家。你知道，他要全世界飞的。”

阳光与风吹得人暖洋洋，许是晒得久了，身体轻飘飘的，下一秒就要飞起来。蚊子却适时的出现，一巴掌排在我的脑门上，“作业写完没？借我抄抄。”

“滚吧，死也不给你。”

然后全班都听到我的嚎叫，凄厉凄惨。“那你去死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蚊子和陈小艺这样截然相反的女生？造物主一定是个爱看戏的。但是蚊子和陈小艺的关系，却从我刚进班时的不冷不热，逐渐升温，直到变成上厕所一起手拉手的地步。我开始感叹造化的神奇。这比我看见的绝大部分步入中年的夫妻相爱相杀，更让我无法理解。我就将这归为“女人是最高深的动物”的直接证据。

二、

自从知道陈小艺就在我家对面后，我每天放学后的任务，变成写作业，看动画片，和期待她会不经意出现在那扇窗户后，我还机智的把电视机挪到到了窗台旁，这样就可以两不耽误了。不仅如此，我还以进厨房为老妈打下手，主动下楼倒垃圾，还有牵着我们家的淘气下楼遛弯的工作。老爸老妈一度感动落泪，感叹我懂得体恤他们，回报父母。于是，我妈给我涨了零花钱。这真是意外之喜。

据我观察，陈小艺还有个姐姐。不知道名字，姑且就叫陈大艺吧，长得也很漂亮，是那种二八年华，快要成熟的漂亮，完全不符合我们两小无猜，共同成长，共同经历青春期发育的爱情追求。陈小艺每天回家会到菜市场买菜，她姐姐回家后负责做饭。那时她家电视的声音一般会响起，这时候他爸也到家了，那个点只有一个节目，就是新闻联播，没想到还有和我老爸一样爱看新闻联播的人。八点半左右，陈小艺会出门倒垃圾，以及到大院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散步，有时候和她爸爸或姐姐，大部分时候一个人。

这偷窥的行动，在某次我在他家楼下的时候，被她突然出现在阳台上抓到。“你在干嘛？”“额，我...我过来随便逛逛，随便逛逛。”说完我转身准备溜。

“能不能帮我个忙？”

“啥？能能能，啥事？”

就她一个人在家，让我帮她把柜子挪一下，她领了一只流浪猫，想要弄个窝。这猫黄色的，看起来是只狸猫，刚断奶不久。她给猫起了个名字，叫五毛。其实我觉得叫一块更好听。她的书架上书很多，搬了半天，搬下来又放上去。我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一本席慕蓉的诗集。我当时觉得疯子才会写诗，当然，古诗不算，我指的是现代诗。叫得上来名字的诗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此后，我俩的关系有了重大进展，分享我的漫画书还有喂猫。五毛明显比陈小艺更欢迎我，估计认我做它爹它也愿意。但是，到她家中的机会总是很少的。

陈小艺上课一般坐的笔直，有时候会歪着脑袋想事情，我就躲在后面偷偷的看漫画书，或者睡觉，有时候也和蚊子聊天。蚊子有两大优点，一个是听我吹牛听不厌，从不怀疑；另一个是为人仗义，说到做到。其他全是缺点。

听我吹牛这件事，主要体现在课堂上，老师在上面讲，我在下面讲。蚊子说，要是你能一小时不说话，这天估计就塌了，全靠你吹的。至于仗义，主要因为蚊子这平时看起来蠢，心思还很深，让她瞧出来我喜欢陈小艺。“得了吧，就你那样谁看不出来。”蚊子替我保守秘密，还答应给我帮忙。毕竟女生和女生之间共同点要多一点。更何况，蚊子和陈小艺如今已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蚊子有个条件，就是她一学期的数学作业都要我包了，当然我的字比较丑，写了两回都得了“中”，后来她就不要我写了。后来改成吃我的零食还有牛奶。这一度让我怀疑是我小时候迟迟不见长高的原因。

三、

时间晃晃悠悠就到了暑假，母亲告诉我可能读不完六年级就又要搬家了，这我本来习以为常了，唯独这次，我想再待的久一点。

暑假，蚊子过来找我们玩，只有陈小艺和我还有蚊子三个人。我知道这是蚊子在帮我，又或者蚊子只是想吃我的零食了。镇子不大，我们沿着贯穿镇子中心的马路，向西一直走，路的尽头有一座山，看起来很近，但是走上半天，仍然是原来那般大小。

走得累了我们就在一处池塘边坐下来，这是个看起来很奇怪的组合，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出于一个没有规划没有概念的目标。我们想去那山上看看，没有告诉家长。

一路上仍然是我的话最多，蚊子总是找到各种可乘之机来反驳我。陈小艺则小心的踩着马路牙子走路，不时被我们的争吵逗乐。这让我觉得她像一个家长，在看两个小孩吵架。这显得我和蚊子反而更像是一伙的。

终于，我们放弃去那座山了。为我们一开始的计划感到后悔，虽然已经走出了好远就这么回去显得可惜，再不回去，可能就赶不上晚饭了。在太阳落下山头时，我们回到了镇上，口干舌燥，双腿已经迈不动了。我到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三支冰棍，我们爬上一处高高的台子上，我也说不清那是干什么用的，总之很高，还有台阶。三个人坐在上面，太阳虽然柔和多了，但是一整天的暴晒还是让这台子的表面有些烫，隔着裤子，却产生一种异样的舒服感，就像冬天的暖水袋。

后来，坐上离开的火车，我才知道那座山，距离我们数十公里，我们那天走的路，大概只有一点点。结局似乎早就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