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履心痕随笔集散文伯乐(兼任...桃花落*云居生活篇

1982年的花生米和月票

2025-10-16  本文已影响0人  灰草帽

要说这个花生的吃法,现在可多了去了,什么琥珀花生、蜂蜜花生……可我们小时候没那么多花样,基本上就一种,盐炒花生。

天津管花生米叫“果仁”,炒熟(熟得红皮都脱落了露出白色的仁)的果仁,被小贩用旧报纸包起来,包成圆锥形,拳头那么大,一毛钱一包。我小时候上学的路上,在公交站旁边,就有人卖。

可我小时候就连一毛钱的零花钱都没有,所以下面要说的,就是为了果仁,差点进少管所的事。

你是不是以为我偷钱来买果仁,或者干脆去偷果仁?不是,都不是。你听我往下说吧。

当时我住在姥爷姥姥家,父母在部队,很少过来。那年春天我妈来了,住了一星期,每天早晨送我上学。我们路过公交站时,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六点的微光中,孤独地立着一个小贩,推着自行车,穿着军大衣,在卖果仁,妈妈掏一毛钱给我买了一包。

我有多珍惜这一包,每一粒果仁,我用食指和拇指把它搓成两半,一半放嘴里以后再用牙把它分成两半。

后来这个技术升级了,第一步就用嘴完成了,因为整粒果仁被上下牙一磕就可以分成两半,其中的一半,舌头把它一咕噜,送到上下牙之间,轻松地再次一分为二,分到这份上还没完,四分之一还能分出八分之一,吃起来才够本儿,一包果仁嚼一天,而且把它焦香的味儿榨出来榨个够。

现在有五花八门的零嘴了,那时基本上只有五香果仁、瓜子,还有蜂窝煤炉子烤出来的蚕豆,然而,什么兰花豆、崩豆……我小时候都少见。可能解放前一直有,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反而少。五香大果仁进入我的生活以后,就特别稀罕,妈妈走以后,我馋得不行还想吃。

可我没钱。那个年代,大多数家庭没有给零花钱的习惯,把孩子喂饱了就是胜利。但家里每个月会给我公交的费用,由姥爷发给我。从家到学校,我要坐十几站的车,每个月买月票要花两块钱,我就打起了这钱的主意。

两块钱可以买二十包果仁,一个月差不多天天能吃到。刚才不是说一包果仁可以嚼一天吗,那就可以做到基本上一直不停地嚼着果仁了,生活多么美。

但是上学怎么办呢?公交车还要坐啊,总不能走十几站到学校啊,我决定涂改月票。

当时的月票,每个月公交总站都会在票面上贴标签,标签上写着月份数字,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月份,而且是几米外都能看清的大字(车厢挤啊,售票员隔着很多颗脑袋都能看出你买没买当月的票)。

这个月的数字是红的,我就用水彩颜料调出那样的红色,画出来,恍惚记得还画了灰色的编号(当然借了同学的月票来临摹,而且临摹之前的那个早晨是跑着上学的)。

检票并不严格,售票员远远瞟一眼小朋友,看他脖子上挂一个牌子,是学生月票的模样,牌子上的签子,有这个月的大红字,就得了。我就这样蒙混了大半个月,可到月底,露馅了。

那天我上车比平时晚了十分钟,车里就特别挤,售票员被挤得胸贴胸地看了我的票,于是以微距(像文物鉴定师检查古画似的)欣赏到了我的杰作。

“哟,介嘛玩意儿,是月票吗?还真像,哪儿来的,怎么跟我们的月票一模一样?可这色不匀啊,不凑近还真看不出来。你戴多少天了,你是在逃票吧?”

(我不说话)

“说呀,戴多少天了?”

(我不说话)

“不说话是吧,行,一会儿有你说话的地儿。别哭,没四儿,一会儿把四儿嗦清楚就好了。放心,不告你们老师。”

到了总站,她把哄小孩的笑容一收,一把拽住我,就像抓住一个小偷,一边往屋里拖一边喊:“来来来帮个忙,逮了一个坏小子,伪造月票,快来搭把手啊别让他跑了!”

我看到四面八方朝我扑来的成年人们,认识到形势已无法挽回时,停止了挣扎,免得挨揍。

然后,在一个烧着蜂窝煤炉子、炉子上的开水壶滋滋冒着热气的屋子里,很多男男女女审我。我交代,那红字是用水彩画的,他们就炸了窝:

“真是孙猴的尾巴,能耐梗啊,画得还挺像,飞机上挂暖壶,水瓶(水平)真高。你这么小就会干介个,长大了还能干点儿嘛?不得画钞票?真是一个犯罪的好苗子啊。干饭拌茄泥,嘛话也别提了,咱报警吧。”

我哭了,求他们,让我家大人带钱来赔。他们说赔?你逃了几个月的票?我说就逃了一个月的。他们说不可能,看你像老手了。但还是有个阿姨说了句公道话:“看他票面,上个月的签子是真的,就这个月是假的,他逃票就逃了一个月,最起码今年只逃了一个月。”

但逃一个月也不行!有个五大三粗的司机说:“关键这行为太恶劣,介是嘛?贪污公共财产,尼玛盗窃!也备不住能算诈骗。而且关键是,这么个小屁孩儿就弄介个,长大了不得造假钱?甭废话了,给他送派出所去,不是,送那嘛,SaoSaoSaoSao,Sao管所!”

他连谁有权利把一个小孩送少管所都还没搞清楚呢。这时候有个年纪比较大的师傅来了,弯腰瞅我一会儿,说:

“介孩子长得挺耐人的,怎么干这种没起子的四儿呢?你哪儿来的?”

“我王串场的。”

“王串场几段啊?”

“九段。”

“九段,那不铁路的地界吗?你家干嘛的?”

“我爸开飞机的。”

“嘛玩意儿?住铁路宿舍,你爸开飞机?编瞎话不能编圆点?”

“不是不是,铁路宿舍是我姥爷家,我现在住姥爷家,没住我爸我妈家。”

“你姥爷又是干嘛的?”

“我姥爷是北站的,火车司机。”

“嘛玩意儿?一会儿开火车一会开飞机的,老实交代,你们家都有谁,都干嘛的?”

“我大舅是钢厂的,炼钢的。”

“那你刚才说你爸开飞机的,真话假话呀?”

“是真话,骗你没屁眼,我爸在空军,我妈也是,他们平时不回来,就我现在跟我姥爷一块儿过,我姥爷开火车,我爸是开飞机的。”

他们笑了:“你们家条件不错呀,至于为这点小钱贪污国家财产吗?”

我就老老实实地把我妈来买果仁的案情来源交代清楚了。他们说:“介样,你先打电话给你大舅,你不说你大舅是钢厂的吗,哪个钢厂,告诉我们,我们打电话给厂里,叫他过来。”我就把大舅单位告诉他们了。

到晚上,大舅心急火燎地赶来,一进屋就挨呲儿。他受教育的对话比较冗长,其实很多内容是没有必要的,这事要是发生在别的地方,把事说清楚,罚款一交,就完事了。可这事发生在天津,必然废话多,说着说着,大家会忘了事情本身,而陶醉在语言的快乐中。

天津人就这样,事了不了再说,先得把话说透了,说过瘾,追求语言的丰富性、和谐性甚至音乐感,把表达的潜力挖掘够,所以任何严肃的拷问在天津都有可能发展成相声。

“同志您好,您是钢厂的车间主任对吧,坐下说。我是天津市公共交通公司河北区王串场总站的联防队长。今儿找你来,主要是沟通一下青少年思想政治教育的问题,我这么说就是还在拿你当同志,介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没有上升到敌我矛盾的境界……”

“我知道我知道,我外甥捅娄子了。”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刚才说哪儿了?哦你外甥捅娄子。你知道他干嘛了吗?电话里听说了?知道个大概齐了对吧?但是突出的问题在于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他逃票,不是,介不是简单的逃票,而是伪造了票证!

我们一年到头逮住多少逃票的,没有他介样的!人家那是真没有票,勾肩缩脖躲着售票员,跟厨房墙根的耗子赛的,可他倒好,挺胸抬头跟得了奖赛的,就把这票证亮在胸口,让我们看:'哎,你看啊看啊,有本事挑出毛病来,说我哪儿画得不像,就说这活儿做得细不细吧,一般的二把刀有没有这把刷子吧。'

好么,电线杆上绑鸡毛,好大的掸子(胆子)!一般逃票的,逃一回捡着一回,他倒好,一开张就是一个月。”

“联防队长同志,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

“知道了是吧,我告诉你报警一点儿也不过分!我们一打听他家庭成分,又是开火车的又是开飞机的,就纳闷了,这家庭条件不错啊,至于的吗,大肚子媳妇走钢丝,挺儿走险(铤而走险)?那肯定有嘛事,促使他走上了犯罪道路。介话可能说得重了点啊,至少是一只脚踏入了犯罪的边缘。你说他平白无故的找介倒霉嘎嘛?别人也想逃票别人怎么就没介个胆?肯定是有嘛玩意诱惑他才介样,介介介,恁么说呢,小和尚打伞,无发无天(无法无天)。到底是为嘛呢?经我们一询问,是大果仁儿。”

(我舅舅差点笑出来)

“笑嘛,你以为我找乐?是真事,他都老实交代了,他妈妈来的时候有大果仁吃,妈妈一走,没了,他只好想辙。

我说,你们平时就不给他点零嘴儿?崩豆嘛的,爆米花?就除了窝窝头就没别的了?养活了就算?哎你就养只小猫小狗也得时不时给它香香嘴啊,扔个鱼肠子虾脑袋嘛的,要不它自己出去逮只鸟扑个大蛾子。这孩子也是个大活物,就能让他饿着?他也不会逮鸟啊,看见好吃的都得拿钱来换,可不着急吗,可不得出妖蛾子吗(把月票在我大舅眼前晃一晃)。

你别说这手艺还真不错,好好练练给你们家画粮票,你们不用吃黑面窝窝头了天天富强粉白面馒头;画鸡蛋票,人家煎饼粿子一礼拜搁一回鸡蛋,你们家每天俩鸡蛋;要不直接画美钞,你们家买录音机省事了,不用出国不用去友谊商店,直接买双卡的四喇叭的。可介尼玛是犯罪啊,虽说数额小点可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犯罪的漩涡!我们差点就报警了。

哎你们平时给他点零花钱饶他点零嘴儿怎么了?你们家一个炼钢的,一个开火车的,一个开飞机的,谁不是每个月往家拿百八十块的主儿?

是开飞机的吗,他爸?是真的吗?我们要真报警了怎么弄?一个飞行员的儿子好么眼儿的就进了少管所了?丢得起这人吗?

他爸爸是国旗护卫队那飞机……不是,那嘛,护送外宾那飞机的司机吗?西哈努克亲王来咱这her,咱的飞机排成大雁阵形跟在人家专机后面,他爸爸开的是这样的飞机吗?

他妈妈也是开飞机的?不是?是算账的?给飞行员开工资的时候算账?他妈妈不就你姐吗,她要知道你把她儿子饿得去犯法还不把你撕巴了,搁点香油搁点麻酱凉拌了给他爸去下酒?

我不知你喝酒不喝酒啊兄弟,说白了就打个比方说你要一天喝六两酒,你少喝二两,省下钱给你姐的孩子买包果银儿(仁),也算在危险的道路上挽救了他的银生(人生)啊!”

“是是是,我们教育不当。队长,您的思想政治工作水平真高,比我们钢厂的政委还高。是,我们管他嘴管太严了,没让他吃饱,介是我们的错。介样吧,我们认罚!就是他逃票欠了国家多少钱,我们赔!”

一个盘头大姨插进来尖声说:

“不是,光赔就完了啊?说不好听点哎,有人偷了东西,你让他把东西还了就完了?就他介四儿,我们不知道他以前干没干过啊,就按一个月来算,一个月两块钱。

但是我们不能收你两块钱就完事儿了,必须有惩罚,我们再罚他一个月的钱,对吧,四块钱,总共交四块钱,我们就可以考虑,是不是可以不报警了。”

大舅说可以可以,就把四块钱交给他们了,就带我回去了,路上语重心长地、沉痛地说:

“平时缺嘛,你嗦(说)呀,别给我们捅这种篓子呀。你知道今儿你要进去了,你妈恁么想?我还有脸见她吗?是不是?你这是差点进派出所,你要再进了少管所呢?就为这点果仁?”

在上世纪,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们不仅缺零嘴,而且打根上说,饥饿的源头来自正餐。

即使是在天津这样的直辖市,主食也很少有大米白面,而是窝窝头(玉米面窝窝头或杂面窝窝头)。菜呢,夏天有茄子黄瓜火柿子(西红柿),但不知为什么好吃的火柿子很少,记忆里几乎每天都是茄子。用清水加酱油煮得又软又黑,只有咸味没有油水,现代人都知道茄子要吸够了油才好吃,可当时的油是凭票供应的,主要给肉留着,不能顿顿都用来满足茄子啊。可当时顿顿能吃到的就是茄子,就只好用酱油、盐来伺候它,可这也凭票买,虽然没有油那么金贵。到了冬天更寡淡了,基本就是大白菜加土豆。

肉,一个月能吃上一口就不错。海鲜呢,呵呵,老话说的“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你家哪怕就是开飞机开火车的,有钱也买不到那么多螃蟹,都得凭票。

几个螃蟹吃完了,孩子们还馋它,怎么办呢,天津人发明了一道菜,“赛螃蟹”,炒鸡蛋时加入姜丝、醋,炒出几分螃蟹味,用来哄孩子。

(这又是因为天津人吃螃蟹要蘸醋,醋里要有姜丝。这样,姜和醋,在天津娃娃的大脑皮层中就会唤起关于螃蟹的记忆,而鸡蛋好歹是一种蛋白质,它掺和进来,就真的可以冒充螃蟹了)。

要说早点,现在的天津娃娃们非常熟悉的是煎饼粿子,可在当时主要吃大饼粿子,因为大饼是用白面烙的,不像煎饼的绿豆面那么稀罕。

现在天津早点铺子前排队买煎饼的人,经常手里握着鸡蛋要加到煎饼里。那会儿谁有富余的鸡蛋给早点留着啊,鸡蛋都是凭票买的,得用来做“赛螃蟹”。

感谢袁隆平先生,让粮食产量提高了,饲料也增加了,鸡也多了,蛋也就不缺了。

同理可证的是嘎巴菜。这是天津特有的传统小吃,是用绿豆面做的,说白了就是煎饼切成小块用卤子拌着吃,所以缺煎饼的时候,它也缺。

我小时候吃个嘎巴菜像过节。要大人高兴(刚领了工资或者“二他爸爸”真的钓到了鱼)才领我们去大饭庄香香嘴,先得说:“二他妈妈,拿个大木盆来,可赶上这拨了!”然后冲孩子嚷:“赶紧穿上鞋,跟我上万顺成喝一碗嘎巴菜去!”然后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带着孩子从王串场到滨江道,蹬半个小时来到一家百年老店,只为了一碗绿豆面皮打卤的小吃。心气再足一些,就多蹬十五分钟,去二百多年的大福来吃这一碗。

呵呵,好了,进入二十一世纪,这些都当笑话说了。至于我刚才那个因为大果仁差点进少管所的故事,还有一个彩蛋——

我跟大舅从王串场公交总站脱险之后,得到了一点零花钱。每个星期能吃上一次果仁了。从路边穿军大衣的小贩手里买到的那种,旧报纸包着的、炒熟得红皮都掉下来的大果仁,至今都让我念念不忘。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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