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随笔 | 寻城记系列作品
1
初到南京游访的人,恐怕都难免要经历一阵目眩神迷,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无论你从哪一个起点开始,都是一段岁月流年的传奇。
余秋雨先生说:一个对山水和历史同样寄情的中国文人,恰当的归宿地之一,是南京。
朱自清先生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
年代再久远些的,诗仙李白曾无限感慨地为我们留下: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听呵,前辈们的话语恰似浑然天成的导游词,会不会引领着我,在金陵城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迷失了自己?
2
“无情最是台城柳”,我的脚步便是从这城墙开始的。
登上鸡鸣寺的药师塔俯望台城,已是黄昏时分。细雨初歇,雾蒙蒙一片,恰巧应了这首诗的下半句: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的柳树为什么无情?大概是看惯了秋月春风、世态炎凉中那城头倏然变幻的大王旗而无动于衷了罢。侯景之乱那年,叛军围城,八十五岁的梁武帝竟被活活饿死在台城之内,十万居民,浩劫之后,仅剩了两千余人,那情景好不惨然。而这之后还不到五十年,又一位亡国的皇帝陈后主陈叔宝被隋军从鸡鸣寺里的胭脂井底哆里哆嗦捞上来的时候,那局面又变得有几分滑稽了。
如今台城上的柳树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荒草,弥漫着的沧桑依旧。
台城上的行人很少,只看到一对情侣,执手徐徐地前行。昔日诗人笔下的无情柳换成了有情人,让我们于这沧桑之中,还是读出了一抹靓丽与欣喜。
鸡鸣寺里的女尼们开始做起了晚课。她们围绕着经堂唱起了“阿弥陀佛”,梵音袅袅,打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不远处,就是一望无垠的玄武湖,霎时,我的心豁然开朗起来,一如这湖水般澄静。
3
安静的,是中山门。这里似乎不是官方推荐的旅游景点,但是曾经在南京上学的朋友提到了它,我便寻着名声而来。
清晨细雨的中山门城墙上空无一人,踩在坑洼不平的城砖之上,我和友人各自无言地默默走着,仿佛与城下那个车来车往忙忙碌碌的景象,冥冥间是两个世界。
城道两旁是没腕的蔓草,只有中间被人踩出一条细长的过道延伸而去。他们到底通往何处?会不会走到尽头,一抬头,望见那里的人们长衣布鞋,却是到了另一个朝代?
热闹的,是中华门。前一天晚上在秦淮河的橹船上遥遥地望见了它,转天便急不可待地登了上来。
中华门又叫聚宝门,朱元璋向江南首富沈万三借聚宝盆修瓮城的故事,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从小人书中就知道了。名声在外,引来的游人自然是络绎不绝。真所谓福祸相倚,当年在这里,周庄沈家的名声响彻京城,风光无限,也正是在这里,爱抢风头的沈财神为自己埋下了发配云南的祸根。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谴沙场匹马还。”站在雄伟的中华门城堡之上,读几句边塞诗,眼望四方,没来由的就豪情万丈起来了。
4
从中华门上望下去,便能看到秦淮河的西水关。从西水关到东水关,悠悠十里,便绘出了金陵城里,乃至中国文化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轴画卷。
天夜了,夫子庙店铺的灯火在细雨中次第亮了起来,也映红了这十里秦淮的妩媚。橹船在河中发出“吱吱哑哑”的调子,仿佛是一种召唤,而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跳上一支橹船,坐在船头,任风将雨点打在脸上,也不去抹它,反而闭上眼睛,再深深地体味一番“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诗情画意。船晃晃悠悠地开起来了,船头打着浪花,河水绿恹恹地溢着光泽。
曼妙的秦淮河,一畔是朗朗书声的谦谦君子,一畔是娇声莺语的倾城红颜。不多时,王献之的桃叶渡过了,罗曼蒂克的书法家在渡口为爱妾高声唱着:“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李太白的白鹭洲过了,豪爽的诗仙饮酒一斗,欣然提笔,写下沉郁顿挫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吴敬梓的故居过了,那笔下的范进老儿“我中了,我中了!”的呼喊似乎还回荡在耳边,惊人心魄;李香君的媚香楼过了,红颜一怒,血泪洒就的桃花,染红了轻薄的纸扇,也染红了半壁江山。又经过一处,船娘开始朗朗地吟起了“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哈!不消问,大名鼎鼎的王谢故居也过了。
这一夜,船上的人谁都没有饮酒,却全昏昏然地沉醉其间。短短三十分钟的船程,却仿佛渡过了悠悠千年。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风景的转换,稍纵即逝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杜牧的秦淮河,是唐朝的秦淮河。多少岁月过去了,天上人间,物是人非,惟有那一轮月光依旧,那一怀诗情依旧,在这一段河水之上,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之上,熠熠地泛着光华。
5
“山围故国周遭到,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诗里写的,便是清凉山。
我第一次赶到这里的时候,已将近闭园的时间。夜已暮,雨初停,没有月亮。
走在山道之中,山影黝黑,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这里曾是战国时期的楚国都邑,这里曾是东吴孙权所建的石头城,这里曾是长江岸边,这里曾是兵征之地,这里曾让一代名相诸葛孔明发出虎踞龙盘的感叹。但这一切,随着长江改道,而归于了寂寞。
豪情没有了,便多生出了几份柔情。
张爱玲的《半生缘》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六个年轻人一起去清凉山游玩,其中包括叔惠和翠芝,他俩为了去看清凉寺里有家眷的和尚而和大家走散。去看和尚也许只是他们的借口,他们真正去了哪里,谁也不曾知道,只知道那一晚,他们的心情格外愉快。
读《半生缘》,往往只注意到了世钧与曼桢的悲剧,而忽略了叔惠与翠芝这一对同样有情而不能眷属的苦命人。
天越来越黑,没有看成清凉寺和扫叶楼,就连山中的游人也看不到一个了。怏怏地下山,山如其名,已经有了些许寒意。蓦然回首,这么一个既有金戈铁马又有儿女情长的地方,溶在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中,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了。
再来清凉山已经是整整两年后的秋天,这一次是天光大亮,得以好好的游访了一番,清凉寺、崇正书院还有那口传说中南唐古井,只是扫叶楼依然没有寻到,就在打算再次失望而归的时候,却发现就在清凉山山门不起眼的一侧,一条石阶通向高处,石门之前赫然四个小字:古扫叶楼。这可真是应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了,倒真是隐士闲居的佳处,怪不得“金陵八家”之首的龚贤晚年会倾囊而出将这里买了下来,潜心经营起自己的“半亩园”。
龚贤是晚明著名的画家和诗人,在清军占领南京之后,他毅然出走,开始过起漂泊的生活,晚年回归金陵,隐居在清凉山下,深居简出,以作画和教书为生,经常来往也只是一些明朝的遗老遗少和反清复明的义士。
其中就有一位小他30岁的孔姓朋友,两个人结成了忘年交,经常彻夜长谈,讲一讲南北见闻,前朝旧事。后来龚贤死后,家境贫寒,还是这位孔姓朋友赶来料理的后事,整理龚贤的遗稿,接济龚家的子女,被人赞为义举。这位朋友叫做孔尚任,十年后,他根据自己的构思和龚贤提供的素材,写出了一部旷世奇剧《桃花扇》,照亮了金陵的半边天。
6
赶在一个农历六月的周末跑到火炉一般的南京,只为了看一眼莫愁湖,这多少让人会感到诧异,甚至就连在南京的朋友也发来信息劝我,这不过是南京城里一个极平常的湖,大可不必千里迢迢的辛苦赶来。
那个被叛军饿死在台城的梁武帝曾写过一首《河中之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给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候……”这诗把莫愁女的前半生很清晰的写了出来,这个来自洛阳的姑娘卖身葬父,被卢员外买到了南京做儿媳,据说莫愁和卢公子还是非常恩爱的,不过后面的故事有了多个版本,有的说卢公子应征戍边,十年未还,莫愁受到公公的诬陷迫害,有的说梁武帝垂涎于莫愁的美貌,害死了卢公子,欲求霸占。总之,莫愁姑娘终究是投了石城湖而死了,百姓为了纪念这位美丽善良的女子,就把湖水改成了她的名字。
这个故事并不惊天动地,然而却把淡淡的中国式的离合悲欢都溶在里面了。待我赶到的时候,荷花开的正浓,把华严庵山门前的湖面挤得满满当当,登过胜棋楼,不能免俗地来在郁金堂的莫愁女石像前傻呵呵的留了张影,转过堂后,整个莫愁湖便入眼底了。沿湖而行,正如朋友说的,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很普通的大公园,正好是周末的上午,大人们带着孩子出来玩耍,湖畔的游艺设施让孩子们无邪的笑声响彻湖面。一个莫愁湖,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孩子,画面定格在阳光里,暖暖的,让人感动。
7
南京人讲究“春游牛首,秋游栖霞”,而我在一个秋天赶到牛首山,背季而行,就只为去看一看山中的这一座南唐二陵。
南唐二陵里葬的是国主李昪和中主李璟。而有趣的是,访这里的人有九成却是冲着后主李煜来的。而李煜的墓,则在千里之外的洛阳。
实在是李煜的名声太大了,超过了他的父亲和祖父,就连陵园的管理人员也很顺应人心地在走廊的两旁,刻满了李煜的诗词。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中主李璟的诗词传到如今,只剩下区区四首了呢。
南唐有位大臣叫冯延巳,在当时的文坛,与温庭筠和韦庄齐名。他有一首《谒金门》,第一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句词被广为流传,据说李璟知道之后有些妒意,便在朝堂之上与冯延巳开玩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而小冯也颇为知趣,连忙鞠躬打揖装谦虚道:“我的这一句哪里有陛下您的‘小楼吹彻玉笙寒’更出彩呢?”说完之后,君臣两人相顾哈哈大笑。
一直对南唐这个小朝廷很感兴趣。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方水土,为什么上到国主,下到大臣,个个都是填词高手?
最心有不甘的恐怕就是南唐的开国皇帝李昪了,自己戎马一生,宦海浮沉,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谁承想交到两个文人儿孙的手里,不出四十年,就伴着孙子李煜那一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而付诸东流了……
8
南京的地下埋着很多开国的君主或英雄。比如东吴的孙权,比如南唐的李昪,比如明太祖朱元璋,比如国父孙中山……
很多人相信金陵有王气,纷纷在此建都,在此立业。可结局往往不过是南柯一梦。
孙皓受降归了西晋,李煜辞庙随了北宋,梁武帝被活活饿死在城中,建文帝被叔叔打得仓皇出逃,不知下落,蒋介石妄图倚着长江天堑守住霸业,结果最终也被打到台湾。更是出了那个可笑的陈后主,国破之日,竟带着妃子躲进鸡鸣寺的胭脂井里,死活不肯出来,结果成了被后世贻笑千年的笑柄。
细细算来,突然发现,这些个想依靠金陵王气统治千秋的朝廷们,竟然没有一个超过三代!难怪诗豪刘禹锡早在1200年前,就在他的《金陵怀古》中感叹到:“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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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雨一下起来便是淅淅沥沥的三四天,本想趁此机会跑到燕子矶去看一番“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谁知道这一天天却偏偏放了晴。倚栏望江,江风吹乱了头发,心情也像这江水般的汹涌澎湃。江面上万吨的巨轮来来往往,远处是新建不久的南京长江二桥,身影雄姿英发。
燕子矶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矶”,这名声所来非虚,果然是气势如虹。当年李白云游金陵的时候,曾形容这里是“吞江醉石”,诗仙当真是个贪杯之人,看什么都和酒有关。一到金陵城便一头扎进了酒肆,喝个天昏地暗,临走的时候倒还不忘以诗相赠,诗写的好极了:“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看呵,连一向仗剑游侠,性情豪爽的李白都开始变得缠绵起来。
每次当我就要离开南京的时候,心绪也是如此不舍,只是我没有诗仙那斗酒诗百篇的才情,写不下只言片语。只是站在火车站的大厅里,透过玻璃窗,默默地望着对面澄净的玄武湖,盘算着下一次到来的机会。走过了这么多城镇,为什么偏偏会对这里如此的牵挂,我并不能理智的作答,或许真的就如同朋友笑谈的那样,我的前尘往世同这座城市有一种冥冥间注定的缘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