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我忽然想到,到九月份父亲就满五十岁了,他在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半个世纪的时光。关于这一点,我想他肯定是惆怅多于自豪,岁月除了带给他一头营养不良的头发和一只饱经沧桑的胃,没别的能让他在回想的时候可以满面红光的东西。
父亲是个失败的人。我在对往事略做回顾之后,草率但笃定地得出这个结论。他的失败不是英雄没落的挽歌式的失败,他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在生活面前溃不成军。
印象中的父亲是沉默的,而我作为四个孩子中最像他的一个,同样讷于言语。两个不善于表情达意的人碰到一起,即便是父女,也只是造成了大量的生活的空白。平心而论,我并不了解父亲,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样。
童年时父亲在市里的一家石灰厂工作,他一周回来一次。为了方便联系,他给我留了厂里座机的号码。那时候如果超过七天他还不回家,我就会打电话过去找他。
“喂,我找H村的某某某。”每次我讲完这句话,就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大声喊父亲,有时候也能听到工友粗犷的笑声。
打完电话的第二天父亲就会回来,他回来就意味着有好吃的:清补凉、西瓜、三华李、菠萝等等。那时候父亲买了辆摩托,这样他就不用天没亮就起来赶两个小时一趟的巴士,我们吃完水果没事干的话他就招呼我们帮他洗车。洗得认真又干净就能拿到十块钱的零花钱。多数时候洗不干净,钱也照给。这些钱能让我和弟弟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每天都能买点零食吃。
我童年时练就的最让我引以为豪的本领,不是比别人会背多几首唐诗,也不是五分钟内把乘法口诀倒背如流,而是我能在车还没到家的时候就听出是不是父亲回来了。绝大多数时候,屡试不爽。一经辨认,我和弟弟就会跑到大路上去等他,然后再跟在车尾跑回来,车一停下我们就解开车上的袋子,水果就装在里面。
父亲总是叹气,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他吃顿饭就吃个把钟头,中间不发一言,偶尔像忽然想起,问我某个菜好不好吃。他喜欢就着花生米喝白酒,手里搓着花生,吃着吃着就叹气,叹完气就沉思。一顿饭吃到最后,菜上都蒙了一层油。尽管如此,我从未问他在烦恼什么,当然他也从不告诉我。
若干年后我也学会了在饭桌上沉思,有一次父亲问我,你在想什么。我扒了口饭,说没什么。我越来越像他了,但我并没有多少时候会为我们之间的零交流感到伤心,我希望他也不会。他最疼爱的女儿几乎从不向他坦露心事,我希望他永远不觉得心伤。
我和父亲相互陌生。如果有考验对彼此的了解程度的题,我相信我们两个都没有把握能拿到及格的分数。
我知道他沉默寡言,生活潦倒,年轻时走街串巷卖过羊肉,也许还有过梦想,因为我把自己在作文比赛中获得的奖状拿给他看过之后就随手扔掉了,而后却发现他捡起来妥帖地保管在抽屉里,而且我意外地发现他自己也在写小说。这让我对父亲充满同情。也许是源于偏见,我对一切采取言语以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人都充满好感,他们一般沉默寡言,但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像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工人,即便有才华,也会囿于环境而被埋没。
至于我,由于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中度过,他并不知道所有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如同在视野之外,我亦无法得知他的故事一样,我猜他仅仅知道我情绪无常、喜欢吃鱼而已。
高一那年我在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这明显长了父亲的面子,当邻居都说他培养了一个大学生的时候,他沧桑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而我因为压力和别的种种因素轻微抑郁。
周末我回家,忘了是什么事总之家里人忙里忙外地杀鸡拜神,我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皮球,用尽力气把它踢飞了。我哥哥说,你疯了吗?皮球撞到墙又弹回来,为了表示反抗,我没说话,再次踢了那只球一脚。我哥哥瞪了我一眼说,神经病。
我跑到老屋的躺椅上躺下,父亲在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拿了几个橘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吃吗?我烦躁地说不吃,起身走了。看见皮球又踢了一脚。后来我在客厅里,看见父亲默默地把球捡了回来。他就在我身后沉默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那一年我的成绩出奇的烂,从入学时的名列前茅到一下子掉到三十开外,开家长会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很担心,只有我置身事外,反正以他的性格他不会说什么。我倒是期望他能对我来个质问,可惜他会一散就告诉我他要回去了。
我在座位上看见他留的字条: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歪歪扭扭,力透纸背,还有几个字写错了。我鼻子一酸。
长大后我经常抱怨父母对我的放养状态,抱怨他们对我不够关心,却无论如何无法去恨父亲。在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只有他小心翼翼地投合我的喜好,而不是指责我像疯子一样被踩了地雷。
分校实行封闭式管理,父亲每周开车过来找我。隔着铁门递给我一周的生活费,还有一个塑料袋。袋子不用打开我也知道是两个木瓜。他告诉我他住的地方刚好种有几棵木瓜树,因而大概直到树上再没有东西可摘后,他都坚持每周给我送两个来。
我一直没告诉他,我不喜欢吃木瓜。
我从小形成的怪癖之一,就是对常见的食物不感兴趣。杨桃、甘蔗、木瓜之类,一律不喜欢。父亲以为我喜欢木瓜,大概是因为我和他一起种过一棵木瓜树。
我们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种菜,父亲顺手挖了一株木瓜苗种下去了。他一周回一次家,不太能照料,干脆对它不管不顾一个月后,发现它竟然长起来了,父亲这才开始用心地施肥。
第一个木瓜成熟那天,他很高兴,摘回来让我吃。我切了一块,尽力吃下去。他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挺甜的。他大概从那以后就以为我喜欢吃这种水果。
他是如何知道我喜欢吃鱼的呢?用的也是同样一种笨方法。而且就和木瓜一样,他接连做了好几顿的鱼。直到现在,他最常买的菜还是鱼。
我一直觉得,我和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惺惺相惜。当然这可能也是偏见。我坚持认为沉默的人心里藏了一片星空,这让他既温柔又桀骜。
直到讨债的人上门以前,这个看法都是牢不可破的。
因为赌博,他撕掉存折,蒙头呼呼大睡。在家家团圆的大年期间,他却找借口出门。一般他出门以后就有人找上门来。我心里惨然一笑,赌棍嗅觉一向灵敏。
这样的事情让母亲的头颅高起来。我小时候她在街上和别的妇女指责父亲的言语大多都只是自身的添油加醋,而当父亲变成一个负债者时,她指责起他来就有理有据。
我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怒火。父亲太卑微了。他的尊严消失殆尽。当讨债的人辱骂他时,当母亲质问他时,他唯唯诺诺地开口请别人宽限几天,也希望母亲能掏一下腰包。
我几乎想杀人。我不能忍受父亲在我面前丢脸。我不能忍受一个人从自尊到唯唯诺诺低三下四。我不能忍受他有求于人。我瞪着喋喋不休的讨债者,我在心里怒吼,你再不闭嘴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他没闭嘴。当然他也没死。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的念头转向痛恨自己,如果我有一大堆钱,我就拿出一把给父亲,对他说,爸,烧给他看。但我什么都没有。
父亲在那以后就变得格外颓唐。我也是。我不知道我是在可怜他,还是在可怜我自己。
小时候经常生病,动不动就发烧。每次都是父亲带我去看医生。有一次我们步行去了一公里外的诊所,回来时因为被打了两针,痛得我走路走得很慢。
父亲说,要不要我背你。
我躲开了,说不用,我能走。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来,在我面前蹲下,说:“上来。我背你。”
后来他在路边买了两个苹果,到家时他问我,要不要给一个弟弟。我还没回答,他就对弟弟说,姐姐生病了,如果她不肯给你你不能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