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生(初稿)
01
冷得狠,头天下了雪,冰茬子冻得瓷实。
六点半,天还未明,穿得鼓囊的俩人在院里忙活。雄嫂手冻得不听使唤,抬豆腐盒的时候,差点脱了手。豆腐装车完毕,雄哥把雄嫂的手捂在怀里暖。
“冷煞个人,要不你别去了,回屋暖暖,俺自己去呗。”
“那哪行?俺在家闲着干啥?”
吱呦呦——大门开了。
咯噔噔——电三轮驶上了村路,辗碎了冰茬子,也辗碎了黑暗。
02
雄嫂爹是豆腐匠,走乡串户卖豆腐,人称“独眼老宋”。老宋降生后,几天没睁眼,也不咋哭,爹娘以为养不活,正预备包裹起来扔高梁地头时,他好像感知到,把眼睁开了,险险地留下一条小命。养到四五个月上,只见一只眼睛黑亮有神,另一只却暗淡无光,拿东西在眼前晃晃,知道跟着看,爹娘就没当个事。到了学走步时,总是打歪歪,才料定眼睛有毛病。村里赤脚医生看不了,爹狠狠心带着去了乡卫生所,医生的话像一记闷棍:左眼先天性失明。
独眼老宋一生的艰辛自不必细说,瞎着一只眼,干不了巧活,跟十里铺的大姨父学了做豆腐当作营生,直到35岁上还没娶着媳妇,眼看着四十冒头的大哥都快当爷爷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根。爹娘早已离世,俩哥哥日子也不宽裕,嫂子们生怕受这个光棍兄弟拖累,待他也不亲香。
村支书看他可怜,给牵了个线,把老婆远房亲戚的“傻”闺女俊俊寻给了他。俊俊小时候虽不太聪明,但还算正常,到了十七八岁上发了病,神神叨叨、木然呆滞,把爹妈愁住了,眼见着闺女快找婆婆家了,却添了毛病,嫁不出去可怎生是好?老宋虽瞎了只眼,岁数也大,人却能干,还有做豆腐的手艺,俊俊爹妈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将俊俊嫁了过来。
说是傻,其实是间歇性精神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洗衣做饭啥都能干,除了闷点,没别的毛病,一旦犯起病来,力大无穷,总嚷嚷屋里有“怕”,不顾一切往外跑,或爬树,或藏身在草丛里,瑟瑟发抖,谁都拉不回去。老宋在破屋里东转转、西瞅瞅,没看出俊俊的“怕”到底是个啥。
好不容易成了个家,独眼老宋一点都不嫌弃俊俊。别看人不精神,肚皮可精神得很,三年抱俩,一前一后生了俩闺女。
老宋看着这俩黄焦拉气、蔫不拉叽的小闺女儿,既喜又忧。喜在自己到老有靠,忧在不知道闺女会不会遗传俊俊的“傻”。
俊俊生下两个女儿后,越发的“傻”。在雄嫂四岁那年,娘不见了。起初老宋像往常一些,找寻了俊俊常常藏身的地方,无果。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扩大搜寻范围,整个十里铺镇都找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
“那啥,俺想着,不找了吧。”老宋搓着干裂的手,眼睛盯着灰土飞扬的地。
“不找?再傻她也是你媳妇!是你俩闺女的娘!”村支书看老宋这态度,火大了。
“那啥,她过两天过去那个劲儿,没准就回来了,叫大家伙都陪着找,耽误事……”老宋说的耽误事,既是指耽误村里人的事,也是指耽误自己做豆腐的事。
村支书骂骂咧咧地走了,事主不积极,外人瞎积极有啥用?
“那啥,俺卖豆腐,各村里转转,撒摸着……撒摸着……”老宋撵在村支书屁股后头,又跟了一句话,脸上挂着一个干巴巴的笑。
村支书没回头,心里却犯了愁,好歹俊俊是老婆的远房亲戚,自己不能不顾及这层关系,跑到镇上派出所报了失踪,算是给老婆一个交待。
每日鸡还未叫,老宋就得起身。五冬六夏,不分寒暑,日复一日地做豆腐、卖豆腐。这个活路,好人不愿干,赖人干不了。
打着呵欠进豆腐棚,掀开笼布看看,豆子泡够时辰,已发得白胖,在冷冷的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于是上磨、熬浆、点卤,到天明时,如脂如玉的豆腐做成了。没人帮忙,老宋一个人每天只能出两盘豆腐。
家都靠老宋撑着,他自知辛苦,不想亏了嘴,又舍不得花钱,就拿豆腐跟卖饭的换,一斤豆腐能换四个包子,或三根油条,或一个鸡蛋荷包,狠狠心舍出二斤豆腐,就能换来俩肉饼和一碗胡辣汤。老宋在外边吃喝完了,嘴抹得精光,从不给俊俊娘仨捎些回来,生怕这三张嘴吃馋了,天天跟自己要。
娘不犯病的时候,也要蒙着头一气儿睡到半晌午,起来胡乱糊几个棒子面饼,仨人就着咸罗卜干,嘁里喀嚓下了肚,下一顿就到了傍黑。娘跑了,爹又顾不上管姐俩,起初着实饿了好几天,六岁的姐姐央求邻居大娘教她糊饼子,站在板凳上往锅里贴,让人瞅着就害怕,生怕她一不留神栽进三尺宽的锅里。雄嫂当时才满四岁,干不了别的,就负责烧火。饼子不好吃,有时烤糊了,有时夹生,饿得狠了,啥也顾不得,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抚慰辘辘饥肠。邻居大娘看着孩子可怜,偷偷了拿白面卷子给姐俩,老宋知道后,冲到邻居家吵闹。
“那啥,咋就显你能呢,想叫人家笑话俺养不活孩子了么?!叫她俩吃馋了嘴,俺上哪淘弄去?!”老宋异常气愤。
“你这人咋分不出好赖呢?你闺女才这么点儿,没人管没人问的,连饭都吃不上,俺好心给她俩点饭吃,反倒成了不是了?”邻居大娘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炸了。
“呸!俺闺女连亲大爷大娘都不管,有你啥事了?牛槽里混进个驴来!”别看老宋表面上老实憨厚,说出个一箭双雕的话来就噎死人。
邻居大娘不想与老宋吵吵,扔下一句:“谁要再贱得管你家的事谁就是狗!”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围观的村人窃窃私语,不多时,话便传到了老宋哥嫂们的耳朵里,他们全当没听见,在村里碰上姐俩就绕着走,跟躲瘟神一样。
老宋的心思都在豆腐上,对于俩闺女自然照管不周,天不明爬起来忙活,做豆腐、卖豆腐,直到过了晌午才回家,晚半晌早早喝了汤,倒头就睡。姐姐学会了糊饼子,俩人就饿不死了。毕竟年岁小,贪玩,做饭不靠点,全听肚子的,肚子啥时候咕噜就啥时候做。
老宋去加工棒子面,让磨坊用最粗的箩,图便宜。不同的箩加工费差很多,拿一斤面来说,粗箩一分,中箩二分,细箩三分。粗箩只能给棒子粒简单去皮,磨成粉状,里面还掺杂着不少没磨碎的颗粒,吃起来牙碜。别人家也有时用粗箩,那是把次等粮加工来给六畜们吃的,人吃的都是中箩、细箩。讲究的人家,细箩还要过两遍,直把棒子粒磨得金、黄、细、软、面,小火熬出来的粘粥喷香,掺上豆面糊出来的饼子松软,混白面发起来蒸馍又暄腾又有嚼劲儿,透着棒子的清灵味儿。
姐姐糊的饼子干硬,用村里坏小子的话说:“狗都咬不动!”肚子饿的时候,啥也顾不上,姐俩捧着刚出锅的饼子就啃,边啃边嘶哈着,烫。一顿吃不完,下一顿再吃的时候就得想办法了,家里的笼屉早不知所踪,馏不了吃食,冷硬的饼子啃都啃不动,姐姐就烧一锅开水,一人舀一碗,把饼子掰碎了泡开吃,实在犯懒时,拢堆火,把饼子扔在火堆里烘热,拿棍掏出来,吹吹浮面的灰,黑乎乎的就下嘴,糊糊弄弄又是一顿,吃完黑猫乎拉眼儿的。
再大一点的时候,姐姐做的饭食有了进步。那些本来被爹贱卖给养猪户的豆腐渣,姐姐每日都留下一些,起初用油盐炒来吃,又央求着爹买了笼屉,在豆腐渣里掺上野菜、棒子面蒸成渣窝窝。虽是从猪口中抢下来的食儿,可对雄嫂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雄嫂一直到嫁给雄哥,才知道一日居然有三餐。多年以后,雄嫂坐在贴着一溜到顶白瓷砖的小二楼阳台上晒日头,抚摸着肥软的胖肚皮,回想渣窝窝的滋味,一瞬间仿佛恍如隔世。假若她有点文化,便能讲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感觉来,只可惜大字不识几个,没读过朱元璋的故事,于是照旧打出个嗝儿来,抚今思昔。
姐姐很快就被迫成了爹的帮手,不情不愿地半夜起身帮着爹做豆腐。有姐姐承担繁重的家事,雄嫂的小时候才没那么难熬。
雄嫂到了八岁上还没进过学校门,村里小学校长亲自上门找老宋,要求必须送孩子去上学,老宋勉为其难地让雄嫂跟着校长去了学校。上了没几天,学校让交学费,老宋立马翻脸不让雄嫂去了,不挣钱还要花钱,这还了得?
看着已经半人高的二闺女,老宋决定扩大豆腐生产规模,雄嫂也开始了起五更做豆腐的活计。雄嫂双手长年累月地洗豆腐包,冬日里长满冻疮和裂口,红里透着紫,渗出些血水和脓物,冷的时候倒好,疼得麻木,稍一暖和就钻心地痒,又挠不得。
姐俩都没读过书,又缺少管教,与同龄人相比,显得十分蠢笨,长到十来岁,最简单的算数都不会。村里人取笑:“一个独眼的爹,一个憨傻的娘,生下这俩闺女也呆,眼珠子转得都比别人慢!”
老宋听了这话,却并不担心,向来只有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等姐俩都嫁出去,自己䞍等着女婿孝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破屋烂房也能遮风挡雨,雄嫂的童年饥一顿饱一顿地、浑浑沌沌地度过了。
03
在小五庄,雄哥家日子算是差的。兄弟二人都不算太聪明,学业上无成。他爹有富是个特别固执的人,别家的孩子要么上学读书,要么打工挣钱,他非得把两个儿子都关在家里,一门心思在土地上奔日子。
雄哥老实听话,从不跟爹抬杠,跟在爹腚后头默不作声地干活,一个汗珠摔八瓣。有时抬头看看,瓦蓝的天上有只鸟儿飞过,雄哥就想起电视上的一首歌:“我是一只小小鸟”。雄哥觉得自己顶多算是一只蚂蚁,整天忙忙碌碌找食筑巢,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老二明明初中毕业后,和同学相约一起去工厂干流水线的活儿,摩拳擦掌,想大展身手,被爹一句话泼了冷水:
“老实在家呆着吧,守着地就能活得了人,敢出去狼窜,打断你的腿!”
明明拗不过爹,只好憋屈地呆在家里,天天跟着爹砸坷垃,心里向往的却是同学电话里描述的大城市: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网吧、肯德基、电影院、咖啡馆,染黄头发穿短裙的长腿妹子……那是明明从没有见过的,他也想不出大城市到底是个啥光景。
爷仨精心侍弄,春天里自家地里的麦苗青得发黑,比邻地里壮得多。蓝天白云青麦地,天底下最美的风景,有富瞅着这块宝地,心生欢喜,一家人的指望都在这块地里了。
过麦。村里人雇的是联合收割机,五十块钱割一亩。机器过去一趟,杆是杆、粒是粒,分得清清楚楚,只用十几分钟,一亩地就到了头。全小五庄村只有有富家没雇联合收割机。
有富算了笔账:要是用联合收割机,六亩地就得花三百块钱,粒还脱得不干净,小型收割机三十块钱一亩,割回来自己摊在场上压场脱粒,花钱少,还不会损失麦粒,一百八就够了。
麦黄天,焦热。
迎着日头,木叉翻晒着麦子,一阵阵尘土卷来,直扑口鼻,眼也迷得睁不开。
拖拉机拉着碌碡一圈圈地压,晒得焦脆的麦穗张了口,粒子滚落下来。再翻起,再压场,几次三番。
迎着风扬场,粒在一处,芒在一处。雄哥很奇怪,是风懂麦,还是麦懂风,怎么轻轻一扬就巧巧地分开了?
明明受不住热劲,罢了几回工,气得有富拿叉撵着他满场转,吱溜爬上麦场边一棵两抱粗的大槐树,斜躺在树枝上不肯下来,有富只有叫骂的份儿,又热又累又气,呼哧带喘的。
别人家早早地夏粮入了仓,点完了棒子种,又吃上了第一碗新粮的凉面条,有富一家人还在忙活着。
腰要断了,人要垮了,终于颗粒归仓。功夫不负有心人,全小五庄,顶数有富家的地产量最高,别人家亩产一千一,他家足有一千二,一亩里多收成一百斤。
可四口人六亩地,总共才多收了六百斤,合下来能多挣几个钱?
时间不等人。在有富带着俩儿子埋头苦耕那六亩地的时候,小五庄的人早就心思活泛了。年纪轻的,去了南方电子厂、青岛纺织厂、装修游击队。岁数略长的,多数去了本地建筑工地,正赶上县里大搞城市建设,很容易找着活干。只要不瞎不瘸,肯下力气,没有挣不着钱的。
几年过去,村里的新房一幢接一幢地盖起来,面包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回来,黄头发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娶进来。小五庄红红火火,兴兴旺旺。
有富家还是半截土坯墙,俩光棍儿子。
早年间因为分家闹翻了脸,弟媳妇金玉带着二弟有财(后来改名叫满堂)与婆母、兄弟决裂,两家多年不搭腔。见有富家俩儿子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一,一个媳妇都没娶进来,尖酸刻薄的金玉免不了掐着腰看笑话,人前人后没少嚼了舌根子。
秋后,田里闲了。朋友老拐来看有富。老拐是个瘸巴,干不了重活,家里日子紧巴巴的,到四十多岁上才学了手艺,在十里铺镇上修鞋,这几年日子也滋润起来,自是比窝在小五庄的有富见识广。
“你这俩儿子都圈在家里,干等着受穷,图啥呢?”看着老友破败的家,老拐问有富。
“这俩一个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一个是溜皮孩子,啥都不懂,俺不敢放他俩出去啊!”有富也很无奈,俩儿子都不精明,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出去练练,见识见识就好了,俺村老谁家小谁,还不抵明明的脑子好使呢,跟着装修队,老实干活就行呗,也没少挣了钱!”老拐咂摸一口酒,推心置腹地劝有富。
前几年村里人的日子都差不离,看不出长短,这几年就显出差别了。别人家盖瓦房、买汽车,自己家还是老光景,有富不禁眼热起来,不甘心自己家的日子落在后头,眼瞅着俩儿子二十啷当岁,无人给介绍对象,心里总是像笼罩着一片愁云,整日唉声叹气。
“我说你这倔老头子,脑袋咋这么不灵光呢?”老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看着老友的日子难,他也不是个滋味儿。“你有手艺,俩儿子有力气,只要肯干,怎么能挣不来钱呢?”
老拐不提起“手艺”二字,有富自己都忘记了,年轻时参军入伍,当了几年饲养员,因为肯下力、不偷懒,猪养得膘肥体壮,猪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司务长十分满意,把他调到炊事班,学会了不少厨艺,红案白案都很在行。
复员以后回村报到,恢复了十里铺公社小五庄大队社员身份,修理地球至今。平日里,亲戚里道有红白事需要帮忙,有富必是首选,毕竟在部队炊事班专业学过,又爱精心钻研,与那些野道道自是不同。
有富拿手菜是一道糖醋鲤鱼,三斤左右的黄河鲤鱼,刮鳞去腮后,抽出鱼线,在鱼身两侧打小十字花刀,薄施面糊,拎着头尾,弯成弓状,入油锅炸熟定型,另起一锅调好亮红的糖醋汁,将鱼自头至尾淋个透彻,即可上桌。
只见这鱼——呈跃龙门状,头尾精神,口部圆张,街一颗朱红的樱桃,打过花刀的鱼身经油炸之后,如同披挂龙鳞;外壳金红透亮,鱼肉嫩白喷香,用筷头轻轻夹起,以鱼肉蘸取汤汁,入口酸甜,嚼之鲜香,毫无泥腥之气,令人食欲大振,乃宴席上压轴的主菜。真是不让太和公, 气死王小余。
若不是老拐提起,有富都忘了这个茬儿。以往给人帮忙,乡里乡亲的,从没张口要过钱,给两瓶酒或一条烟也就罢了。
老拐走后,有富动了心思,打听到十里铺已经有做包酒席生意的先例,跟主家约好标准,300至600不一,大厨带着食材、家什和下手上门服务,当日结算清楚。
转过年来,再有装修队要人,有富就打发俩儿子跟着走了。自己则到外村跟着包酒席的东奔西跑打了几个月工,摸清了这里面的道道。有富没敢露手艺,干着搬运和洗涮的粗活,拿着最低的工资,他知道,一旦露了手艺,大厨就能看穿自己的意图。
见识多了,心眼儿就活泛了,有富又开始算账:一桌酒席算四百块钱,一场少说得十桌,就是四千,刨出去食材和人工的成本,还能净落八九百块,一个月包十场酒席,保守估计也能挣到近万。
此时的有富,再也不是那个轴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老头,他把耳聋的内弟和闲在家的外甥女叫上,成了一个小小的队伍,干上了包酒席的生意,仗着手艺好、菜量足,半年下来,在十里八村有了点名气。那道糖醋鲤鱼成了他的招牌菜,特别是红事上,
包酒席也有好处,各个村里都能转到,方便给俩儿子撒摸对象。
一日在宋庄接白活,菜上齐后,有富闲下来蹲在灶后吸烟,跟宋庄帮忙的东扯西扯闲拉呱。
“老哥姓啥?”
“姓张。”
“看你有点年岁了,还忙活着给儿挣钱!”
“没法子,俩儿都没娶上媳妇呢,老大都二十五六了。愁得慌!”
“当老的可不都是贱么(方言:意为可怜天下父母心)?活一天,给小的操一天的心。”
“那是!那是!”
正说着话,见一个黄瘦的闺女来收豆腐盒,闷声不响,拿了就走。
宋庄帮忙的瞧见了,心念一动:“张老哥,看见刚才那闺女了么?独眼老宋的二闺女,头年里老大嫁到大柳镇,剩下的这个闺女也二十一了,到寻婆家的时候了。”
“……”
见有富没接话,宋庄帮忙的又说道:“别看长得样子不济,干活是把好手,没娘了,从几岁上就在豆腐棚帮忙,家里、地里、豆腐棚里,都是姐俩忙活,肯吃苦着哩!”
能干、肯吃苦,正是有富挑儿媳的标准,庄户人家靠得就是这两点,日子才能过红火。长得再好,顶不了饭吃,娶儿媳妇还得实实在在的。
“俺倒没啥意见,得听听俺儿的。”有富说道。
回家以后,有富给大儿子打了电话,雄哥同意回来相亲。
雄哥矮挫,自知条件不好,对女方没啥挑的。通过中间人的协调,两家很快达成一致,老宋要了一万块钱彩礼,又提了个要求:闺女和女婿得常回来看看,麦里秋里务必来帮忙。两村相隔不过十里,往返方便,雄哥一口就答应了。
十月里,雄哥把雄嫂娶回了家。
04
腊月里,北风呼啸,尖厉厉的寒气让人无处可躲。新婚的小两口住在西间,虽然还没盖新屋,但勤快的婆婆给收拾得干净利落,炕头烧得很热,屋里暖烘烘的,二人相偎着拉呱。
“你知道不,打俺记事,这个冬天头一回手上没长冻疮!”雄嫂把指节粗大的手给雄哥看。
雄哥抚摸着她粗糙的手问为啥?
“五冬六夏洗豆腐包,夏天手泡泛,冬天手冻烂!越到年下越忙得狠!”雄嫂跟雄哥在一起时,有很多话说。
雄哥闷闷地说:“往后不会了,不会了!”
“俺觉得,寻了你,可有福了。”
“只要你信俺,俺早晚给你盖新屋。”
情话足够朴实,笨嘴拙舌的两个人唯有以这种方式表达爱意。
新年以后,雄哥跟上装修队又出了门。家里的男人们都出去挣钱,雄嫂跟着婆婆种菜种粮,或者笨手笨脚地学做针线活,日子正过得平静而舒坦,宋家却接二连三地出事了。
雄嫂消失了十八年的娘,突然出现了。
俊俊那年跑丢以后,四处流浪,跟着个流浪汉进了城市,后来被收容所收留,在偶尔清醒的时候,道出家乡,收容所与十里铺派出所联系,确定有失踪人口与她体貌特征吻合。几经辗转,俊俊又返回了家乡。
面对这个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娘,雄嫂不知所措。显然娘也不认识俩闺女,痴痴傻傻地观察着住过多年的老屋。
屋外,村里人挤挤挨挨地往里瞅,老宋家的破败院落里,第一次迎来了这么多的人。
这家人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老宋面色阴沉,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廉价“哈德门”,散落一地烟头,嘴里嘟嘟囔囔:“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拿俺当啥了?!”
老村支书早已退位,接任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蹲在老宋面前劝说:“叔啊,婶子走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家人团圆了,好好过日子呗!”
闺女们嫁出去后,家里少了两张吃饭的嘴,老宋轻松不少。逢农忙时,俩女婿忙完自己地里就过来帮忙,地里打下的粮食,卖掉一大部分,留够一个人的口粮就行,豆腐做得也不勤了,天热天寒就歇歇,进入半退休状态。俩闺女偶尔来,送点吃食和衣物,收拾一下猪窝似的家,拆洗拆洗被褥。村里给申请了低保,每年还领着好几千块,老宋的日子空前的舒坦。
现如今俊俊回来,老宋又要承担起照顾这个傻老婆的重担,现在的心情与当年完全不同。年轻时需要老婆来生养孩子、解决欲望,不管丑俊、无论精傻,都要有这么个人儿,可现在老了,不需要了,老宋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
“那啥,把她送回娘家去吧,俺俩没领结婚证,按理说俺没义务管她……”老宋倔得跟头驴一样。
“叔哎,婶子哪还有娘家,她的爹娘早死了,就一个哥哥,光棍一根,无儿无女,还进了敬老院。”小村支书也很无奈。
“谁爱管谁管去,要不你就送到她娘家村委去,看村里管不管?”老宋耍开无赖。
“她跟你生了俩闺女,你不管谁管?看你是长辈,我再叫你一声叔,今天这个话我撂在这儿,你要不管,我立马就上派出所告你遗弃罪!你剩下的几年就等着在牢里过吧!”小村支书急眼了,撂了狠话。
老宋是个不吃敬酒吃罚酒的主儿,见小村支书真动气,老宋怂了,不敢再吱声。
俊俊回到宋庄的第十天,下了这个夏天第一场暴雨,连下了两天。村南的水洼浮浮漾漾,水面与地平齐。阴雨的天气,多数人是不出门的,打牌、睡懒觉、擀饼、包饺子,老天让人歇歇呢。
豆腐棚却没歇,雨停的那天半夜里,老宋爬起来做豆腐,电磨的声音搅乱了邻居的好梦。天一明,老宋就骑上电三轮出门去卖豆腐。
泥泞地,谁也不愿意出来多走两步,快晌午头了,村路上还没有人影。晚半晌的时候,水洼旁有半大孩子惊叫,大人围过去,只见俊俊的尸体浮在水上。
毋庸置疑,老宋最有嫌疑。
审讯、尸检、现场勘查,一系列流程下来,得出的结果是俊俊失足落水,在她死亡那一刻,老宋在外村卖豆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于是无罪释放。
村里人却不肯相信老宋完全无辜。
“准是独眼知道洼里的水大了,故意出门卖豆腐,俊俊自己在家害怕,跑出去才落了水。”三巧说。
“可不是呗,你们看吧,俊俊当年一疯就藏在那片洼旁的大树上!哎,谁寻思独眼的心这么狠呢?”长林家言。
“跑不了就是独眼算计的,他一出去多半天,家里一点吃食都不留,俊俊可不得往外跑吗?”凤强婶儿道。
像这片土地上的很多村庄一样,宋庄人嘴刀磨得锋利,多半天的工夫,全村人都坚信了老宋虽未亲手杀人,人却因他而死。
俊俊火化后,没举办仪式,老宋、俩闺女、俩女婿,几个近支股的子侄在祖坟那片地里将她草草下葬。雄嫂姐俩没掉泪,对于一个失踪十八年的娘,谈不上有感情,反而如释重负。
老宋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没多久,又一种传言悄然生出来:俊俊死得不明不白,死了连个哭声都没听着,老宋和俩闺女必会因此遭殃。
也是邪门儿,老宋一次卖豆腐归来,骑着电三轮被一辆厢货车挂倒,胳膊骨折,打上石膏吊在胸前。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有仨月做不了饭食,雄嫂和姐姐俩人轮流回家照顾爹,三天一班倒替。
七月二十下半晌,雄嫂来换姐姐的班。太阳西斜,姐姐推上自行车出门,赶往十五里以外的家。雄嫂目送姐姐的背影远去,觉得天边的云彩红得有点异样,又说不上哪里怪,揉了揉眼睛。芦花鸡咯咯嗒嗒叫得烦人,下个蛋炫耀得没完没了,雄嫂在鸡窝里捡了蛋,蹭一手鸡屎,在院里的老杏树上抹了,去给爹炒鸡蛋。
第二天一大早,老宋的手机响了,是大女婿来电话问人咋没回去。老宋慌了神,大闺女头天下午五点来钟走的,往常七点左右定能到家,这回是咋了?
十五里的路,姐姐走了两天。
找到人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二十二。姐姐自行车丢了,人也傻了,如遇鬼打墙一般,迷失在两米多高的棒子地里。田接田、地挨地,青纱帐里看不清天日,她辩不清南北,只能一味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依旧看不到边际。她不知道,其实自己就在方圆二里地里转悠。寻找她的家人就在相距不过百米的路上经过,隔着密密层层的棒子棵,谁也看不见谁。
一只斑斓的野鸡东拐西拐、叽叽呱呱地往前奔,无意间给姐姐带了路,总算出了棒子地。疲惫的双脚踏上平整的田陌时,姐姐一头栽倒在地上。
可怕的是,从这天起,姐姐时不时双眼无神、木木呆呆。婆家生了疑,料定是俊俊的“傻”传给了她。往日虽不精明,但人还是正常的,顶多算是缺根弦儿,说话办事差点火候。可如今,人跟她说着话,充耳不闻,眼神直勾勾的,让人瞅着害怕。没多久,婆家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老宋由雄嫂一人照顾着,直到他伤臂拆了石膏,可以做点轻省的活了,雄嫂才回了自己家。
05
又是一年过去,雄嫂二十三岁了。
几年间,三个壮劳力在外挣钱,有富的家境得到了明显的提升。先是添置了电器和家具,又买了电瓶车、三轮车,还给雄嫂和婆婆买了辆带罩的“老头乐”电动四轮车,赶集上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雄嫂觉得这辈子值了,在宋庄的时候,对幸福的期望就是每天吃饱饭,偶尔吃互联网肉,冬天屋里能烧上煤。没想到,嫁过来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已经超乎她的想象。其实与别人家比,也只能算是刚从下等爬到中等,但与雄嫂小时候的贫困和苦累相比,现在等于已经进了蜜罐里。
春天再来的时候,小五庄整体土地流转,租给了一家农场,每亩地一年租金一千块。雄嫂跟婆婆闲了下来,俩人在家大眼瞪小眼。婆婆是个老实勤快人,别的妇女都去扎堆打牌,她不去。时间久了也觉得闲得慌,恰巧农场在小五庄招季节工,就去了,干一些除草掐枝摘果的活儿。
雄嫂在院子里望着四角的天空,闷得慌。在家为闺女的时候,每日忙忙碌碌,特别向往清闲富足的生活,可真有这么一天了,又觉得闲得不是个滋味儿。
“娘,你跟俺爹说说,我去帮忙,少雇个人吧。”雄嫂跟婆婆商量。
老婆子跟有富一说,有富急了:“叫她老实在家呆着,跑啥跑,家里不缺她这口吃的!”
他太清楚村里长舌之人能说出扒灰之类的话来,儿子外出打工,儿媳妇天天跟着公公转悠,指定会落人话柄,所以宁肯花钱雇亲戚干活。只是这个原因,不能明说。
同一时间,小五庄的小媳妇儿们都闲了下来。这些勤快的、精明的、会过日子的女人,谁也不肯落在别人后头,纷纷出去找活干。
小五庄居辛杨城和十里铺镇中间,各距二十几里路,无论进城还是进镇,骑电瓶车都不过半小时。
经人介绍,雄嫂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洗车的工作。辛杨城那几年在大兴土木,棚户区拆迁、地下管网改造、新建小学和社区,弄得道路上晴天是土、雨天是泥。县里经济搞上去了,县里人有钱就买房买车,路上跑的车越来越多,洗车行也接二连三地开起来。
洗车原本没什么难度,也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但雄嫂笨手笨脚总是做不好,洗出来的车花里胡哨的,不干净。干了一个月,老板结了工资让她走人。
不干就不干,雄嫂接了钱就走。走了没两步,闻见街边快餐店炒菜的香,肚子正好饿了,兜里也有刚结的几百块钱,把电瓶车往路边一停,进了快餐店。快餐店的滋味远不如公公的手艺,但人在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雄嫂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个碗口大的韭菜肉包子、一个五香火烧、一份酸辣土豆丝、一大碗紫菜汤,结完账打着嗝出来,又买了块烤地瓜。
小风吹着,雄嫂悠哉悠哉地往家骑,刚到村头,突然想起雨伞掉在了快餐店。雨伞是花布的,才买了一个月,只打过一两回,心里还稀罕着呢,可不能丢了。
赶紧掉头急三火四地往回骑,一路上都在担心雨伞被什么人顺手拿走。到地方什么也不顾不上,车子一停就往快餐店里跑,进门一看,伞还好端端地挂在雄嫂刚才坐过的椅子背上,好歹找回来了。雄嫂拍拍胸口,安抚了扑腾扑腾乱跳的心。
小风吹着,雄嫂又悠哉悠哉地往家骑,又是刚到村头,突然发现挂在电瓶车把上的布包不见了!布包里有刚结的几百块钱工资!辛苦了一个月才挣到手,本想花钱给爹添件衣裳,给雄哥买双鞋,给自己买瓶抹脸油,剩下的存起来当个私房钱,想想爹穿上新衣裳,雄哥换上新鞋子,自己的脸抹得香,该有多美。可眼下,系着雄嫂美好愿望的、装着辛苦钱的布包丢了!回想一直
雄嫂懊恼起来,伞和钱比,肯定是钱更重要,苦苦地来回四十余里,却落了个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心里一阵阵地疼,赶忙再往城里骑,才骑出二里地,电瓶车没电了,使劲加电门,就是不动弹,蹬起来死沉死沉的。雄嫂没办法,只能把车锁在路边,截了个过路的三轮车,求人家把她带进城去,说好了等钱包找着,再给算车钱。
雄嫂又回到了快餐店门口,冲进店里问老板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布包。老板被问懵了,自己忙着做生意,何时见过这个女人的什么布包?雄嫂笨嘴拙舌的,问不清楚——
“我在这吃饭呀,伞掉这儿,找伞,包没了!”
店老板看着这个比比划划、表达不清晰的女人,没耐心听她叨叨,直接撵出去:“快走吧,包找不着了上派出所找去,在我这里找什么找?耽误我做买卖了!”
天是浑的,地是转的,树是灰的,雄嫂失魂落魄,只会重复一句:“找伞,包没了!”这是她挣到手的第一笔钱,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不翼而飞。对她来说,命运是如此的不公,那么多过往的路人都不被偷,偏偏轮到自己头上。
雄嫂瘫坐在路边,原本木讷的她,此时像被巧舌鬼附体一样,无数脏话从口中喷涌而出,高声大气地将小偷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一遍。三轮车主见她如此,没敢再要钱,认个倒霉。很快周围聚起不少人来看热闹,辛杨人就是这样,有点大事小情的,必得站住看个透彻才肯走。
有同村的人骑电三轮经过,见一堆人围着一个高声叫嚷的女人,停下车透过人群往里瞅,见是雄嫂,赶忙过来问事由。雄嫂絮絮叨叨,自己也理不清话头,同村人想先把她扶上三轮捎回去,回家再捋。
婆婆只道雄嫂上洗车行打工去了,却没料到回来时成了个骂骂咧咧的亢奋傻瓜,一时慌了神,失了主心骨,赶忙给掌柜的打电话,叫他完事赶紧回来,又把小叔子有禄叫来想办法。
雄嫂正处于迷蒙状态,猛然想起电动车还停在大路边,脑子一激灵,拔腿就往外跑,甩开腿一气跑出去几里地,到地方一看,哪还有车的影子?这地方车来车往,怕是早就被人弄到车上拉走了。
一个疏乎,赔了一辆电瓶车、几百块钱和一把伞,雄嫂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后撵过来的家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在她听来,声音却飘渺远去,直至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救护车把雄嫂拉到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既无外伤又无疾病,呼吸、心率、血压一概正常。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健康人。
雄哥在雄嫂昏迷的第二天,从装修队施工的城市赶回了辛杨。他见爱妻在监护室里插满了管子,还以为她遭了大难,将不久于人世,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哭得瘫倒在地。
值班医生出来,嫌弃地呵斥他:“在这儿嚎啥嚎,你媳妇看不出毛病来,生命体征没问题,过两天再不醒就转院去看看!”
三天后,雄嫂还是没有醒,各科医生会审后,确认不是昏迷,认为有可能是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后引发癔症,由此导致嗜睡,建议转到市四院去找相关专家诊疗——市四院是昌东市著名的精神病院。昌东人常常会用“市四院跑出来的”形容一个人说话做事颠三倒四、不着调。
一家人听不懂“癔症”“嗜睡症”,但知道转市四院意味着什么。有富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股子凉气从头贯到脚,儿媳妇是自己给儿子撒摸的对象,她娘因精神病而死,姐姐也已发病,如今医生推荐去精神病院,若真遗传到她身上可还了得,儿子这辈子的幸福就得葬送了。
正在大家慌作一团的时候,雄哥怯怯地问了一句:“大夫的意思就是睡着了呗?”
一句话把一家之长有富点醒了,可不是吗?嗜睡就是睡着了,那何必在医院花钱睡,干脆拉回家去睡,县医院治不了,就回村找土方子治治。当即决定办出院。
回家又睡了一天,还是没有醒。村里人知道后,陆续过来瞧,名义上是慰问探望,其实揣的是看热闹的心,几个人在雄嫂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一帮妇女说着说着,就疑心县医院的医生都看不了的病,是不是邪病?其中一人突然想起来,自己娘家郑王庄有个神先生,看邪病有一套。
在医院时输着营养液,不用担心饥渴,回来一天滴水未进,雄哥开始担心起雄嫂的身体还能撑多久,这样睡下去可真不是办法。
当晚一家人商议,死马当成活马医,请郑王庄的神先生来看看。
神先生果然是有些门道,围着雄嫂左右前后地转了几圈后,面色凝重:“病人这几年家里不太平么?看上去印堂暗,面色灰,似有霉运。”
雄哥忙接上话:“去年她娘死,今年爹骑车把胳膊摔断了,姐姐又疯了。”
“难怪难怪,这里有片阴云不散。想要破解,就得先从事因下手。”神先生指向雄嫂的头顶。
雄哥趴近些,仔细瞅,啥也没看见,有富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这傻儿子,凭肉眼凡胎能看出啥来?
神先生如此这般地交待了,有富一家人照做。
雄哥去“白事大全”糊了全套的纸扎,带了纸钱,去丈母娘坟上烧给她。有富两口子把家里犄角旮旯里积年的杂物和垃圾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的蛛网都用竹竿挑了去。准备齐全之后,神先生在雄嫂那屋,用净水仔细泼了地,焚上三支香,不住声地祷念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淡然处事,顺其自然;莫要痴迷,凡事看开;放下执念,万般自在;……”如同念经一般,念了足有两个钟头。
说来也怪,经神先生一通拾掇,雄嫂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蔫蔫的,张口要吃喝。婆婆赶紧热了菜馍送进来,雄嫂饿死鬼附身一般,狼吞虎咽地吃了,打了个饱嗝,重又睡下。
全家人对神先生感恩戴德,敬佩到五体投地,有富取出两千块钱,硬塞给了他。
06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家人见雄嫂并未像她姐那样犯病,逐步放下心来。
雄哥不再远离家乡打工,有富提出让他跟着去干包酒席的活儿,可他不喜欢那股子油烟味儿。干脆每日进城去劳务市场找点散碎活儿干,当日结算无拖欠,人勤快,钱也不少挣,不需要长途跋涉,日子舒坦得很。
有富一家经过波折,更加珍惜眼下生活,铆着劲儿往好处奔。攒下些钱,有富就张罗着盖楼房,一家人住到一起,永远不分家。多年前,二弟有财两口子因为分家和老大有富、老三有禄大打出手,这件事至今还常常挂在小五庄人的话头上,委实伤了有富的心,他特别怕提分家两个字,干脆在原宅院的基础上起两层,即使将来明明结婚,添人进口,家有大小十几口人也照样住得下。
雄哥的想法不一样,一座二层小楼盖下来,少说也得三十四万,有这个钱,倒不如给自己和明明分别盖一处平房院儿,村里早就把兄弟二人宅基地批下来了,一直闲着。与爹娘分开,住得自由些,不会在夫妻二人私密生活时,被爹在院子里的一声咳嗽给吓得兴致全无。可他还是没犟过爹,在爹的强硬态度下,只好同意先盖小楼,以后有钱再一人盖一处院儿。
随着小楼建造高度增长,雄嫂的饭量也见涨。雄嫂只当是自己每天在盖房现场下力帮忙,饭量大增,可三个月后,楼房建好,人闲下来,饭量却依然没有减下去。雄嫂像气吹的一样胖了起来。婆婆见她这个样子,以为是有喜,忙叫到一边问上次月事是何时。
雄嫂回想半天,记不起来了。婆婆看看她的腰身,比原先粗了不少,更加确信有孕。当晚叫过雄哥,叮嘱他带媳妇去十里铺卫生院瞧瞧。
“你没有怀孕,经期不正常是因为内分泌失调。”医生指着化验单说。这个结果给欣喜不已的小两口泼了盆凉水。
结婚两年多,按说早该怀了,怎么就是没动静呢。村里的小媳妇儿们,个个都是好地,一沾男人的边儿就绽了怀。闲下来站在当街拉呱时,有的抱着粉嫩的娃儿逗笑,有的肚子挺得老高,只有雄嫂自己肚子不争气,心里酸酸的。
雄哥在雄嫂身上没少费了劲,可几年下来颗粒无收,不免有怨气。在城里打零工时,到处贴着小广告:“福娃娃不孕不育研究院——送福到家,福到万家!”雄哥偷偷撕下一张塞到怀里,回家照着上面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称赞他有眼光,找到了全国最专业的不孕不育研究机构,邀请他夫妻二人共同前来,不收诊疗费,只收药费。
雄哥决定一试。跟爹娘打了招呼,便带雄嫂进了城,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寻去。地址是——辛杨县北关桑榆路西头羊须胡同往里走80米路西。
一处院子的大门边挂着招牌,二人进去一看,眼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县城民房院落,院里栽种着石榴树、柿子树,还放置着养鱼的石缸。一个中年妇女迎出门来,问清是有预约的病号,将二人请进堂屋。
屋里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大夫,鹤发童颜,红光满面,颌下银须根根分明,身穿绸缎料的对襟褂子,衣袂飘动间似有银光闪过。
女助理介绍道:“这位是专家阮道风大师,曾被国内多所顶尖医学院聘请为生殖研究方面的客座教授,现在很多省级医院的主任都是他的学生,就连美国哈佛大学、英国牛津大学都争相请他过去指点,但大师有很深的故土情怀,甘愿留在辛杨,为家乡不孕不育事业做出贡献。这是世界不孕不育专业的遗憾,但也是辛杨人民的福气。大师年岁已高,即将收手,哦不……是即将停诊休息,您二位可真有缘份,成为大师最后的病人,再晚一步,将永失治愈的良机……”
雄哥夫妻二人听不太懂,但大受震撼。
阮大师给雄嫂把过脉后,断定她是因寒湿浸体导致难以受孕,需要用珍贵的中药材进行调治,雄嫂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用凉水洗了十多年的豆腐包,绝对是寒湿太重。之后,阮大师又给雄哥诊治,称他的工作环境不佳,长期毒气沾染,致使蝌蚪活性降低,同样得用中药调理,雄哥觉得有道理,刚干装修的时候,板、胶、漆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熏得他直掉眼泪,时间一久习惯了,就不觉得了,现在看来,当时就伤了身体的根本。
阮大师道,夫妻二人同治,可打八折,另外赠送一个专业煎药锅,坚持服药半年,保能生个大胖小子。
雄哥掏了一万二,买了十副药,每副煎出来的药汤可以喝三天,总共是一个月的量。
药果然有作用,服药之后,雄哥兴致盎然,雄嫂欣然配合,一番颠倒过后,气喘吁吁地感叹,三生有幸遇到神医。
只是苦了有富老两口。
五十来岁的人,被艰苦的生活掏空了身体,有富早就清心寡欲、毫无杂念。可小两口最近动不动就折腾得天翻地覆,这俩孩子脑袋都不太聪明,不懂得收敛,行起事来虎啸龙吟,一个声音雄浑,另一个声音高亢,二人密切配合,每晚一首二重唱,一唱就是半小时。有富听见这动静,不免蠢蠢欲动起来,伸手摸向老婆子贫瘠的胸脯,老婆子早已绝经,雌激素水平降低,心如一潭死水,把有富的手打掉,骂一句:老不正经的,翻身假装睡着。有富在黑暗中脸红起来,自己尴尬了一会儿。直到隔壁的声音停止,恢复平静,这个小院里的所有人才沉沉入睡。
一个月过去,雄嫂肚子没动静。两个月过去,雄嫂的肚子略大了些,里面装满了鸡鸭鱼肉。
第二个月的药吃完,雄哥雄嫂又去了羊须胡同。研究院人去屋空,门口贴着封条。雄嫂不识字,雄哥勉强认出“辛杨县市场XX局封”百思不得其解,悻悻而归。
当晚雄哥在省电视台《闲聊》节目里看见了阮大师和女助理的身影。年轻漂亮的女外景主持气愤地说:“接到群众举报,在辛杨县羊须胡同深处,藏着一家治疗不孕不育的所谓研究院,经记者探访,此处为黑诊所,既无营业执照又无相关资质,长期售卖高价劣质中药,在药物中添加不明成份的壮阳药,蒙蔽、误导求医者,牟取暴利……”
电视画面中,阮大师垂头丧气,头发散乱、眼神闪躲,被身穿制服的人铐上带走。
两万四!花了两万四血汗钱买来的是壮阳药?!雄哥懊恼不已,却又不敢多说,怕引得父母埋怨,更怕雄嫂因气犯病,趁他们都不在,默默地关上电视。他的内心如被鞭子抽过一般,懊恼不已,痛恨自己轻信街头小广告,被骗去了这么多钱,还白兴奋了一场。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偷偷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当晚,雄哥消停了。雄嫂不明就理,很纳闷,怎么今儿个冷却下来?临近收秋,雄嫂常常去地里干活,身体格外劳累,也没有多想,就歪在一边睡去。
之后家里人再问起去看病的事,雄哥讷讷地说,大夫搬走了,不行再换家医院试试。只字未提被骗的事。
八月节前,雄哥雄嫂去姨家走亲戚。大表嫂问起雄嫂怎么还不要孩子,雄嫂说,看了,还没等看好呢,大夫就被大医院请走了。雄嫂在她对此事的理解上,又添加了女助理的话。大表嫂说,去省城大医院看看,靠谱。
秋忙结束,麦种已经播种下,冷霜覆盖了大地,孕育着来年的兴旺。只等冬春两季,瑞雪普降、风调雨顺,土地就能有个好收成。
雄哥重提看病的事,这次他吸取了教训,不再相信野摊子小广告,决定去省城最大的三甲医院试试。
大医院的生殖医学中心很快有了诊断结果,雄嫂属于输卵管不通、中度妇科炎症,需要做个小手术外加口服、外用药物治疗。手术和治疗炎症的药费加起来,总共花了一万多。
雄嫂迫切地想让小五庄人都知道,自己已经恢复了一个女性应有的功能。素来只在“站当街”人群中旁听的她,此时觉得腰杆子硬了:我不是不能生,只是想不想生,决定权在我自己手里。想到这里,雄嫂的话多起来,从省城大医院的规模,到在火车上吃盒装泡面的经历,侃侃而谈。
“呦,雄家的,你这去一趟省城,不光看了病,还治了嘴,看现在好不,小嘴叭叭地……”银强家的揶揄道。
“叫俺看,省城大医院就是医术高,没准雄家的过完年就能抱上窝了,一抱就抱俩!”五婶儿的话里夹枪带棒。抱窝的那是老母鸡,有这么形容人的吗?
“俺,俺也盼着早点怀上呢。”雄嫂见小五庄议事天团上线,有点招架不住,原本说得兴奋,此时有点怯阵。
“保准能怀上,你家都住上小洋楼了,俩都不够,那得生个十个八个的,要不这么多屋谁来住啊?”楼子姑接上了话茬,此话意有所指,除了猪狗之外,谁能十个八个的生?
自从有富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小五庄的人多少都有点眼气,要搁以前说,有富一家子只知道闷头在地里苦干,在小五庄即使垫不了底,也永无翻身之日,谁能想到,几年的工夫,居然盖起楼房来了,还是蝎子粑粑独一份!长舌妇们看着那栋一溜白瓷砖到顶的小楼建起来,分外眼馋,叹自己这辈子没有住楼的命,人人妒火中烧,借机刺挠刺挠雄嫂,解解心头之妒。
雄嫂此时也听出这三位语气不善,自己脑子笨,嘴也笨,关键时刻掉链子,嘴张了张,却啥话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雄嫂,医院咋说,你到底是啥病?”才嫁进小五庄的小凤英开口给雄嫂解了围。
“输卵管不通,还有点妇科病。”雄嫂回答道。
正巧村里几位叔伯路过,雄嫂脑子一抽,又高声说了句:“妇科病!都治好啦!”她本意是想让这几位有威望的叔伯听听,给自己正正名,没想到,叔伯们听见她的话,充耳不闻,反倒加快了脚步,走出十几步去,最年轻的有文叔侧着脸,轻声说了句:“神经病!”
小凤英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不要再说,她收了声,闷闷地回家去了,身后传来讥笑声。
雄嫂想不明白,亮子家的年前得了肺炎,反反复两个月才好,前两天出来晒太阳,叔伯们上前询问病情,关心得很,张林家的脚崴了,三天没下炕,叔伯们打发做饭的(方言:老婆)送鸡蛋慰问,咋自己得了妇科病,连说都不能说呢?
临近年下,明明把花花娶回了家。
两层楼,每层五间,露天楼梯在饭屋和北屋之间的夹道里。有富两口子住堂屋,雄哥居西,明明居东。
花花能说会道,衬得雄嫂更加笨拙,唯有手脚勤快地帮婆婆干活,换取不被嫌弃。花花将穿脏了的棉鞋扔给雄嫂,嘴上跟抹了蜜一样:“好大嫂,帮我刷刷行吗?我刚做了美甲,手要沾水,五十块钱就白瞎了。”雄嫂心疼家里的五十块钱,默不作声地把花花的棉鞋拿去刷了。雄嫂心想,五十块钱在指甲上画个花,这指甲得多金贵啊?
正刷着,婆婆端着刚炸好的藕合进来了,见雄嫂在厦子底下费力地蹲着刷洗花花的脏鞋,沉下脸,将她一把拽起来,塞了一个金黄酥香的藕合进她嘴里。雄嫂虽蠢笨些,但从不跟婆婆抬杠,老实听话,颇得婆婆的心,而花花尖牙利齿,说她一句,倒有十句等着,何况还又懒又馋,婆婆十分不喜。
婆婆炸的藕合是雄嫂过年最爱吃的东西,可今天的藕合似乎变了味,刚进嘴,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油气在口腔里弥漫,胃里翻腾起来,一股热流自下往上涌,哇地一声将中午吃的白菜海带炖五花肉吐出来。花花出来,瞧见一地五光十色的呕吐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吐了个翻天覆地。
俩儿媳妇都怀孕了,预产期相差不到二十天,雄嫂在前,花花在后。这么算来,花花在婚前已经怀上。婆婆一阵喜又一阵忧。喜自不必多说,忧的是俩人生产离得这么近,月子该咋伺候。
有富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自家的二层楼是小五庄头一份,俩儿子都成了家,眼见着又要添孙男娣女,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年三十这天晌午,有富吃罢饭,叫俩儿子贴了春联,自己蹲在院落外的墙根下晒太阳。
太阳地儿可真暖啊。有富微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闲睱,有村人路过,喊一嗓子:“干啥呢,不赶紧地滚回家拾掇着过年!滚的慢了儿媳妇把你这老东西撵出来!”有富没睁开眼睛,嘴角绽开一丝笑意。
供品由有富亲手摆好。猪的头尾和四蹄加起来算是全猪,这是过年最重要的供品,猪头居中,猪手冲前,后蹄和猪尾朝后,撒上菠菜、白菜、芫荽叶作点缀,全猪前头摆放生鸡生鱼,这是三荤;桃酥、白馍、苹果,这是三素。按规矩“神三鬼四”,小五庄人都期盼自家祖先封神,保佑着后世子孙兴旺发达,因此无论荤素供品皆是三样,酒也摆三盅。
傍黑,夕阳红红的,斜挂在西边,麻雀们已经归窝,蹲在干秃的树杈上叽喳,不到天黑透,小东西们不甘心安静下来,趁着点微光拌嘴。小五庄和附近的村里,炊烟摇荡,远远近近地响起了鞭炮声,胡同里的小孩子兜里揣着摔炮,追逐着、打闹着、奔跑着——年要来了。
有富拿着黄纸和香,领着雄哥和明明去祖坟上请先人。行动早的村人已经燃着香引着先人回家了,打个照面也不可交谈,以示对先人的尊重。
雄哥脑子里隐隐地浮起两个字:归宿。他识字有限,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很有文化意味的词儿蹦出来。
到明日太阳再升起的时候,雄哥就迈进了三十岁。是这村儿,这年儿,这傍黑的天儿,这叽喳的鸟儿,这干秃秃的树杈,这灰扑扑的祖坟,这不可破的规矩,这请先人的村人,让他这样一贯胡里胡涂的青年,突然醍醐灌顶,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07
雄嫂平时身体挺壮实,怀了孕却虚起来。起先是反应大,不敢跟公公一张桌上吃饭,怕他满身油烟味儿引得当场呕吐,扰得一家人饭吃不好。满三个月后,孕吐缓解了些,却厌食起来,每顿吃点小葱、黄瓜蘸酱,一口肉也吃不得。嫁过来几年,养得腰肥体壮,面似满月,可怀了一场孕又退到结婚前的体重。脸黄干瘦,膝、肘的关节都支楞着,只有肚子撅撅,一天比一天见长。
花花没什么反应,能吃能睡,只是脸上迅速地长起孕斑。雄嫂常常听见花花冲明明使性子,就为了脸上那些难看的斑。
那又不是明明让你长的斑,你嚎啥嚎?雄嫂在心里想,不敢说出口。
论干活,雄嫂是云,花花是泥,可论吵架,花花在天上,雄嫂在地下。雄嫂不敢招惹花花。
又是一个春夏,麦子得了个好收成。雄嫂和花花嫁进来后,六亩地变成了九亩。大片的麦地被联合收割机迅速割掉,九亩地不过用了小半晌就完成了收割,饱满的、黄灿灿的粒儿从联合收割机的斗里倒出来,如瀑布一般倾泻,直接用三轮车运去粮食收购点卖掉,剩下的麦秸再运走卖给贩子。
有富感叹,如今种地跟原来不一样了。
往年间——为了减少损耗、防止霉变,粮贩子对粮食的干燥程度要求很高,麦子打下来,必得在麦场迎着大日头摊晒两天,期间隔一个小时翻一回,直晒到麦子干拉拉、脆生生,捧到手上沙沙作响。收粮时,粮贩子用工具从每袋粮的中间抓取部分,在手心里搓搓,再扔几个粒到嘴里嚼嚼,凭手感和口感判断干湿度,给出不同的价格,实在潮得厉害,干脆不收。
而现在——收麦前,粮贩子已经挨村上门找农户谈好了生意,自己去收购点送比等粮贩上门收,每斤里价格高出5-8分钱;麦子送过去,有专门的仪器测干湿,根据成色估价,现场结算;之后收购点用专门的机器把粮食烘干,装袋封存。
前后不过两天,麦收就结束了。
雄嫂和花花今年是家里的重点照顾对象,月份大了,身子笨得很,婆婆不准她俩下地。正合花花的意,每天用凉水拔了西瓜,坐在大门洞下边抱着半个,拿勺慢慢挖着吃。雄嫂闲不住,不让下地帮忙,自己找点事干,给爷仨熬绿豆汤,直把绿豆熬开了花,豆汤由绿转红,才舀出来晾凉装桶,用电瓶车载着送地里去。她听人说,大热天干活,绿豆汤比白开水解渴,于是用大锅不断流地熬,爷仨喝不完,就分给收割机手或邻地里的村人。
花花看着雄嫂忙进忙出,翻个白眼,鼻子里撇出个哼来。
才进农历七月,雄嫂离预产期还有俩月。这一天,天气闷热,雄嫂身上犯懒,睡到半晌还未起来,睡着睡着感觉身子底下潮了,忙侧身坐起查看,这一看可吓坏了,鲜红的血已将身下的凉席浸透,雄嫂腿都吓软了,哆嗦着下床,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往院子里走,咧着嘴带着哭腔地喊道:“娘呀!”
婆婆正在东屋里拾掇饭食,听着雄嫂的声音不对劲,两手在围裙上一抹,跑出屋来。饶是她生过俩孩子,见此情形也吃了一惊。两道蜿蜒的血流正顺着腿往下淌,雄嫂走一步留一个血脚印,到了厦子底下不敢再挪动,身体僵硬地扶着柱子站下,没一会儿脚底下就窝了一滩血,一群苍蝇迅速逐腥而来,密密麻麻地爬在了血迹上。婆婆再一次的慌了神,甚至比雄嫂犯病那年更心慌,毕竟她肚子里是自己的乖孙,要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俺的老天爷呀,这是咋了?!快来人啊,可了不得了!”婆婆赶紧隔着墙头唤邻居来帮忙。
医院诊断为前置胎盘,与孕期劳累、活动量大或胎位异常有一定的关系,需要在医院卧床保胎,否则胎儿会发生危险。
雄哥在劳务市场等活时接到娘的电话,赶紧奔县医院而来。他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看到面色苍白的媳妇,非常心痛,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雄嫂却冲他咧开嘴笑了,指指肚子,示意孩子没事,雄哥的眼泪像拧开了水笼头,止不住地流下来。
雄嫂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还是提早剖宫产了。例行检查时,医生发现羊水浑浊合并胎儿宫内缺氧,必须尽快做剖宫手术。
雄嫂从一片空白中醒来时,新生的娃娃并没在身边,忙问婆婆孩子呢?婆婆擦了擦眼睛,安慰道,没事,孩子有点缺氧,送去吸氧了。雄哥不在病房里,雄嫂左右张望着,看不见他的身影。麻药劲退了,一阵阵疼痛从伤口处传来。
“哎呀,嘶——咋这么疼哩?”雄嫂疼得叫出声。我这生娃呢,这没良心的跑哪去了?她不禁在心里埋怨起雄哥来。
雄哥正在NICU门口守候着。雄嫂生的是个女孩儿,还未足月,剖出来时才不到四斤沉,身体发紫,没有哭声,手术室紧急请来儿科大夫会诊,把孩子转移到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放入保温箱。医生让家长守在门口,有事随时叫,雄哥的心里很慌,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蹲在墙角,看着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脚步。
NICU的门偶尔打开,一群守候的家长必须会围上去询问:“36号排便了吗?”“29号奶粉还够么?”“41号还漾奶吗?”门内的新生宝宝都以腕带上的编号为名称。面对家长们焦急的询问,护士面容冷酷:“等值班医生来了再挨个叫着说情况,别围着门口,起开起开,碍事啦!”
39号,这是宝宝的第一个名字。全家人都没文化,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雄哥兄弟二人是村里文化人顺意给起的名:张英雄,张英明。顺意与雄哥同辈,岁数却比有富还大得多,如今快七十,小五庄很多孩子都是他起的名,近几年老了,不再给人起名。
“39号家长在吗?39号!”雄哥赶忙起来。
在一片嘈杂里,雄哥看着值班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只听见“肺发育不好”“打进口针”,然后他签了字,手里被塞进数张缴费单。
雄嫂出院回家了,孩子还留在医院里。涨奶的疼痛感使她抑制不住呻吟,实在忍不了的时候,跑到院子里,将奶水挤出来。往日里慈祥的婆婆,此时却面目凶恶起来,咋唬着让雄嫂别挤,赶快回屋。
雄嫂不解其意,婆婆也不多说明。无非是婆婆存了私心。她不想让孩子吃雄嫂的奶,虽然这几年婆媳二人关系不错,但婆婆心里总是存了个病根儿,以她愚昧落后的眼光来看,孩子吃了雄嫂的奶,必定会像妈、姨、姥姥一样,早晚神经上出毛病。只要憋住几天不往外排奶,奶水自然会消退,等孩子出院回家时,奶水早就没有了,顺理成章地隔开母女。这是其一。
其二是雄嫂自小无人教导,不知翁媳间应避嫌。公公在院子里吸烟,雄嫂的奶涨得难受,不管不顾,跑出来掀开衣裳就挤奶,一股股雪白中透着微黄的奶水带着冲击力呲到地面上,将土冲成一个一个小泥坑。正在涨奶期,雄嫂原本就鼓囊的乳房变得巨大,白皙的皮肤下隐隐透着青蓝色的血管。当公公的十分尴尬,赶紧起身出大门。几次三番,婆婆看出事由,再见到雄嫂在院子里挤奶,就呵斥她赶紧回屋。
四十多天以后,“39号”出院回家。这些天来,有富虽未当着雄嫂的面说什么,心里对花销了几万块的事却是耿耿于怀。十里八村的,哪有跟她一样的?生个孩子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是个体弱多病的丫头片子。39号回家的时候,有富十分不喜,碍于面子,勉强抱了抱。如婆婆所想,雄嫂早已没了奶水,孩子也吃惯了奶粉。
08
与此同时,花花也有了生产的迹象。与雄嫂相比,花花的生产显得从容不迫。
在娘家妈的指导下,花花早早地将生产时要用的东西一一准备齐全,预产期前半个月,婆婆想问问有啥不齐全,结果一进花花的屋就看花了眼,想问的话也窝在了心了。各牌子的尿不湿齐齐整整地堆放在南窗下,男女款的宝宝服厚薄各五身,抱被三条,外出服三件,浴巾、小毛巾各若干,洗头洗脸洗腚的小盆子一套,更别提那些奶瓶、奶嘴、吸奶器、消毒锅、护臀膏……很多是婆婆没见过、没听过的物件儿。怪不得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明明的工资都没再上交,原来都花在这些东西上头了。
婆婆拿着抱被翻看,边看边唠叨:“这是啥?小被不是小被,披风不是披风的?上边还带个帽。”
花花面无表情:“抱被!包小孩儿用的。”
婆婆惊讶:“小被不行吗?我做了四个小被呢,还花钱买这个!”
花花不耐烦:“小被哪有这个好用,上头带帽,两边还有绑带,包起来方便。”
婆婆上火:“买就买呗,一下子买仨,还买这么多尿不湿,我扯了一堆尿褯子,39号自己也用不了啊,你钱多烧得么?”
花花急眼:“花你的钱了?明明挣的钱给孩子花咋了?别说买仨,就是买十个也轮不着你絮叨!我不管39号,反正我不让我孩子使尿褯子!”
碍于花花马上到时候,婆婆不想再吵吵,脸色铁青地出了她屋。雄嫂正巧抱着孩子在厦子下晒太阳,听见二人的争吵,见婆婆出屋,赶紧凑上前去:“娘,你别生气,俺给孩子使褯子!”婆婆没搭理她,径直走进饭屋。花花在屋里嚷起来:“呦!嫂长能耐了?还会偷听人家说话了?没事充什么能?”
花花连珠炮似的话让雄嫂一句也接不住,赶紧抱着孩子回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花花生产很顺利,顺产,是个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从入院到出院不过三天的时间,总共花了一两千块钱。
有富喜得眼都笑弯了,这个白胖白胖、健健康康的孙子,可算是生在他的心尖上,偷偷叫老婆子塞给花花一万块钱,千叮咛万嘱咐,可别叫哥嫂知道。婆婆虽向来嫌花花懒馋又爱花钱,但两下里对比,觉得还是花花中用,给家里传了香火,心里的天平自然向她倾斜。
按规矩要在孩子十二天时办酒席。有富自家的席面,自然操办得更加场面。正在忙忙活扎棚搭架做准备,雄雄讷讷地问了一句:“爹,39号还没办席哩!”
有富猛然想起,孙女出生以后,一家人光忙活着救孩子的命了,哪想起来办席的事?沉思了一下说:“俩孩子一堆儿办吧,设两个账,让亲友们看着随。”
过了秋分,一早一晚已有寒意,若不出太阳,一整天都冷嗖嗖的。
办席这日,天公不作美,阴着天,细雨如针,一直未停,还时不时刮阵小北风。有富家空前的热闹,二层楼、院子里,站满了来道贺的亲友,就连楼顶的平台上都趴着好几个皮小子。有富家办事,来的人格外的多,一家来了好几口,都知道他手艺上佳,但如今这手艺是收钱的,若不是坐席,轻易品尝不到,趁着随礼,叫大人孩子都来解解馋。
有富给花花屋里专门安了空调,开了制热,室内没有半点寒秋的冷劲儿,暖融融的。雄嫂抱着39号来看弟弟,进门就是扑面的热气,不禁心里一酸,当晚跟雄哥说了心里的羡慕,雄哥也怪不是滋味。
有富家的席面自然不同凡响,颇有讲究,八凉八热外加俩汤菜,其中甜菜凉热各二。
凉菜有——姜汁松花蛋、黄瓜扒猪脸、油麦菜豆豉鱼、蒜泥猪肚、风干鸡、姜末虾、琉璃丸子、黄桃罐头
热菜有——糖醋鱼、炖笨鸡、烧肘子、蒸鲈鱼、木须肉、蒜香扇贝、拔丝地瓜、八宝甜饭
汤菜有——四喜丸子汤、清炖羊肉汤
糖醋鲤鱼照例是席上的主角,作为压轴菜,一上桌就引来一片喝彩。这个季节集市上买不到樱桃,有富用小西红杮代替,鱼口中像衔了一颗硕大的宝珠,红红艳艳的,惹得小孩子们纷纷去抢。村支书抱了三岁的孙子坐在正席主位上,这孩子见鱼嘴里的红球球很是可爱,嚷着要,村支书就斜抱了他,伸手去够。
说来也巧,席上的桌子是租来临时搭的,有一个关节没扣稳当,那孩子虽小,身子却沉,近四十斤重,村支书斜抱着,手就有点酸,孩子脚上一使劲,村支书身子不稳,撞着了桌沿,桌子左右颤晃了两下,失去平衡倒下了,碎瓷和菜肴散了一地。正在夹菜的众人,手持筷子静止在半空,待反应过来,不由得为未到口的美餐而甚觉可惜。村支书对面座位的人躲得不及时,新衣上被溅满了油渍菜汤。
有富正在灶棚忙活,准备着下饭的汤菜,忽闻哗啦一声,抬眼看时,已是半院狼籍,所有人集体噤声。村支书的孙子,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惊,十秒钟后,意识到自己是罪魁祸首,心下惶恐,抢先哭了起来。村支书先前只顾着喝酒,菜还没吃几口,就弄了个桌倒菜洒,纵然是知道自己祖孙二人犯错,又不肯认下这个错来,于是使了个脸子,将事情推成主家没把桌子安好。
“有富,咋搞的?大喜的日子,桌子安成这样,成心的吗?”
“哪能成心的?我自己家的事,准得精心,都赖这桌子不结实,我赶紧叫人收拾,各位上堂屋坐,我上桌新菜,咱得吃尽兴了才行啊!”
有富把人招呼进堂屋,赶快叫雄哥和明明打扫。正席上的糖醋鲤鱼,个头最大、颜色最鲜亮,形状摆得最精神,还没被来及绽放光彩,就与一众普通菜品一样沦为了泔水桶的下等角色。
在堂屋另置一席,可是缺少了压轴的鱼。有富可着席数买菜,其他菜倒还都可以匀出来,鱼却是一桌一条,去十里铺现买也来不及。好在村支书和众正席上的人也未当面指责,迁就着吃了。
酒过三巡,坐在堂屋上坐的村支书问起有富,这俩孩子都叫个啥名啊?有富陪着笑说,这俩挨得近,还没来及取名字,先是丫头小子的乱叫着,要不您给赏个名?他有意避开“39号”的说法,不希望村人记着孙女因早产在保温箱住了四十多天的历史,别人家的孩子都生的壮实,自己家孩子却孱弱,说出来怕人笑话。
问名,是小五庄村乃至十里铺镇,月子席中例行的一项。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当着众人面询问,意为孩子来路清晰,受村人认可,正式成为本家族、本村的一员。若未来及取名,而自家大人肚中又无文墨,该长辈便亲自指名,或指派席间有文化的村人或亲戚帮忙取名。取名人便成了孩子的恩人,需要长久记住,礼节重的人家,在孩子三岁以前,逢年过节时,还会象征性地给取名人送些礼品,感谢赠名之恩。
村支书干笑两声,环顾一周,发觉文化人顺意不在。
多年前,村里孩子的名大都是他给起的,这些名字比较有特色,比如——英雄、英明、英俊、英杰、胜利、成功、可喜、智慧、聪颖、平安、优秀、恬静……诸如此类,显然比富贵、长有、存金之流,上了不止一个档次。只因前一年有个孩子的名字惹出事来,从此金盆洗手不愿再给人起名。
那孩子叫“坚强”,若是姓郑或姓周,都能算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可偏偏他姓范。自从他升入十里铺初中,厄运就来了。初中生比小学生知识面广得多,有初二的学生混混听说他叫“范坚强”,围在他教室门口取笑:“范坚强,强奸犯!小五庄的王八蛋!”连小五庄都被骂上,同村的其他孩子因此受了莫大的侮辱,将范坚强孤立起来,仿佛叫这个名字,是他本人的错。范坚强身边没有帮手,胆子又小,畏惧高年级学生,不敢向老师告状,后来不堪羞辱,辍学回家。范家大人这才回过味来,以为顺意故意给自己家难堪,居然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气不打一处来,上门兴师问罪,将他家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
顺意大惊失色,反复念叨几遍范坚强的名字,不得不承认自己粗心大意的错误,本来是想给孩子寄予一个性格坚强的良好寓意,却疏忽了他姓范的现实。一个不谨慎的名字毁了孩子的前程,他懊悔不已。这事以后,无论谁来求,顺意一概婉拒,可又不肯舍下坐月子席的机会,于是尽量往末席上坐,躲开人的注意。
顺意不参加有富的月子席也缘于一桩旧事,在有富兄弟几个分家那时候,顺意因偷摘过二弟媳妇金玉的瓜,被金玉拿住把柄,只得帮金玉写了与家人反目的告示,因此与有富结下了怨,又忌惮他家那俩壮实的憨儿子,干脆遇事就避开。
村支书正愁于无人会取名,棚下的席上突然站起一个戴眼镜姑娘,是雄哥舅舅家的姑娘,刚考上研究生,肚子里墨水多得很。村支书乐得顺水推舟,便指派她来取名。
姑娘深受偶像剧的浸染,给39号起名叫“紫菡”,胖小子则叫“梓轩”。
09
过了好几年,雄嫂伺候着婆婆,拉扯着紫菡、梓轩姐弟二人,辛苦度日,还常常回想月子席收场时的事,那是有富家最热闹的一天,之后便开始走下坡。
席面大,足有十来桌,还未散席时,收泔水的就在门口候着。农村席,只要上菜,就如风卷残云般地吃净,菜基本上剩得不多,但嚼不烂吃不下的骨头鱼刺和滋味丰富的汤水,可以添加其它食料,作为杂食性畜类的饭食。有人专做收泔水生意,电三轮上拉着几个巨大的油腻蓝桶,上门免费帮忙清理饭店或席面上的残余,拉回去稍做区分,便卖进猪场狗场,废物利用、杜绝浪费。这中间也免不了猪吃猪肉、狗吃狗肉的事,不知道它们吃着同类的尸体滋味如何,是眼泪混着饭食往肚子里咽,还是香甜地大快朵颐?
天一冷就明显得短了,也是阴天的缘故,才四点多,天就想着要黑。
院子里的棚得到第二天才拆,棚下显得黑洞洞的。正在收拾着,婆婆脚下一滑栽倒在地。中午翻倒的那桌菜残留的油腻汤水,滑出溜的,婆婆只顾着手上的碗盘,没留神脚底下,跌倒时磕了后脑勺,还沾了一身的脏污。雄哥赶快把娘扶起来,送进屋去换衣裳。
“呱—呱———”院墙东边的大杨树上来了不速之客,全身披着黑色羽毛,头大喙长,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雄哥抬眼看了看,确认是老鸹。
大喜的日子,这玩意儿来捣什么乱。雄哥捡了块坷垃丢过去,老鸹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又落下,报复似的,往院墙内拉了一泡稀屎,顺着墙淌下去了,让人看着恶心。雄哥气急,搬过梯子上了东墙,明明把锨递过来,他冲着老鸹猛铲了几下,老鸹这才悻悻地飞走了。
婆婆换衣裳出来,见雄嫂正抱着孩儿在厦子下张望,滑一中跤的气还没撒,心下恼火起来。
“怎么越生了孩子越傻呢?乔冷的天,在院子里站着干啥,也不怕冻坏孩子!”
“娘……,俺想看看有啥能帮忙的吗?”
“帮啥帮,你能看好孩子就算是俺家烧了高香了!”
雄嫂再不精明,对公婆这一两个月的态度转变也能看得明白。从怀不上孩子看病,到生孩子,前前后后花了近十万块钱,雄嫂总觉得自己欠这个家的,除了雄哥外,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兄弟二人没有分家,家里所有财产都是共同的,花在雄嫂身上的钱,等于是从别人应当享受的部分里剥离出来,也可以说,雄嫂欠家里所有人的。她便觉得不硬气。虽说她是娶进来五六年的老媳妇,而花花才刚过门一年,实际上花花的地位已经超越了她——特别是在生了个健康的男孩以后。
她常常想努力干活,弥补一下“过失”,换取公婆的好脸,但紫菡才刚两个月,一会儿也离不开妈,她有心无力。
10
看上去旺旺相相的一大家子,却经不起命运的波澜。
婆婆跌倒后,当天看不出什么,吃饭、睡觉都很正常。没过两天,老太太嚷着头痛。在小五庄,没什么大病是不会去医院的,婆婆按自己的经验,叫雄哥买来止痛药,每次吃了药,短时间内管事,过一阵子又疼起来。她还是不肯去医院冤枉钱,按村里的说法,躺在床上歇两天,包治百病。
可是躺在床上又拖了两天,还是不见好,而且开始头晕迷糊,还时不时的呕吐。雄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与明明商议着将娘送到医院看看。
“要不,明儿个咱俩都别干活了,带娘到辛杨看病去。”
“要去你去吧,我没空。兴许娘是那天累的,歇两天就好了,还值当得去医院?”
明明推说自己忙,雄哥一看弟弟的态度,决定自己带娘去。
第二天一早,降温了,吸进鼻腔的空气带着凉意。雄哥去开老头乐,可车不见了。与车一同不见的,还有明明。准是明明开走了,雄哥摸出手机打电话。
“是我开的,今儿还得干活,天乔冷的,骑带棚的暖和点。”
“我不是给你说了今儿带娘去看病,你开走了,娘咋办?”
“你不会骑电三轮带娘去吗?怕冷给娘盖床被子!”
雄哥叹口气,按明明说的做了。用电三轮车拉着娘,一路颠簸到了县医院。医生诊断为摔倒导致的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一周。
婆婆住院期间,雄哥在医院陪护,明明不愿意耽误挣钱,每天照常上工。按理说,婆家不方便,娘家妈应该过来照顾月婆子,可花花娘推说家里的小孙子没人管,出不了门,让花花自己想办法。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天大的事有婆家管着,娘家妈管是情份,不管是本份,说得过去。
花花恨得不行,她是个要强的脾气,从来都是占便宜、占上风的主儿,偏这次坐着月子,自己连床都下不了,啥也做不了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雄嫂生完已有两个多月,好在她身子皮实,恢复得不错,可以每日到花花这屋来帮忙。她把紫菡用小车推过来,轮流着抱这两个孩子,紫菡虽大四五十天,但斤两却不如梓轩,才刚够七斤,梓轩一出生就有七斤八两,长到二十天上,已有八斤多的重量,抱着十分坠手。
秋后,十里八村娶媳妇的多,有富的活忙起来,每日不是做席面,就是采买食材,顾不上在家给儿媳妇做饭,有空就做出一些,放在冰箱里,让雄嫂每顿热出来,妯娌两个吃。饭食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新做的,花花吃着就来气,免不了朝着雄嫂撒气。
“嫂,你嫁进来好几年了,连个菜也炒不好,咱爹娘没教你吗?”
“俺笨,炒个菜也能炒糊了,咱爹嫌乎,不叫俺动手了。”
“家里守着个厨子,我这坐月子还得天天吃剩菜,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
“俺觉得这饭挺好啊,咱爹提前给做好了,一热就吃,多方便。”
“方便!方便!是你方便吧?不用你做饭,你是高兴了,可我呢,我营养能跟上吗?人家别人坐月子,不光请月嫂,婆婆还天天在跟前,你看我,这算啥?让一个傻子天天在跟前转悠,这是坐月子吗?”
花花语速快、语气急,边说边抹眼泪,雄嫂接不上,又不懂劝人,两个孩子都被花花激动情绪吓着,哭了起来。雄嫂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先把梓轩抱在怀里哄,用脚去摇紫菡的小车,试图让孩子们平静下来。
11
又是一年雪花飘,年快来了,有富家里的祸事也来了。小五村人说,有富双耳无轮,压不住财,已经风光了好几年,也该歇歇了。
进腊月,做席面的少,有富有半个月没开张。这一年家里添了俩孩子,孙女的奶粉、孙子的尿不湿,处处都得花钱。前两年刚起了楼房,家里的积蓄已经用尽,雄哥实在,每月还是将收入全部上交,明明婚后,听媳妇的挑唆,不再交钱给家里,有富和雄哥爷俩的收入支撑着六口人的生活,俩小不点正是用钱的时候,难免觉得有点吃力。
有富想多挣点钱。这几年在家里做席面的少了,村村都有饭店,很多人家有红白事都去饭店办,不在乎多花点钱,落个家里清静。以往一个月多的时候能做十场席,现在好了能做个四五场,生意远不如往日。
花花脾气不好,不是跟婆婆吵,就是跟嫂子闹。有富提醒过明明,让他劝着点媳妇。明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早晚得分家。
村里早就给哥俩批了宅基地,一直没盖房,拦了铁丝和篱笆,种菜、养鸡鸭,供着一家人的日常菜肉所用。两处院即使盖平房,也少不了二三十万的花销。有富为自己执意盖二层楼的事而后悔起来,不连东西厢房,上下总共十间房,不过才用了一楼的五间屋,二楼多数空闲着,放着些棉衣被褥的杂物。因为楼上没住人,若不是取东西,家人也很少费力爬上去,才一年多的时间,恶狼蛛子(蜘蛛)就结了一层层的网,夏天时不时还有夜毛忽子(蝙蝠)飞进去,黑乎乎的倒悬在窗下,冷不丁地看到,吓人一跳。
钱可真是好东西,可挣起来怎么这么难?有手艺、不惜下力,居然也挣不到钱。明明念手机上的一句话:挣钱如吃屎。有富很认同。
腊月十七晚上,有富接到吴庄的活,两天后,有位八十岁的老太太过寿,共四桌席,并特地说明,主菜要糖醋鲤鱼。老太太不愿赶时髦去饭店,孩子们就遵从老人意愿,张罗着在家摆席。过程还算顺利,无需赘述。桌不多,做起来快,刚到下午一点多,下饭的汤菜都上齐了,主家把钱爽快地结了。
有富刚到家,泡上杯茶,想好好地歇歇乏,手机就催命一样响起来。
“喂!张师傅!你今天咋给俺家做的菜?一家子都又吐又拉的,老太太都进医院了!”
有富打了个激灵,他胆子小,做席面的活干了好几年,一直都亲自挑选食材和用料,从不敢以次充好,偶尔一次疏忽就出了大事?
电话里还在吵嚷,他愣了神,回想起鱼的事。
因为吴庄的席接得急,有些材料来不及一一去采买,菜肉都还好说,三斤重的活鱼可不好找。有富给了明明一百块钱,让他第二天在辛杨干完活回来时捎四条回来,明明答应了。
鱼捎回来时,有富正在给肘子过油,没查看,让明明放进饭屋的水缸里养上。到第二天一早捞鱼时,发现四条鱼齐齐整整翻着白肚皮在水面漂着。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自家的水缸里充不了氧,买回来的鱼很难活过一个晚上,但刚死的鱼并没有变质,尤其是冬天,肉还是鲜的,不影响食用。有富便没有很在意,将鱼装上三轮车,去了吴庄。
聋内弟剖鱼时,啊啊吧吧地给有富比划了半天,有富正忙着拾掇菜,没空理会他。给鱼打花刀,有富略闻到一股腥臭,鱼肉有点散,不像刚杀的鱼那般新鲜,再换鱼也来不及了,有富横下心来,熬糖醋汁时多加了作料,掩盖住了腥味。
主家这一通电话,将有富吓出一身冷汗,赶忙骑上电车,心急火燎地赶往县医院。估摸着免不了挨主家的揍,先给雄哥和明明打了电话,让俩儿子陪着壮壮胆。
在吴家坐席的人进了医院一多半,除了几个不爱吃鱼的没事,其他人都上吐下泻,医生诊断为急性肠胃炎。
有富一屁股坐在走廊上,蔫头耷脑,心里飞快地计算着这次会赔吴家多少钱。算来算去,脑子还是一片糊涂,索性不算了,逮住明明揍了几巴掌。
“你说,到底那鱼是咋回事?”有富眼珠子瞪得血红。
“你叫俺去买,俺给忘了,到城边才想起来,天忒冷,不想再转回菜市场——就在路边一个卖鱼的车上买的……”平常好犟嘴的明明也不敢再犟,老老实实地交待了。
“那鱼都不知道死了几天了,还敢往回买!这回出事了,还不知道得赔人家多少钱!”
有富想得过于简单,他以为赔了医药费,再给主家赔赔情,拿些东西去看看老太太,这事就过去了。他想,以后再揽活,可得自己把住了关,哪怕是儿子,都不能轻易相信。
但事情的发展超乎了他的想象。
11
吴家举报了有富。
经查证,有富属于无照经营,工商部门依法予以取缔,没收了经营用的所有工具、设备和违法所得,因危害人体健康,处7万元罚款。
有富的天塌了。他赖以生存的活路,他兴业旺家的依靠,从此断了根。
祸不单行。黄鼠狼偏咬病鸭子。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
腊月二十三,明明干完年前最后的活,开着老头乐收工回家。风雪交加,人们都在家过小年,路上行人稀少。明明把老头乐的雨刮器速度调到最大,还赶不上鹅毛大雪飘落快,前路已经难以看清,他全凭对路的熟悉,摸索着回家。
行至辛杨县城西护城河的桥头上,“砰!”车被撞了一下,明明感觉到车身在颤晃。他从车窗向外望去,四处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
明明下车四顾,只见一个老头躺在车的右侧,悄无声息。
“见鬼了,这种天气还出来碰瓷!”明明扔下一句话,赶快上车离开了桥头,生怕被老头拦住要钱。
回家以后什么也没提,照样吃喝逗孩子。
明明永远长不大,只要自己有吃有喝有玩的,天塌下来与他无关。爹出了事,全家人都愁眉不展,唯独他毫不在意。可实际上,这件事是因他而出。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路人经过桥头,看见一堆积雪厚得异常,起了好奇心,过去用脚踢了踢,里面却是一个冻硬了的人!路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远离尸体,随即报了警。
警方检验后发现,致使老人死亡的原因是——颅脑外伤导致昏迷,未及时救治,在低温环境下失温。简而言之,老人是在受伤昏迷后被冻死。
桥头上有监控设备,警方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张英明。腊月二十五半晌午,明明还在被窝里睡得香,警察来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等待明明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没等到过年,花花收拾了东西,把孩子撇给婆婆,回了娘家。临走扔下一句话,日子没法过了,等明明判了就办离婚!
连吓带气,有富中了风,从此落下了偏瘫,嘴也歪了,人不能走,口不能言,吃喝拉撒都得靠人照顾。
年后一开春,雄哥又跟上装修队走了。娘摔伤后留下后遗症,三天两头犯头疼,爹瘫卧在床需要照料,盖楼、明明娶妻、生紫菡、席上出事赔钱罚款,这几件事加起来,花销了好几十万,已经让这个原本殷实的家负债累累,家里太需要钱了,整副担子都压在了雄哥身上。在辛杨打短工,虽说当日结算工钱,但活时有时无,按行市一天超不过二百,可跟装修队出去干,一天能挣三百,还管吃管住。
临走,雄哥回头看了看这栋全村唯一的二层楼,看了看在大门口目送自己的妻子,一股辛酸自胸口涌到嗓子眼儿,又化成眼泪流了下来。天虽晴着,可风还是刺骨的,雄哥的眼泪冻成了冰。
媳妇啊,以后全家最重的担子在你身上了!
12
雄嫂傻,不知哀愁。小五庄人这么说。
不到半岁的紫菡,四个月的梓轩,养育两个孩子的重担都压在了雄嫂身上。家里没钱再买尿不湿给梓轩用,只能给他换成尿褯子。起初还能吃上奶粉,实在没钱了,供不上俩孩子吃,雄嫂给紫菡把奶粉换成了豆奶粉。
雄嫂每日忙碌着伺候家里的俩老俩小,做饭、洗衣、养鸡、种菜、拾掇庄稼,忙得脚打后脑勺。她只能在孩子们睡着之后,费力地洗着一大盆尿褯子,原本养好了的手,很快又皲裂起来。
雄嫂舍不得开洗衣机,水和电都是要钱的。她常常想起小时候帮爹洗豆腐包的事。那时候,肚子是干瘪的,凉水是刺骨的,可现在,肚子能吃得饱,婆婆还给帮忙烧热水。雄嫂不觉得如何委屈,仿佛她生下来就应该受苦,而为家人受苦,是她的荣幸。
老宋来看闺女。
“那啥,你俩离婚吧,把孩子丢给他家,你再找一个。”
“为啥让俺离婚?”
“这日子有法过吗?病的病,小的小,都靠你伺候,你男人一个人挣钱,能填得满这个无底洞么?”
“爹,俺不想离。”
“怪不得都说你傻,一点心眼儿也没有!这样熬下去,啥时候是个头?”
“俺愿意!”
雄嫂轴得像牛,爹也拉不回来。
有富家遭了祸事,村人看热闹的多,关心的少。不要说那些外人,就连平日最亲的三弟有禄,也少过来,怕大嫂开口借钱。有富人瘫了,心思却异常活跃起来。
他有时想,原本在小五庄已经过在了人前头,自打紫菡出生后,家里就开始不顺当,不到半年,家竟然败落至此,思来想去,疑心紫菡是个灾星,专门祸害自己家。在雄哥出了一次事故后,有富坚定了这种想法。
装修队的设备缺少安全保护措施,雄哥干活时,右手食指碰在了没安保护罩的电锯上,当场被锯断,工友赶忙打了120,送医及时,断指接上了,但短时间内干不了活。私人的小装修队,没有工伤保险,费用全由老板出,老板担心雄哥万一赖上了他,可就没个头了,半哄半骗的,让雄哥立了自己操作不慎受伤的字据,给了三万块钱,让他回家养伤。
雄哥不知道,按工伤鉴定标准,右手食指受伤属于十级伤残,应当享受医疗费、停工留薪期工资、住院伙食补助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另加7个月工资。也就是说,雄哥本应得到十几万元补偿,却被用三万块钱打发了。
一日,雄哥去了县医院检查手指恢复情况,雄嫂忙着蒸馍,婆婆逗孩子们玩。婆婆突然腹痛,赶紧将他俩抱到床上,让有富在外,拦着俩孩子别掉下床,自己急三火四地去上茅房了。
有富目不转睛地看着紫菡这张结合了雄哥雄嫂二人特征的脸,小眼睛、厚嘴唇,黝黑的脸,拖着两道鼻涕,头发剃得很短,乍一看像个赖赖怠怠的男孩,而一旁的梓轩,方头大脸,白净面儿,胖乎乎的,眼睛黑溜溜,透着个可爱劲儿。
有富的气又被激发出来,要不是这个丫头来到家里,又怎会遭到这些横祸?
此刻,有富在善恶的边缘徘徊着:“我弄死这个灾星又能怎么样?这是我家的孩子,她的命由我说了算!若不弄死她,家里还不知道出多少事?弄死她,顶多我去坐牢,一个偏瘫的老头子,说到底也会网开一面。”——恶战胜了善!
有富颤颤巍巍地伸出能动的右手,捂向紫菡的口鼻。紫菡并不知危险,以为爷爷跟自己闹着玩,咯咯地笑着,有富手底下开始用力,逐渐收紧,常年切墩,他的右手比一般人有力量得多,即使瘫了,手劲依然未减。
紫菡的脸渐渐变了颜色,嗓子里发出呜呜的低哑声音,两只小脚不由自主地蹬踏。
“孩子啊,你别怪爷爷,只能赖你投错了胎,不该来俺家啊,你来了俺这家都快散了……”有富心里念叨着,试图减轻愧疚。
眼看着这孩子快丢了命,她在本能地做出挣扎动作时,握住了爷爷的小拇指。这一握,救了自己一条命。
孙女热乎乎、软嫩嫩的小手,唤醒了有富的良知。他的心里开始不安,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劲,真要是亲手捂死了孙女,自己死后又咋面对祖宗?
有富的手垂下去,紫菡呼吸畅通了,她大口地吸着气,脸色慢慢恢复过来。刚才差点窒息,尿湿了褯子,她此刻才感觉出腚底下的潮湿不适,哇哇地哭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紫菡曾有过一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她自己也不记得。有富将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
13
婆婆病了,公公瘫了,老公伤了,小叔子判了,弟媳妇走了。这就是雄嫂家的现状。
雄嫂还是一如往常,不知忧愁,遇见点高兴的事——紫菡会走路了,梓轩自己能拿住勺了,公公能坐起来了,雄哥枣树上结满果了,院里的蔷薇花开了,猫拿住了耗子,麦子价涨了两分——她就咧着大嘴笑。在常人承受不了的压力下,得给自己些撑下去的劲儿。
虽说顶梁柱们一个一个的倒下,可雄嫂把家撑住了。日子虽清贫,屋里免不了赖怠点,可也过得下去,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倒驴不倒架,虽说挣钱的来源断了,可照样住着二层楼,雄嫂对此很满意。有房就有家,有家就是依靠。
雄嫂不复几年前的白胖模样,干枯黑瘦,一下老了十岁,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看上去比四十多的三婶儿还显老。她本就邋遢,这下更顾不上收拾自己,头发整日乱糟糟的,脸上也挂着灰。得空出来溜弯时,后边背着紫菡,怀里抱着梓轩,与俩孩子逗着乐,悠哉悠哉,好不惬意,似乎从不曾遭过苦难。小五庄人不再说雄嫂是个傻娘们儿,反而生出些敬佩。村里爱嚼舌头的妇女再提起她时,往往会加一句:“反正俺做不到。”
雄哥的伤逐渐恢复,手指却失去了往常的灵活,再也干不了装修这样的巧活。看着媳妇这么费劲地为全家人挣命,雄哥十分疼惜。他不愿再这样下去,于是重操旧业,去了辛杨劳务市场找零活干,收入虽不多,多少挣两个钱就比在家闲着强。零活不是每天都有,能挣着钱的时候,回家给俩孩子捎上一包糖,或两瓶果奶,要是能多挣几十,他还会去买只二十块的啤酒鸭,一家人分着吃,有滋有味。
孩子们慢慢大了,眼看着同岁的孩子都上了幼儿园,家里却拿不出供俩娃上学的钱。村里的幼儿园就在雄嫂家不远处,天天看着小朋友们跟在老师后面做游戏、跳舞,在滑梯、蹦蹦床上玩耍,俩娃也眼馋得很,常常扒着栏杆往里瞧。
“姐姐,咱啥时候才能上学啊?”
“等你爹回来,咱俩都能上学啦!”
“那他啥时候才回来?”
“奶奶说了,等咱八岁,你爹就回来了。”紫菡抹了下鼻涕,又给高自己一截的弟弟提了提裤子,认真地说。
雄嫂从不知愁,这次心里却起了雾。
14
独眼老宋老了,一个人生活多有不便。雄嫂小五庄宋庄两头跑得麻烦,索性让爹把地租出去,门一锁,搬到小五庄,住进了二层楼。给丈人养老,雄哥是小五庄头一份。
小五庄人众说纷纭。
“这一家子疯了吗?过得跟个‘血人’(意为生活艰难)一样了,还管老丈人?”
“脑子有毛病!”
“别那么说,雄哥两口子傻,可人家挺仁义。”
“个人家都顾不过来,仁义顶个屁!”
“再傻也傻不过雄家的,可依我看啊,雄家的有后福!”
“有啥福?豆腐!”
是啊,豆腐。雄嫂听见了这俩字,仿佛乌黑的夜里看见了指路的灯,又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小电磨买进来,豆腐棚搭起来,独眼老宋做起了技术指导。
睡半夜起五更,做豆腐的小两口早早地起了身。
“雄啊,咱头一天卖豆腐,有人买不?”
“俺觉得准有人买,咱的豆腐实成,不糊弄人,咋能没人买呢?”
“可咱嘴这么笨,咋吆喝呀?”
“咱不会吆喝,咱拉几刀免费叫人尝呗!”
“等咱挣了钱,给这边爹买轮椅,给那边爹买收音机,给娘买件新衣裳,叫俩孩儿去上幼儿园!你说好不?”
“那你咋没想想自己呢?”
“俺啥都有啊,有你,有俩孩儿,有爹,有公婆,咱还有二层楼,啥也不缺!”
电三轮上载着四盒刚做成的豆腐,向十里铺驶去。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虽然黎明的寒意还未退去,但那微光似乎带有一丝温暖,让人生出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