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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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浆儿浆儿浆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飘向了天边
……
稻田边的土路上，年轻的妈妈一手拿着荆条，一手拎着一个满身泥污湿答答的小男孩，烈日当空，妈妈的脾气和能把人灼伤的太阳一样暴躁，只听见她一边走一边气愤地说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去稻田深处的池塘附近玩，那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让我怎么办……”那位妈妈一路骂骂咧咧，像拎小鸡一样，带着自己淘气的儿子回家了。
小时候，妈妈也告诉过我不能去稻田深处的池塘附近玩，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几乎都知道不能到那附近玩。说来也奇怪，其他有水的地方，逢气候好的时候，水是稍微能感觉到暖和的，只有那一池塘怪水，一年四季都冰冷刺骨。池塘周围有两棵形状怪异长不出叶子的柳树，像两个幽灵一样守着一片死寂的池塘，柳树上住着几只乌鸦，时不时发出“哇——哇——哇——”地叫声，那声音像在哭一样拉得老长，听得直让人脊背发凉。
五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放暑假回来路过村口时，看见几个老奶奶坐在村口那块被岁月磨得失去棱角的青石板上聊天。因为好奇，我扶着手里的行李箱站在路边听想听听她们说什么。
“诶，你们听说没，老陈家的孙子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抓去坐牢啦。”其中一个顶着花布做头巾的老奶奶一手遮着嘴，故意把声音压低，像说悄悄话一样和左右两边的老姊妹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她旁边穿着藏青色褂子的老奶奶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无比惋惜地说道：“可惜了那九个无辜的女娃子了，换来这么个不成行的男娃，唉……”
一整天的舟车劳顿已经让我又累又困，再看时间已经六点半多了，妈妈估计已经做好饭菜等我回家了，再不回去她该着急了。
老陈家的孙子，那小娃娃我知道，生得白净，眉清目秀的，样子倒是好看，小时候还经常来我家院子里玩，不过长大后我就没见着了，也几乎没听过其他人提起，原来是犯事坐牢去了。那九个无辜的女娃娃又是怎么一回事，长这么大几乎没听说过。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听得云里雾里的聊天内容，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妈妈早已经准备好一桌子我爱吃的饭菜在等我了，看着满眼笑意的妈妈和丰盛的晚餐，此情此景，说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也不为过吧。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问了妈妈关于那些老奶奶口中九个女娃娃事。
我妈听到我说的话后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要夹菜的筷子，思考了几秒钟后，欲言又止地皱了一下眉头，“你听谁说的？赶紧吃饭，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听妈妈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饭也吃得七分饱了，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拉着妈妈的手摇来摇去，故作撒娇的样子和妈妈说：“我的好妈妈，你就告诉我呗，我真的太想知道了，如果你不和我说，我今晚会失眠的。”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妈妈终于还是把这个尘封已久，快要烂在所有人肚子里的故事告诉了我。
这是一个和女孩子有关的悲伤的故事。
在那个老一辈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里，好像不生个儿子出来你就注定低人一等一般，女性沦为了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的延续香火的牺牲品。
故事发生在老陈家。
老陈家儿媳妇一连生了两个闺女，这让一直想要抱孙子的婆婆很恼火。“生！接着生！直到给我生个孙子为止！一连生两个都是赔钱货，老陈家的香火说什么也不能断在你们手里……”婆婆一脸没好气地对她家刚生了闺女还在坐月子的儿媳妇说道。
没过多久，老陈家儿媳妇又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样都盼望着这一胎是个男孩。随着“哇”地一声，孩子落地了。在门外等候的婆婆开心得两眼放光，仿佛打开这扇门里面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在等她一般。
“又是个没用的赔钱货！”只听得婆婆愤怒地摔门出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接生婆和那刚生完孩子虚弱无比的儿媳妇在房间里悄悄抹眼泪。
第二天一早，从睡梦中惊醒的儿媳妇发现自己的女儿不见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趴在大门口打盹的大黄狗被她的尖叫声吓醒了。丈夫听到妻子的哭声立马跑了过来，“怎么回事？孩子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在着吗？怎么今天一早就不见了？”妻子一边哭一边摇头，“我不知道，我睡醒她就没在了……”
“大清早的像家里死了人一样哭什么丧，别找了也别问了，那没用的赔钱货被我送人了，人早走了，追不回来了。”坐在院子里摘菜的婆婆看着双眼红肿的儿媳妇嫌弃地说道，“哭有什么用，要怪只能怪你肚子不争气，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才是正经事！”
可怜的儿媳妇听到婆婆的话，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悲动欲绝的她想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到嘴边就晕过去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接下来一连怀了八胎，全都是女儿，所有刚出生的女娃娃无一例外都被重男轻女的婆婆送了人。那年头计划生育卡得又严，为了生男孩躲了多少荒山野岭，经历了多少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只有儿媳妇自己知道。十五六岁就嫁为人妻的她就像被命运判了死刑的花一样，还未曾绽放过就凋谢了。
一次又一次被迫骨肉分离的痛苦早已把老陈家儿媳妇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经常一个人呆坐在大门口，有时自言自语一个人傻笑，有时拿手对着天空比划，看到别人家的女孩从门口经过，眼睛一直追着看，看到没影了还在看……
哪个妈妈能舍得自己的孩子呢，都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好在她们只是被婆婆送了人，兴许等她们长大了还能再见到呢。想到这里，几经骨肉分离折磨的儿媳妇枯木一样的心悄悄冒出了一点绿芽。
某天午后，气候不错，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太久没出门的儿媳妇决定出去外面走走，没有多加思考就径直向稻田深处那一方池塘那边去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吸引她朝那边走一样。也许是很久没出门的原因，就这么一段路她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汗珠，顺势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乘凉。忽然，她的余光瞥到一个红色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个红色的塑料袋，好像装着什么东西。鬼使神差一般，她找了一根树枝，把塑料袋捞了上来。刚一打开塑料袋，一股动物尸体刺鼻的腐烂恶臭味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屏住呼吸，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看了一眼。这一看把她惊呆了。
天哪，里面竟然是一具全身赤裸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样貌，隐隐露出了白骨。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脸色发白，出了一身冷汗。等等，已经露出白骨的小手臂上有一圈红绳……看到那根打着平结的红绳，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刚出世就被婆婆送人的女儿们，为了日后还有能再相认的机会，她也给她们的手上戴了打着平结的红绳！难道……不！不会的！不会的……心里千万个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想不到期待已久的再次和女儿相见，来得这么快这么惨痛，她都来不及听她叫一声妈妈，如今已经阴阳两隔了。
她像丢了魂一样瘫坐在池塘边的田埂上，嘴里一直在念叨，“女儿，我的女儿……不！不会的！不会的……”声音从呜咽到嘶吼，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在田埂上使劲挠，指甲都挠出了血也全然不知，稻田里的麻雀都被她撕心裂肺地哭叫声吓跑了。在看清楚那具婴儿尸体的瞬间她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她甚至不敢想象，小小的她临死前在塑料袋里挣扎到底有多痛多害怕。眼泪哭干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装着尸体的塑料袋，跌跌撞撞地回家了。冤有头债有主，她铁了心要找丧良心的婆婆问个明白。这趟回家的路走得好久好累，就好像一辈子的路都在这一趟被走完了一样。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不好好在家待着你死哪去了，还得我做家务煮饭伺候你……”刚一进门就听见了恶毒婆婆的声音，她正愁找不到她呢。她不紧不慢地把装着尸体的塑料袋放到婆婆面前，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声音嘶哑地问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你老实告诉我，你把我的女儿们送哪里去了？”
在太阳的余晖下，婆婆看清楚了地上的东西，吓得丢掉了手里的扫把，一脸惊恐哆嗦着说道：“我……我……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们，她们都被我送人了，送人了……”婆婆舌头像打了结一样开始结巴，眼神闪躲，不敢看儿媳妇。
“送人了送到哪里去了？你倒是说啊？事到如今了你还要骗我多久？那打着平结的红绳我记得，是我亲手给孩子系上的！你的心怎么那么恶毒，我其他几个女儿是不是也……”说到这里，儿媳妇已经心痛到快要窒息了。她一只手压住胸口，另外一只手扶着旁边墙，脸色苍白地喘着粗气，仿佛停下任何一个动作她就会立马死掉一样。
婆婆见事情败露了也就不装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对儿媳妇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那几个没用的赔钱货都被我装塑料袋丢池塘里了！这年岁日子不好过，家家都盼男孩，哪家吃饱了撑得还会要别人送出来的女娃？”婆婆说得吐沫星子横飞，好像她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人一样。
听到婆婆丧心病狂的话，儿媳妇仅剩的理智化为乌有，在惨痛真相的催化下，一直以来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恨意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她面露凶光，像恶狼扑食一样扑向婆婆，想着她死去的女儿们，双手死死地掐住婆婆的脖子。
“救命……救命……救……命……救……”婆婆被儿媳妇按在地上掐到青筋暴起，脚上的鞋子都快在地上摩擦烂了。就在婆婆没力气挣扎快要被掐断气的时候，听到家里有响动的儿子飞快地跑了回来，用力把媳妇从他妈身上拉开了。“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再晚回来一点妈就要被你掐死了！”一直以来在婆婆面前懦弱得屁都不敢放的儿子对着自己媳妇大声吼道。
“我的九个女儿全都死了！都是被她弄死的！杀人凶手！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悲伤愤怒到极点的儿媳妇因为体力不支又一次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婆婆没死，去哪了不知道，她家的事情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对儿媳妇的遭遇唏嘘不已，对恶毒婆婆的行为口诛笔伐。婆婆没死，去哪了不知道，她现在估计就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哪里不敢出来了吧。
两年之后，儿媳妇又怀孕了。这次终于如其他人所愿生了个儿子。
“老陈家儿媳妇生了个儿子啦！”
“难为天呐，终于生了个儿子了……”
“这小媳妇也太不容易了，总算是老天开眼看看这个苦命人了……”
老陈家生了儿子的事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的话就像勋章一样，都戴在了儿媳妇身上，以前抬不起来的头也一点一点抬起来了，她现在走路就像村霸大鹅一样抬头挺胸，好不威风……
再后来，那个恶毒的婆婆好像生了什么怪病，下体流血死了。死之前一直躺在垫着草席的床上哀嚎，因为她做的恶，儿女都不愿意来看望照顾她，村里人就更不用说了。据说她是死了有些时日，尸体都腐烂发臭了，被邻居发现了，大家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的儿女们就着她身下的那一床草席，把她腐烂得没个正形的尸体裹起来草草地埋了，碑都没给立一个。村里人都说是她的报应，老天开眼了。谁知道呢。
老陈家一开始生的那两个孙女我也见过，论辈分的话我应该要叫她们声姐姐。听村里人说大那个姑娘在大城市里当老师，第二个姑娘是设计师，在设计院里工作，日子都好过着呢，她们爸妈以后养老也都指望这两女儿呢。
让我好奇的九个女孩的故事妈妈讲完了。我和妈妈都沉默了，我就像小时候吃鱼被刺卡在喉咙里一样，痛得我没办法发声。
谜底揭开了，每个可怕的传闻背后都有一个让人痛心疾首的曾经。
从我知事开始传到现在的稻田深处的那池塘怪水其实并不怪也不可怕，水里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怕的，脏的，是人心。最是人间不能留，那一池塘水是九个可怜女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最后的容身之所。
一个，两个，三个……准确来说是九个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女婴儿，她们被自己的奶奶像丢垃圾一样装在垃圾袋里，丢进了冰冷的池塘里，刚出生就被迫死去，只因为她们是被重男轻女这条蛆虫腐蚀脑子的老一辈眼里不能延续家庭香火的女娃娃……
她们静静地蜷缩在塑料袋里，像睡着了一样，没有浆也没有帆的塑料袋就像船一样，是渡她们到达彼岸的工具。
安静地睡吧小天使们，这一世你们来得太痛太辛苦，如果有来生，你们一定会灿烂热烈地绽放！我在心里默默为她们祈祷着。
作为和她们同一时代的女孩，相比她们我真的太幸福了，我不仅平安地活了下来，在父母的养育教导下读书识字，长大成人，成才不敢说，但也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现如今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天使。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枕头，我感觉自己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全身痛到无法入睡。
月亮睡了，星星也回家了，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那千斤重的眼皮终于撑不住了，我沉沉地睡了一觉。等我醒来，阳光已经洒满了我的房间。
这天吃过晚饭后，天气不错，风浪也不大，我抱着女儿出门遛弯了。快到村口处就看见一群老头老太太坐在那块青石板上聊天，老人家嘛，说话声音大，隔着一段路我就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你家孙子多大啦？在哪里工作？成家没？”
“我孙子今年都快三十了，在大城市里工作，可能挣钱了，什么都好，就是成家的事让人头疼……这年头媳妇太难找啦！”
“现在姑娘越来越少啦，好多小伙子都娶不上媳妇了……”
眼神还比较好的李奶奶看到了我，朝我挥手寒暄道：“哎哟，大孙女，好久都没见你啦，这是你家孩子吗？男孩女孩？”
我抱着女儿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是啊，好久不见你们了呀，你们都还好吗。吃了晚饭没啥事，在家呆着也是无聊，抱我女儿出来逛逛。”
“女孩好啊，现在多数家庭都更喜欢女孩子了。”
“是啊，男孩太多了，好些都娶不到媳妇，现在女孩可金贵着呢。”
“是了嘛，真有福气，生了这么个漂亮的闺女，以后都不愁嫁的。”
……
老头老太太们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我时不时也搭上几句。太阳快要落山了，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抱着女儿哼着她喜欢的儿歌回家了。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