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发几枝
自我记事以来,身边唯有师父一人。
听师父讲,他是在一个冬日的深山里捡到我的。大雪纷飞,鸟兽俱无,一声孩提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天地间显得诡异万分。
我坐在院子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偷偷看院墙下坐着自己跟自己下棋的师父。一袭白衣,俊朗的鼻峰,微薄的两片嘴唇轻抿,不禁感叹,怎么会有师父这样的怪物,十年如一日,不见丝毫衰老。
我叫几枝,这是一个很怪的名字。我在话本里读到的女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什么红鸾、绿竹,卿卿...这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名字。我问过师父,我这难听的名字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师父说,捡到我的那天,我被扔在一棵树枝丫都没有几枝的树下。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隔壁山头不识字儿的人家都没这么随便吧。
贰
师父不爱讲话,大多时候都是我说,师父偶尔会应我一句。师父也会常常坐在屋廊下发神,有些时候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又悲伤,像在思念谁。原来像师父这样神祗一般的人物也会为情所困。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师父不是普通人。没有一个普通人能数十年容貌不老,也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在漫天飞雪的冬日使枯竭的花一夜之间开满院墙,犹如春季。
我想,师父该是天上的仙人,来救我一命积自己的功德。
对于师父,我有太多的疑惑。但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我定会将师父的掏心窝子话给逼出来。
但我没有等到那一日。
师父消失了。
叁
大概有人生来就注定天煞孤星,谁都留不住。
师父消失之后,我也收拾包袱准备离开这个我住了十六年的地方。却在收拾的时候,发现了师父留给我的银子。
话本里说过的,外面的任何事物都要用银子来买。
我想,师父离开,大抵是有什么苦衷的吧。
下山之后我拿着师父留下的银子给自己买了好多未曾尝过的美味,这才知道,原来水里活泼灵动的鱼红烧起来会这般好吃。
活在这人间简直太幸福了。
见识了山下的人间,我最喜欢的还是每日在酒肆里的说书人。
说书人讲的故事可比我在话本里读的有趣多了。
这日,我早早来到酒肆,给自己选了个最佳位置。约是起得太早,酒肆里的人还很少,我就顺势趴在桌上梦周公去啦。
醒来的时候,酒肆已经人满为患了。见到说书人扇子一抖,我立马坐直身子来了精神。说书人开口的瞬间,我却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他坐在二楼的围栏边,一袭冥色长袍。一手拖着自己的下巴,一手拈起酒杯。动作微微有些懒散,好似这人间所有都入不了他的眼。
酒肆里喧闹如市,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跟师父长得太像了。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望着他,似是感觉到一股炙热的视线,他也朝我的方向瞧过来。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想抓住,它们却一碰就碎。
我重新坐回去,说书人还在继续讲着,我却一点也听不进去。
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这么像?
从酒肆出来,我就悄声跟在他的身后。就在一个转角处,我把人跟丢了。
我站在原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笨!太笨啦!
拍完我就听到“噗嗤”一声,我连忙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不是我跟踪的人是谁。
“哈哈哈,姑娘好什有趣啊。”说完,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柄扇子,“唰”地一声打开,轻轻给自己扇着。我皱了皱眉头,心里疑惑“这才二月里,不冷吗?”
骚,太骚了。
“你是何人?”
“姑娘这话问得可就不对了,跟踪在下却不知在下是何人?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欲擒故纵这般了?”
我在一旁听得满是疑惑,却也更加确信了,这的确不是师父。
师父没有这么多话的。
“公子抱歉,是我认错人了,给公子添麻烦了,这就告辞。”说完,我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就被一人拦下。抬眼一看,是他。
我疑惑地看着他,“公子还有何事?”
“公子我叫鹤扬,可记住了?”他摇了摇手中的玉扇,发丝被轻轻吹起,缠绕在他细长而瘦削的手指上。我迟钝地点了点头,他一收手中的扇,用扇柄轻轻敲在我脑袋。
“公子我还是第一次问女子的名字呢,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嗯?”
说完,他把头搭在我肩膀,还顺带对我抛了个媚眼。一想到他跟师父长得如此像,我就不禁一阵恶寒。一把推开他,红着脸有些结巴地说:“我,我叫几,几,几枝。”
“几只?” “啊,几枝。” “噗~哈哈哈哈,你这名字真有趣,几只,小几只,你家住哪儿啊,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连忙摇头,“不,不用了。”说完我转身撒腿就跑,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肆
在这天地间,是人是仙都太弱小了。
而我的存在冥冥之中也早就有了它自己的意义。
两日后我在住处的房廊上看见了他,我才知道这就是话本里说的登徒浪子。
如果不是看着他与师父长得一般无二的脸,我早就一拳抡过去了。
“小几只,你这院子布置得还挺诗情画意的啊。”
“公子不请自来,还是翻墙,这脸皮儿也是够厚的啊。”
话刚一说完,我就感觉一阵风袭来,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了我小心地睁开了右眼,看到一张俊俏的脸放大在我眼前。习惯性地往后一退,结果踩到一根树棍就往前扑去,正好扑向鹤扬。
我已在心中骂了自己数遍。
我已做好倒在鹤扬怀中被他嘲讽的准备,但是我万万没想到,鹤扬这厮竟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他竟然闪开了!
我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而鹤扬呢,他早就在一旁笑弯了腰。笑吧,笑吧,笑死最好。
看他在一旁一直笑,我索性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躺着。感觉身旁一阵风吹过,睁开眼睛,果然又是鹤扬。他顺势躺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想不到小几只还是一个如此懂得风情的女子,让公子我甚是惊喜。”
与鹤扬交手的几回我明白了,他这人就是个脸皮极厚的登徒浪子,你越是理他,他就越得劲儿。
于是我转过了头,继续不理他。
谁知他竟然在我耳边吹了口气!登徒浪子!忍无可忍!
我坐起身子刚想斥责他,却见他右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拈起一片花瓣,神情微懒,嘴角噙着一丝笑,望向我的目光竟有些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师父回来了。
“啧,看来公子我确是风华无双啊。瞧,小几只都看呆了呢。”果然,一开口还是那个鹤扬,我真是瞎了眼才觉得他是师父那般谪仙的人物。
站起来,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物我便头也不回地回了房中。
那日过后,鹤扬每日都来。他有时带一壶酒来,有时折几枝花来。
偶尔我会觉得回到了师父离开前的日子,当然,这是他不开口讲话的前提。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秋去冬来。
这日,我正坐在房里拾弄从隔壁大婶那儿学来的冻柿子,鹤扬提着一壶酒又来了。
今日的他有些奇怪,拎着酒壶不发一言地坐在院子里看着我。
是师父,这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从未有此刻这般觉得他像师父,因为那眼神太像了。
就在我快要喊出口的时候,他忽然笑了。我摇了摇头,鹤扬果然还是鹤扬。
过了片刻,天上飘起了雪。我想了想还是拿起伞打开了房门,门外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院子里的桌上放着几颗红豆。
随后几日,鹤扬都没有来。
就如同师父那般,鹤扬消失了。
我摩挲这着手里的几颗红豆,思考鹤扬此举的意义。但想破脑袋也没个思绪。
伍
那日,飞雪飘絮却又艳阳高挂,我的院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他们着一身黑衣,目光冷冽。手指一挥,我便浑身不能动了,我在他们手中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我以为自己无生还可能之时,鹤扬出现了。白衣的鹤扬更像师父了。
“几枝。”
不是鹤扬,他是师父。
“鹤扬上仙。”那几个黑衣人对着师父这般叫着。我却更加疑惑了,所以又是我识错人了吗?
“你们先出去吧。”
“鹤扬上仙,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出去。”
黑衣人退到了门口,鹤扬手臂一抬,门便关上了。原来行径轻浮的鹤扬也是个仙人。
鹤扬站在我的面前,盯着我。就在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的时候,他嘴唇轻启,“几枝,我是师父。”
“嗡”地一声,我的头忽然疼了起来。我看见鹤扬嘴里在念着什么,我的脑海如走马观灯一般闪过很多画面。有我经历过的,也有我没经历过的。
片刻,咒语停止,一滴泪从我眼眶留下。
原来,是这样啊。
十万年前,舒窃上仙爱慕于鹤扬,无奈鹤扬无心于此。舒窃上仙便向鹤扬讨了一缕青丝,留作纪念。回去之后,舒窃上仙将青丝放于菩提树下,九万年后,因吸食日月精华和菩提树的灵气,青丝幻化成型。
我就是鹤扬发上的那一缕青丝。
因着这层关系,我与鹤扬能互通心意。
久而久之,两心相契。
谁能想到风华无双的鹤扬上仙竟然会爱上自己的一缕青丝。
而我也没有想到,我的存在会威胁到鹤扬。
帝君说,我须得入轮回,一番历练,方能脱离鹤扬,修成上仙。
轮回最后一世,便是这世。原来我入轮回不是为了能修成上仙,而是我必须要经过九世轮回才能彻底灰飞烟灭。
我与鹤扬只能存在一个。
这一世,我本出生不久就该命亡。是鹤扬改了我的命道。
鹤扬,也就是我的师父。那段时间消失,就是因为他将要历经飞升上神的最后一劫。而那最后一劫,便是我。
所以我会在酒肆遇到没有我记忆的他,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可想起了?”
“鹤扬。”我叫他的名字,就像几万年来每一次我叫他的名字那般。
鹤扬微微笑着,张开双臂,此时禁锢我身体的咒已解。我走向鹤扬,紧紧抱住他。
片刻后,我的身体开始发颤,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几枝?几枝你怎么了?”鹤扬接住我的身体,此时,我身上已没有太多力气了。
鹤扬来之前,其中一个黑衣人给了我一粒药。记忆解封的瞬间,趁鹤扬不注意我吞下了它。
“鹤扬,谢谢你让我有机会来这人间游历一番。”
说完,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撕裂我,一遍又一遍,不断吞噬我的神志。
陆
我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在这世间,我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灭。
鹤扬成为了帝君之外,唯一一个飞升上神的仙家。
听说上神鹤扬的“几枝”神居种满了红豆,仙友们皆很好奇。这鹤扬上神仙居名字取得奇怪也就罢了,这种的红豆又是哪门子喜好?莫非如今的上神都喜欢这凡间的俗物了?
鹤扬上神对这些皆不以为意,只每日坐在他的红豆树下。
一日,一小仙路过,听见鹤扬上神似是念叨着什么,贴近一听竟是在念一首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几枝,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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