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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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群山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他一只手插在嘴里,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摸着鸡鸡。他抬头望望天,觉得天不大,只有巷子那么长那么宽,再往巷子那头望望,只看到了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他觉得它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既没长粗,也没长长。
他吃过饭,就时常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发呆,他心中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有的指甲花开出的花是红色的?而有的又是白色的?而长春花为何又能开出紫色的花……他又总是看见有许多叔叔阿姨们,还有哥哥姐姐们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他面前经过,走出小巷,消失在老槐树下。他也总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总是往外走,而却很少往家赶。
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妈妈,才知道他们是嫌巷子的天太小,是要去大城市,去挣大钱,是他们的心太大了,巷子根本容不下他们。他听得似懂非懂,原来是这样。他想他长大了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背着行李,走出家门,去往城市,他不太清楚。
“群山,快回来吃饭了。”这是妈妈的声音。群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吃着手摸着鸡鸡。妈妈叫了他几次,他还是没有起身,最后妈妈出来了,朝他后脑勺拍了拍,“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准备吃到多大?”说完拽住他的手就走。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青石板。
吃过饭,他继续坐在青石板上,还重复着老动作,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随着群山一天天长大,他再也不可能天天坐在青石板上吃手摸鸡鸡了,更不能看巷子那么大的天了。不过,没事时他还会坐坐,当然已不再吃手摸鸡鸡。他上学了,要做作业,还要帮家里干活,割猪草、喂鸡喂鸭。大了,他也像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那样背着行李走出了小巷。
他第一次就去了南方,去了深圳。当他从火车上下来,走出火车站,他就呆了。他抬头望望天,天被撕裂成了不归则的一块一块,白云周围全是楼房,再往身旁看看是穿梭而过的小轿车,一辆接一辆,他感觉它们要碰到了自己,可每次都只差一点点。他不敢再看,只是像一根木桩一样戳在了那里。
许久,他才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那封信是临行时妈妈交给他的,让他到了就照着上面的地址去找他的一位远房姨父,他会照顾他的。另一件是一双妈妈亲手做的鞋,妈妈说穿上它就不想家了。鞋他是不舍得穿的,他把它放在了包里,他摸摸鞋还在,他就放心地看起信。他避开阳光看了看,深南大道深南广场,他嘴里重复了两遍,又把信装了回去。他这才慢慢地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起来。其实火车站离深南大道深南广场并不远,可是群山不熟悉路,直到天黑时,他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了他那位远房姨父。
他那位远房姨父个子一米七左右,背有点驼,颧骨向前凸起,眼珠子向外翻着。见面时,他那位远房姨父盯着他像看大姑娘似的,因为他们从没见过面。停了一会儿,他问他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活干?他说什么活都行。然后,他就出去了。隔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碗泡面,他说已经过了饭点,先凑合一顿吧!接着就又走了。
第二天,他的远房姨父就帮他找到了活,是到一个工地上搭防护栏。他高兴地去了,其实他并不知道具体干的是什么样的活,因为他懂得并不多。
当他到了工地上,一个小个子领着他到十五楼时,才告诉他是在楼的外墙上捆绑竹杆,也就是所谓的防护栏。他站在上面往下看了看,下面的一切都变了,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小蚂蚁、玩具汽车……他的心咚咚直跳。他急忙收回了目光。许久,他才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小个子就是带班的,他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就对他说并不让他上竹架,只是让他在楼层上来回拉拉竹杆递递绳,活很简单。当然,他就留下了。后来,时间长了,他胆子大了,当他找好竹杆,无事可做时,也会到竹架上去帮他们扶扶竹杆,捆捆竹杆。
工地上干活大多是论时间,七点钟一到就下班。下班了带班的又要去买菜,就叫上他一块去,他也不好拒绝,只有跟着他帮他提提菜。他们的饭自然要带班的做,每天小包头都会给他一些伙食费,有时一百、二百不等,吃完了就要,有时给得不及时还需他先垫上。当然小包工头有时也会过来看看,顺便捎一些大米和菜。他不光捎菜,有时,也会上楼看看。看过了他就红着脸下来,然后叫带班的过去,接着就是一阵他听不懂的话。那个包工头是个潮州人,一急他就用家乡话。一会儿,他调头就走,这一走就是几天,当然比上次间隔时间长了,伙食费也断了。没了伙食费可饭一顿都不能少,活也照旧,甚至比原先下班还晚了。没了伙食费,带班的要自己掏,买菜就拣最便宜的,黄豆芽、绿豆芽,下梢肉、猪脖子肉。
群山那时才二十出头,正是能吃的时候,本来他是吃不惯米饭的,可他当时却也吃得很香甜,猪脖子肉他也爱吃。每天让他最痛苦的事并不是干活有多累,而是每天让他感觉都很饿,明明刚刚吃过饭,转眼工夫,就又饿了。饿了不到饭点,也只有忍着。到了开饭时,他就拼命吃,把肚子撑得圆圆的。
吃过晚饭,几个工友都出去了,带班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睡觉还早,于是他就掏出包里随身携带的那本机械基础和摩托维修,虽然上面有些地方他不太懂,但他却爱琢磨。他在上面获得了不少知识,比如摩托车起动不了,首先要看看有油没有,如果有油,就拧掉火花塞看打火不打,如果有火,就看发动机压缩够不够,按着顺藤摸瓜的方法一步步排查检查。他爱看这些,更爱看一些别人都认为非常枯燥的书。
小时候,他就是个捣蛋鬼,把好好的收音机拆了又装上,装上又卸下。有时拆了却装不上,爸爸自然要找师傅,难免要费块把钱,就因为这事爸爸要说上无数遍,让他耳朵听得都长茧子。当然也有让他引以为豪的事情,他把大喇叭接在收音机上,院子里立刻变成了大广场。还有他把废旧的电池扔在两个罐头瓶里,再放一些盐,里面通上导线,中间连上一个小灯泡,小灯泡居然发出了亮光。
他看书都是别人出去时看,等别人回来时他又把书收了回去。他平时和别人一样,该闲聊时闲聊,困了就睡。就这样几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活干完了。他坐下算了算,整整三月,每天按三十块钱,也有三千块钱了,这让他很高兴。工资带班的说过几天就发,一分不少。可一星期都过去了,他还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带班的也着急,于是就去找包工头,包工头说工地还没完工,工程款还没下来,还需等等。可这一等就再没消息,白忙了几个月。
活也不难找,很快,他的远房姨父又给他找了一个建筑公司,这次是直接跟着公司干,钱月月五号发。不过,钱是好拿了,可活却难干了,白天的活是扛扛钢管,扫扫楼层,给楼层养护养护啥的。晚上就不同了,天天几个人要抬一车钢筋,因为工地的门口是商业街,车根本就开不到门口,所以工地的钢筋都是人抬进去的。群山那时虽然年轻力壮,但是也经不住天天深更半夜的折腾,没几天他眼窝就陷了下去,走起路来肩膀也一边高一边低,不过他还是坚持到了工地完工。
完工了他的远房姨父还想给他找活干,可这次群山委婉谢绝了。他想自己还年轻,这样干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回家乡自己创业办厂——办一个三轮摩托车厂,其实他心里琢磨了很久。离开深圳时,他从工资中拿出了三百块钱,塞给了他那位远房姨父,算是感谢他对他这么多天的照顾。
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叶县,他并没有急着往家赶,而是去了县城北水闸。北水闸是三轮摩托车的集聚区,三轮摩托车厂就有十几家,如树民、科伟……不过都是刚刚起步,规模不大。卖三轮摩托车的就多了,有二十多家。他装做要买三轮摩托车的样子在各家看来看去,从用料到构造,以及喷涂颜色他都研究一遍,并把它默记到心。
看了一家又一家,天不知不觉黑了,他找了一家能容身的旅店住了下来,他顾不上洗一下手,就急忙把白天看到的有价值的东西都记在本子上。天一亮,他继续逛,他要找地方。问了几家,不是价钱太高就是地方太小,都不合适。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在北水闸附近租到了一个荒废很久的老厂房,院子有四五百平方,足够用了。第二天他就忙起来,先把屋里院里收拾了一遍,接着买管材,焊机、磨光机……焊起了车架,车厢,最后又联系发动机,大把、大线、减震……叶县离长葛市不远,长葛市是机械加工中心,许许多多加庭式的机械作坊铺天盖地,各种各样的配件都能买得到。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劳动,焊接、打磨、喷漆、组装……第一辆三轮摩托车成功造了出来。
他发动着骑了一圈,试了试刹车,转向灯一切正常。他对这辆车还比较满意,因为外观新颖,管材、铁皮用得也比市场上的厚,他要一次成功。晚上,他粗略核算了一下成本,准备以二千五百元的价格出售。第二天,还没等他把车推出去 ,对门的老李竟领人亲自上门来看,最后以二千四的价格成交。有了一就有二,他越做越熟练,一个人干肯定不行,就招工人,慢慢工厂的雏形就形成了。
那个时候,国内形势大好,各行各业发展前景广阔,三轮摩托车市场也很火爆。三轮摩托车市场需求量很大,他抓住了这个机遇,自然他的事业发展很快,二三年过后,他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板,正式挂牌了奥大三轮摩托车有限公司,并且县里的几个局级领导也入了股。这个时候他手下已有工人几百人,资金上千万。七八年过后,工厂的规模扩大了十几倍,工人也猛增到一千多人,生产的三轮摩托车销售到了全国各地。
正是这个时候,卖到郑州的一辆老年车,由于工人干活中粗心大意,车辆在行驶的过程大梁开焊,老两口当场摔到了沟中受了重伤,虽没有生命危险,但这件事还是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重,特别是多家新闻媒体,他们还特地从郑州跑到了叶县,把公司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后,虽然有县政府出面,经过各部门共同协商得到了最好的解决,但从此摩托车的销量严重下滑,订单又恢复到七八年前,车卖不出去,公司几乎面临倒闭,工人不得不经常放假。
短时间内,群山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等,看有没有奇迹出现。一天傍晚,他端过饭碗却又重新把饭碗放到桌子上,他肚子里明明咕咕乱叫,可却又吃不下一口饭。他想经他一手创办的三轮摩托车企业就这样倒闭了他心有不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此时,他很想到外面走走。
他走出屋子,太阳的余辉就照了过来,红彤彤的,燃红了半边天。他突然有了兴致,很想到工厂看看,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去了。生意好时他几乎天天去,自从出了事他就很少去了,以免让他伤感。他的家离厂里不远,步行也就十几分钟,不知不觉到了。看门的老崔看见老板来了,急忙给他开了门。老崔知道老板心情不好,只给他打了个招呼,就让他进去了。
群山进了公司,其实他是没有目的,就是胡乱转。路两边绿化带里的草长得很茂盛,有一人多高,早把花遮得严严实实,使人看不到一朵花。现在,他不关心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怎样让企业摆脱困境。他想着就朝焊厢车间走去,因为他平时最关心焊厢的生产,车厢就是一辆车的脸面,一辆车卖得好不好就全看车厢了,也正是他这种错误的意识才疏忽了对其他部门的管理,都是自己才导致了这次意外事故的发生。
很快,他走到了车间门口,这才发现车间的门锁着,他摸了摸,上面落满了灰尘,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来了。他想到要是在往年,现在正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工人每天加班到九点。有时,他也会到车间和大伙一起干一阵子,他焊的工件不比任何人差,熔合好,焊渣少,更让人惊讶的是焊口成一条直线,像用墨斗打过一样。
遇到生产旺季,工厂有免费加班饭,卤蛋、鸡腿每顿都有。有空时,他也会特意到工人食堂走走,看看哪里做得合适不合适,菜少时就交待加菜,并对厨房师傅说菜尽量按工人的口味做,尽可能让大家吃饱吃好,心情好了才能做出一流产品。
此时,他很想进车间看看,一看门锁着,他又不想叫看门的老崔,于是就掉转头走向了成车广场。成车广场就在最南端,紧挨着大食堂。到了成车广场,广场上稀稀疏疏放着一些没有发出去的各种款式的三轮摩托车,上面落满了树叶灰尘,他轻轻拍了拍,上面的保护膜都烂了,看来已经放很久了。他越看心里越难受,决定不再看了,他一转身竟发现仓库的主管——老王就站在身后,他看了看老王,老王也看了看他,他们相互笑笑。老王已跟了他七八年,他们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比如今天,他们都想到了一块,都想到公司转转。他们彼此看看,没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群山前面走,老王紧跟其后。走了一会儿,老王说:“重庆方面我们要的那一万台发动机,明天就要到货了,要吧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况,退货吧我们当初又签的有合同,我正为这事犯愁呢!“犯什么愁?要。”群山脱口而出。“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对对,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在公司转了一阵子,最后分头回家。
回家的路上,群山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去年在宗申的新品发布会上,他新结识的重庆隆鑫集团的涂总,涂总主要负责开发集团的市场,融资等诸多方面的问题。巧合的是在宗申新品发布会上他们都被邀请了,他们在观摩时,对样车的构造设计方面的优点以及缺点都很有共识感,当他们抛开行业话题谈起其他方面的问题时也很投机,用餐时他们特意坐到了一起,他们就像结识了很久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
观摩结束时,涂总热情地对群山说:“如果将来遇到了困难,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在半路群山就迫不及待地给涂总打了电话,他开门见山就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他说他想和隆鑫合作,想让涂总在中间引荐一下,其实他和隆鑫一直也有合作,他们一直在用隆鑫牌的发动机。涂总一听是老朋友,当然很爽快,他说他得和相关部门汇报一下,等协商好了就通知他,然后他们愉快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两天后,涂总告诉群山总部要派另一个负责人——刘总到公司,实地考察一下才能确定下来。考察就考察吧!他想现在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其他的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全力应付。他和涂总结束谈话后,就急忙通知各部门火速到公司各就各位,临时开了个紧急会议,打起精神,打扫清理,先准备一百辆物料,准备随时开工,迎接隆鑫刘总的到来。只要刘总一到,就开始生产。
一切就绪,只等刘总到来。两天过去了,重庆那方面一直没有消息。群山实在着急又一次拨通了涂总的电话,涂总说他正想给他打电话呢!明天刘总就到了,还说一定要让他抓住这次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群山和老王还有其他部门的领导就站在大门口,随时准备迎接刘总的到来。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老王却看见群山脚上还穿着一双千层底。老王急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指了指他的鞋。群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只剩十分钟了,来不及了,他朝老王笑了笑。
十分钟过后,刘总的车就到了,大家夹道欢迎。群山亲自带队,领着刘总参观了总装车间的正三轮摩托车线、涂装车间的半自动喷漆线,焊架车间……参观完刘总表示还算可以,最后群山又领刘总一行,到县宾馆为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等大家吃饱喝足时,他几次提起合作的事情时,每次刘总不是故意避开话题就是闭口不谈。
群山心里很明白,一定要抓住此机会,不然一切就可能完了。晚上在搓麻将时,群山故意给刘总点炮,刘总很高兴。第二天刘总走时,他对群山说回去他会尽力促成这件事的,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果然,刘总没有食言,两天后重庆方面传来消息,愿意和群山一起合作,开创三轮摩托车新局面,当然奥大三轮摩托车有限公司成为了历史,新成立了河南隆鑫机车摩托车有限公司。
有了新生力量的注入,订单明显多了,摩托车月销量大幅增长,年销量终于突破了喊了很多年年产二十万辆的大关,成为了行业的领军者。直到今天,各行各业都受大环境的影响,面临着歇业倒闭关门的情况,而隆鑫却还保持着良好的增长趋势,生产的三轮摩托车远销到了阿根廷、菲律宾、安哥拉等。
现在的群山再也不用下车间亲自动手忙来忙去,更不用在市场上跑来跑去,因为每一块都有他的独立方阵。每天他只是准时到公司,开开会,签签文件,关心一下市场动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群山却把自己的股份全部卖给了隆鑫,他要回老家。
当他卸下重担,回到久违的家乡时,家乡坑坑洼洼的路早变成了柏油马路,连小巷也铺上了柏油。不过属于他的小巷还在,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也还在,青石板上他坐过的痕迹也还在,妈妈的声音依然响在他耳畔,“群山、群山……”
当村里人都想着大老板回来了一定会重盖老屋修别墅时,而他却选择了一块紧靠河边的土地上盖了两间茅屋,周围编上了篱笆,用栅栏做了一个门。他每天吃粗粮,穿布衣,拿起耙子翻地种地、养花种草。累时,他就闭上眼,鸟叫声来了,家门口巷子那么大的白云也来了,其实它并不小,悠悠还带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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