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小渔与手镯
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吹来的
流年似水,坠落凡尘
黄昏,雨正急急地在院子里撒野,水泡溅起一串的水花,鼓起来,又灭了。小渔跪在板凳上,看着窗外正入神。灶台旁,母亲叫小渔赶紧叫爹爹回来吃饭。
小渔取了块塑料布,往头上一蒙,穿着凉鞋,也不怕湿,就淌过院子的水流,赶到前园子的石头墙附近,推木门喊:爹,吃饭了!
小渔的爹爹,正披了塑料布,拿着一把铁锹,挖园子里的水沟。水沟的水又浑浊又落了很多玉米杆碎屑,都堵在水流的出口处。园子的豆角秧缀着或紫或白的小花,雨呼啦啦漫泻在空中,滴滴答答地落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上,空气中到处都是雨水的潮湿气。
小渔的爹爹低着头说,好,这就回。说完,把铁锹往石头墙上拍一拍,把铁锹上的泥刮了刮,又在水里涮了刷,才转身。
饭后,小渔的父亲从炕上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手帕。手帕有些年头,已经皱皱巴巴,被父亲轻轻打开后,露出一副纯银的手镯,成人腕口粗细,厚有七毫米,面外环形糟印,面里有一小篆刻印——"纹银金店",字迹清楚,镌刻了了。镯子的开口处,又绣有缠枝莲花印。
镯子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历经岁月的淘洗,承载了一辈辈人的故事。只可惜,镯口的花印处,被锯掉约半公分宽。
小渔的父亲讲,是被小渔的奶奶找工匠割掉,打造了一对银耳环。
雨后,窗棱的夏风正微微拂过,水珠从屋檐一滴滴坠落,落在院子的鸭盆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鸭子身上的毛羽正在夕阳下晾晒。小渔和比小渔大两岁的姐姐倚在桌边,一边听父亲讲老一辈的故事,一边写作业。
小渔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心里想,败家奶奶。但是,不敢说,怕挨揍。但小渔的父亲却意味深长地说:“有残缺也更有韵味,戴在手腕处,会有一种老祖宗血脉传承的感觉。这镯子,只传男,不传女。所以,一对儿的手镯,你们的姑姑就一只儿也没有得着!”
写完作业,小渔倚在雕花柜子旁,就觉得脑子开始不听使唤地放电影。可能是受热播的《神雕侠侣》影响,觉得那迷蒙的红帐里,红烛摇曳,姑姑一伸手,掀起红纱的手上,戴着的就是那幅银镯子。
这情景可以用来打广告了,两个人儿,一低眉,一抬头,纹银金店,一镯永流传。小渔一想,不由得痴笑。这一笑不要紧,这镯子的影子,就深深地在小渔的心里,扎下了根。
平日里,小渔没少和这副手镯较劲儿。一对银镯子,是家里的"传家宝",哪一个女孩儿,不希望戴在自己的手上呢!况且小渔的父亲没有儿子,手镯一定会给一个女儿,给谁?
这个问题可不是小渔提出来的,是惹祸精小渔的父亲提出来的。也能理解,小渔八岁时,父亲就病了。初秋芦花漫天飞,天渐渐变冷的时节,小渔的父亲就开始如草木一般,变得格外脆弱,夜里还时常咯血。所以,小渔的父亲总说不吉利的话,总唠叨这后世的问题。
总说,这手镯啊,谁孝顺,就给谁!
小渔总觉得,自己挺孝顺,倒不是为了镯子。父亲总说,百善孝为先,是最人的根本,孝顺是一定的。所以,她每次睡觉前,都会把爹爹和娘亲的背褥铺好,把喜鹊花面的棉被,用手抹平,再把窗帘放下。白炽灯灯影绰绰,母亲里里外外忙碌,父亲也强撑着身体,去拾掇园子。等父亲忙完,一掀开门帘,看见被褥都铺好了,问了,知道是小渔铺的,就开心起来,眉眼含着幸福的笑。
每到晚上,小渔还和姐姐,轮流给父亲捶背。父亲很瘦,平铺在床上的背像一排鱼骨头,每捶一下,都硌得小渔的胳膊肘生疼,汗水一会儿,就浸透了小渔脑后的碎发。
可是,有一天放学,小渔在稻草垛上面跳着玩,回来后满是臭汗,而姐姐正跟随着母亲学习织发带。用天蓝色的毛线,织成窄窄的一条,两端钉了扣子,把发带戴在头上,姐姐乌黑的头发就柔顺地,从发带里披下来。
小渔忽然觉得,姐姐好美,也忽然觉得,这手镯如果戴在姐姐的手腕上,怎么看,都是神雕仙侣里的小龙女。
不由得,小渔心里就像丢了宝贝一样委屈。
其实,小渔委屈的事情还很多。诸如,姐姐的一出生就格外好看,眼睛水灵灵如春水,嘴角翘起,不笑自有笑意,见到叔叔阿姨,姐姐的嘴更是甜得很;而自己呢,单眼皮,木鱼嘴,别说俊不俊俏,就是说点好听的话,笨得连一个渔泡泡都吐不出来。
更委屈的是,小渔越发发觉,父亲对待自己和姐姐的态度有很大的不同。
父亲总夸姐姐,心灵手巧,会缝被,会做针线活儿,甚至鼓励姐姐辫头发,而自己连照镜子,都要骂说臭美,怕耽误了学习。难道姐姐就不怕耽误学习吗?
直至一天,小渔放学回家,看到那对心心念念的手镯,戴在了姐姐的手腕上。
小渔委屈极了,扔下书包,一个人蹲在玉米垛后面,哭起来。
母亲说过,在她刚三个月的时候,父亲想用她换一个男孩儿。在父亲的思想里,家有男孩儿,才是希望。父亲已经有了姐姐,再有一个男孩儿,这才是最圆满的。
"那怎么没有换?"小渔赌气地问。
"舍不得呗,你一哭,妈就心软了!"
小渔听母亲讲时,正是冬天的夜晚,炭火盆里的灰,渐渐快要熄了,露出一截截的白茬。小渔颇为生气,不理姐姐和母亲,自己蒙着被不出声,一会功夫,泪水就迷蒙了眼眶。
有这样的前因后果,小渔和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疏离,加上小渔脾气倔强,惹了父亲生气,也不会道歉,两个人之间经常会剑拔弩张。
直到六年级毕业,小渔要十八元钱,交学校的毕业相片费用。本已经答应好的事情,在第二天早上,父亲却反悔了,说小渔不体谅家里的难处,小渔的倔脾气又上来了,直接顶了嘴。而此时,小渔的父亲也失去了耐心,抓起灶台旁烧火用的铁棍,就是一顿抡。
小渔全身淤青,这让小渔彻底心凉了,决定住学校宿舍,半年没有回家。
秋末,正是农忙。小渔的学校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小渔又是稳坐榜上第一。秋风吹着校园后面漫天的芦花,天气渐渐转凉,小渔心里惦记父亲,想回家看看。
可是,院子的大门紧闭,铁锁锁着。小渔隔着铁门本能地喊了一声:爹,妈!可是,没有人回答。小渔停下自行车,又使劲推了推铁门,只有"咣当咣当"的碰撞声。
正在琢磨时,邻居二婶走出来,说:"你爹病了,在双河医院住院了。"
小渔心一慌,扭头推车要走。
二婶拉住小渔的车子说,你姐姐,让我告诉你,你如果哪天回来了,就去地里找她。
"我姐放假了?"
"你姐这学期就不念了,你爹让你姐不念,供你读书,你不知道啊?"小渔恍惚了,姐姐不念了,姐姐不是已经考进县城最好的学校了吗?
风吹乱了小渔的头发,小渔使劲瞪着自行车赶到村外的亚麻地。初秋的田地真是好看,一片绿夹杂着一片紫。绿的是成片的豆叶,紫的是小渔家那一晌多地的亚麻花。
姐姐,那个戴着天蓝发带,如瀑一般长发的姐姐,正在初秋的亚麻花里,躬着身子,使劲薅着每一株水稗草。那成海一样被风拂起的亚麻花,把姐姐瘦小的身体拥过来又拥过去。
小渔扔下自行车,在亚麻花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姐姐。姐姐听到小渔的喊声,也欢喜地,向小渔挥着手,奔向小渔。
秋天的田野,天高云淡,两道小小的细浪,在风里逐渐相聚,越来越近,直至小渔抱住姐姐——抱住这个她一直嫉妒的姐姐,这个已经瘦骨如柴的姐姐。
小渔紧紧握着姐姐的手,那双手再也不是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手,而是一双被水稗草勒得条条斑痕,指甲浸入了草汁泥土的手。那双手再不会写出让她羡慕的作文了,而在以后,所有余生里,都要在土地里刨食,在风吹雨淋里劳作,来供小渔读书,来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而那一年,小渔的姐姐才16岁。
小渔终于明白了,爹爹早有打算的"偏爱",原来是对姐姐命运的摧毁。想着,想着,小渔泪如雨注,不停地呜咽起来。
"别哭,小渔!你别哭!"
"我比你大两岁,这是命!"姐姐扯起衣襟,像一个母亲一样,心疼地为小渔擦眼泪。而泪水正不由自主地,从那双如春水般纯真,却又充满愁绪的眼角流下。
"原来,爹爹早就想让你辍学。原来,你付出了这么多,这半年的学费,这每天的劳累,这个贫穷的家……"小渔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一句也说不出。
哭声,只有哭声。两个孩子,从此将走上不同的命运。
秋风拂过亚麻草茎,漫天传来簌簌的响声,最后把姐俩所有起起伏伏的呜咽,都淹没,都消散,最后拂成了海一般的呼啸,漫过了整个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