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魁
故事是发生在戚大帅登州水城练兵那会儿,到现在已经五六百年了。那时候登州城里有个姓张的千总,平日里操练繁忙,经常忙活的连家也回不去,因此到三十岁上夫人才有喜,全家人都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十分期盼。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等到孩子降生之后是个唇红齿白,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张千总和夫人都十分欣喜。也正是在这会儿,不知道从哪儿走来一只大橘猫,这猫通体都是橘红色的蓬松毛发,又光滑又柔顺,它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香味,闻起来就像麝香和兰花的味道。它长得足足有四尺来长,看起来比狗还要更大一些;嘴里还叼着一块有人小指头那么大小的翠玉。这大猫穿堂过户,竟然径直的要走到夫人的产房里面去。四周的仆人都感到惊异,没有人敢阻拦它。
这大猫不偏不倚的走进了房内,张千总看见了也是吃惊,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把它赶出去,就看见这橘猫一跃就跳上了炕,把叼着的玉放在了刚刚洗了澡用襁褓包好的小婴儿额头上,在孩子身边卷成一团趴下;而小孩子不但不害怕,甚至停下来了啼哭,对着大猫嗤嗤的笑了出来。
张千总心下大骇,于是认为这是个有道行的妖仙,不过看起来没有恶意,于是恭敬的对橘猫拜了三拜,朗声说到“谢仙家抬举小儿”,而橘猫伸了个懒腰,喵了一声算是回应
之后这大橘猫就留在了张千总宅子里,和小张少爷几乎寸步不离。有小孩子们顽皮,把它像骑马那样骑着兜圈子它也一点都不生气。而且有大橘猫在的地方,一百步之内都没人能看到老鼠或者蚊虫一类的害物,可是却从来没人看到过大猫捕杀鸟雀或者老鼠。于是大家对大橘猫越发的敬畏,认为它是修成了神通的仁兽,因为大猫的尾巴尖老是卷卷着不展开,因此有人就尊敬的称呼它叫“卷尾巴娘娘”。大猫平时和小张少爷同吃同住,千总和夫人都很喜欢它,认为它给家庭带来了祝福,在保护自己的独子的平安;因此像对待人一样招待它,给卷尾巴娘娘的饭食总是和给自己的儿子的一模一样。
千总的儿子一天天的长大,生的越发俊俏端庄。有人称赞他是“肤若初雪,目如朗星”,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赞叹的。他从小就很聪慧,看过的诗书几乎过目不忘,但是其实他并不特别喜欢学习,更喜欢去参观水城里军兵的操练,还自己偷偷的用木棍和竹子自己模仿着兵士的样子操练。因为是家里的独子,千总很溺爱这孩子,也就并不阻拦。兵士们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少爷和神奇的大橘猫,开玩笑的说“这是我们的小总兵”,教头们偶尔会来教他打几个把式,一来二去这小少爷也就学了不少枪棒功夫。在这种时候卷尾巴娘娘总是慵懒的蹲在他旁边看着他练习,偶尔有套路打得不对还会喵喵叫着提醒,像是在督促他似的。这孩子也格外的喜欢卷尾巴娘娘,平日里形影不离,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等卷尾巴娘娘吃上了之后才开始吃,睡觉的时候也一定要和卷尾巴娘娘睡在同一个被窝里。平时空闲的时候,小张少爷经常自己和大橘猫坐在一起喃喃的说着什么,竟然像是在对话一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小总兵长到十四岁那年,登莱一带爆发了很可怕的瘟疫,感染了的人会先是咳血,然后皮肤发黑,最后全身长出脓包死去,就连内脏里都会生出脓包,死状极其凄惨可怖。瘟疫一直蔓延到济南府,染病的人十个里面有六七个。水城的兵营里也受了影响,可是没有什么药能把染病了的人治好,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候,一天晚上,小张少爷不知怎地突然和大橘猫爬上了屋顶,开始说话。小张少爷说了什么没人听得清楚,只能听出来一开始小少爷还是轻声细语的在说话,但是大橘猫却像是生了气一样急躁的喵喵叫个不停,后来双方简直像是争吵了起来一样,一人一猫都叫的又急切又焦躁。仆人感到很惊奇,因为这样的事情还从来都没有过,有人试图爬上去把小少爷叫下来,可是却怎么也上不去,张千总和夫人都又惊诧又担心。
过了两个多时辰,争论的声音逐渐小了,最后卷尾巴娘娘像是被说服了,不再喵喵的叫而只是蜷着身子呼噜呼噜的轻叫,小少爷站起来恭敬的对着它拜了三下像是在表达感谢,一人一猫就下来了。
小少爷去到父亲面前,忽然跪倒在父亲脚下,哭泣着请求父亲三天之内安排人用竹木和金纸赶制一百把刀剑和盾牌,说是可以祛除瘟疫。张千总不解其意,但是看到儿子这样请求,于是还是答应了,吩咐手下人通知营内的工匠赶制。但是问其他的问题,孩子却都不回答,只是抱着父母的膝盖哭泣。
大家都心存疑虑,但是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就照着小少爷说的做。三天之后用竹木做成的兵刃都准备停当,满满的装在一台小推车里。按照孩子的要求给送到了校场的关帝庙之前。这天从早上开始小少爷和卷尾巴娘娘就一直在关帝庙里焚香祝祷。有好奇的人想去观看,但是这孩子不允许他们靠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们看到一人一猫在庙宇中非常虔诚的样子,小少爷跪坐着祷告,而卷尾巴娘娘在他身边坐着,姿势十分端正。
他们一直祝祷了一整天,围观的人本来很多,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人群大半都散去了,只有一些实在好奇的后生还在暗中看着,千总和夫人也担心自己的儿子,一直在一旁看着。到了快子夜的时候,月朗星稀,一阵清风从庙宇中间吹过,月光变得异常的明亮。这时候,小少爷的姿势越发的端正,恭敬的对着武圣的神像伏拜,口里说着“恭迎尊驾”,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十分尊贵威严的气息,有人猜测说是有一位神明来访了。
这时候,神位上传来了一个雄浑的声音“年轻的后生很懂得礼节,令人欣慰;四姑娘近年来过得可还好?”大猫伏低了身子,竟然开始口吐人言“承蒙义父关照,近些时日受了这家好人的众多恩惠,四娘过的十分平安如意”。神位上又说“不必拘于礼节了,起来说话”于是少年坐直了身子正视着神位,同时一阵带着奇异香味的紫色烟雾升起,再定睛看过去的时候大猫原来在的位置竟然端坐着一个一身赤红色甲胄的姑娘,容貌甚是俊美,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不过身材十分高大,看起来简直有七八尺那么高。姑娘的左右脸颊上各有三根胡须,还有一截卷卷着的尾巴从赤红色的斗篷下面露了出来。她的盔甲更是雕刻得无比华丽,用金银绘制着虎豹之类的猛兽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唐宋时候的甲胄。
神明这时候又说“果然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好儿郎!四姑娘没有看错人!平时有读过什么书吗?”那孩子又颔首致谢“平时读书并不多,但是格外的喜欢读《春秋》和《左传》,多少有一些浅薄的心得”神明感到很欣慰的样子,赞许着勉励了他。接下来三人就谈论着一些暄寒问暖的家常话题,神人时不时的发出豪爽的笑声。月过中天,小张少爷突然拜倒在神像脚下说“瘟疫肆虐,希望您能出手相助,帮助我们打败疫魃”,神明则笑着回答“真是我家的好女婿!我的确有合适的宝甲,就作为嫁妆送给你好了;不过兵刃是我从友人那里给你借来的,一定要好好的爱护!”又一阵清风拂过,在庙宇中间的空地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副也是赤红色的甲胄,同样像是古时候的样子,上面也用金银装饰的异常华丽,在胸口雕刻着威严的猛兽,兜鍪上还带着狰狞的饕鬄鬼面;还有一把闪着青色寒光的宝剑,剑身上用金嵌着两个篆字,谁也看不出是什么。
“另外借给你们一百位力士!要做个称职的军官!”神明说着这话的时候,从神位的香案后面闪出来一个又一个银盔银甲的军士,每一个都足足有一丈多高,对着神位行过礼之后就到外面的校场上列队站好。看起来就好像是银子铸成的城墙一样,被风吹起来的白斗篷就像是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小张少爷和四姑娘都欣喜的跪拜在地上道谢说“一定不辱没了您的使命。”
神明离开之后两人十分欣喜,四姑娘帮着小张少爷披挂好了宝甲,动作非常亲昵的样子。盔甲穿在小张少爷身上非常的合身,两人来到庙宇外面,校场上的神兵都向他们见礼,其中有一个格外高大的站出来说“给四小姐和总兵官问安,大家都很乐意随时参加战斗,只是来的匆忙,没带多少趁手的兵器。”于是小少爷就把此前用竹木制作的兵刃分发给他们,这些兵器在他们手里见风就长,三尺不到的木刀一下子就成了七尺多长的冷钢宝刀,竹子制成的长枪和画戟也都变成了精钢,快有两丈多长;用艾草和纸张扎成的盾牌变得有车盖那么大,雕刻着狰狞的貔貅和睚眦的鬼面。壮士们对这些兵器赞不绝口。
接下来小张少爷又引着四姑娘来到千总面前拜倒告别,四姑娘谦恭的说到“四娘见过老先生、见过老夫人,许多年来承蒙关照,只是很遗憾以后不能再给您二位尽孝,赡养两位老人家安度晚年。”而小张少爷又抱着父母的膝盖哭泣着,他说“这次恐怕会凶多吉少,但是恐怕我和四娘非去不可;只希望您不要过度的悲伤以至于伤害了身体。”千总和夫人想要劝解,可是也无可奈何,只好三人抱在一起痛哭。
这时候,已经睡着了的兵丁们都被叫醒了过来,热闹的围着那些神兵赞叹不已,有胆子大的问清楚了原委,想要拿着武器和小张少爷他们一起去跟疫魃战斗,四姑娘连忙拒绝众人说“如果以普通人的力量去对抗疫魃,那么是只能白白送命的。”于是大家只有叹息,还有人落下泪来。
人们一直跟着小张少爷和四小姐出城去,走了四五里路,逐渐的有黑色的雾气弥漫了上来,这时候四小姐又回身去叮嘱跟着的人群“请大家回去吧,再往前走的话就有可能被疫魃所害,白白的丢了性命”;小张少爷再次拜倒在父母脚下,很庄重的说“请父亲母亲千万保重;如果能平安的度过这次灾难,希望您好好的养育我未来的妹妹。”于是众人很惋惜的回去了,只有几个最勇敢的军士还拿着武器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看到总兵官和四小姐带着那一百名壮士前进,雾气里越来越多的有不详的声音,金戈的碰撞声和狂躁的喊杀声不绝于耳;那些神兵像是坚固的城墙那样徐徐前进,用手里的兵器砍杀着冲上来的疫鬼,被他们打倒了的敌人无不哀嚎着在地上翻滚,身上冒起火来被烧成焦臭的黑炭——再仔细看去,那些全都是青面獠牙长着血盆大口的疫鬼,从嘴里流下发黑的血来。小张少爷和四小姐走在他们的最前面,剑刃上都直接燃起青白色的火焰来;四姑娘双手持着两把宝剑,像是跳舞那样在斩杀着一个又一个恶鬼,剑光和火焰舞动成一条白练一样。而小张少爷把刻着貔貅的盾牌挡在前面护着两人的周全,焕发青光的宝剑也是每一下都能打倒一个恶鬼。
他们就这样一路和疫鬼战斗着,金戈肃杀之气不绝于耳,后面偷偷跟着的兵士无不心惊胆战,有胆子小的被吓破了胆直接抱头鼠窜。疫鬼之中还有像是小丘那样巨大的妖兽吐着血红的信子,从喉咙里喷出黑烟和毒虫来,但是也被他们一一斩杀。神兵们的铠甲都被血给染上了红黑色,也有的壮士被打伤或是被疫鬼杀害,但是他们的尸体倒在地上之后立刻就消失了。这一小队人马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打出去了快要一百多里地来,在身后留下大量燃烧着的残骸和尸体。到了天边翻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已经从登州水城打到了芝罘岛一带,在海边发现了一条巨大的沟壑,可是根本就没人能记得那里有什么沟壑。沟里面居然全都是腐烂的尸体碎块,血肉模糊的黑色臭水沸腾着翻滚,看到的人几乎都被吓得发了疯。
但是小张少爷和四小姐却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他们指挥着剩下的银甲壮士把疫鬼都击杀或者赶到这血池里然后用火焚烧,而那些神兵也一点疲惫或者畏惧的迹象都没有;但是突然之间那池黑水竟然翻起潮水一样的波涛来。从里面冒出来了一大批恶鬼,有的肠肚都拖在地上了还在嚎叫着冲杀,有的连头颅都已经腐烂了一大半,还有的全身都长着巨大的脓疮,滴落恶心的汁水。其中最中间是一个最大的恶鬼像城门一样高大,身上全是各种腐烂的痕迹,它的肚子异常的肿胀并且几乎是透明的,能透过去看到里面全部都是在蠕动的蛆虫和已经孵化的苍蝇一样的虫子;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就是疫魃。
疫魃手里挥舞着一面巨大的板斧,已经全部都是锈蚀的痕迹,上面挂着腐烂的肉块和肠子,它只挥舞了一下就斩杀了好几个银甲壮士。小张少爷冲上去想用盾牌顶住它,但是盾牌被一斧子就劈成了两半,眼看着他就要被疫魃给杀害。这时候四姑娘的身形变成了一大团橘黄色烈焰,乘着风冲过去灼烧着疫魃腐臭的躯体。
小少爷也站起身来和巨大的恶鬼战斗,两人合力一时之间竟然打得疫魃没有还手之力;四小姐变化的火焰像是成为了小少爷手里的剑的一部分一样,让宝剑看起来像是增长了好几倍;恶鬼被灼烧得哀嚎不止,但是小少爷身上也被打出来好几处伤口,这时候还有疫鬼用毒箭在射他们,已经分不出来他身上是盔甲本来的颜色还是被血给染上的颜色。最后小张少爷大吼一声,把燃烧着的宝剑捅进了疫魁的肚子里。疫魁痛苦的扭曲了起来,四姑娘化作的烈焰像是风暴一样把四周的所有的东西都燃烧一空。
等到那偷偷跟着他们的几个军兵转醒过来,太阳已经高高的升高过了头顶,他们再往海边那儿看去,哪里还有什么疫魁的影子,那个满是黑水的大坑也不见了,应该是被燃烧殆尽了;就算是几百步开外一个人环抱都抱不住的大树都被刮倒,只剩下被烧焦了的一小截。有人大着胆子想去寻找小少爷和四姑娘的踪迹,可是在哪里都找不到。最后有人在一颗被烧焦了的大树下面找到了他们。
小张少爷,他们的小总兵已经死了,全身有七八十处伤口,右手里握着的宝剑被砍得折断了,脸上的睚眦鬼面被打碎了大半,露出半张脸来;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那块当年他出生的时候四姑娘送来的玉也是断裂着的了。但是他至死都是倚靠着大树,站立着的,双眼圆睁着怒视着前方;而他的左手里抱着的正是已经变回大橘猫的四姑娘的尸身,她身上的伤口一点也不更少。
张千总和夫人听到了这个消息,悲痛得肝肠寸断;他们来收敛独子的尸身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臂已经僵硬了,根本不能展开;于是只好将他俩一起火葬,从骨灰里收集到的箭头有半斗那么多。同时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济南府都不再有更多的人生病,已经患上瘟疫的人也逐渐好转康复了;第二年的时候千总夫妇果然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又生了一个女儿,香火得以延续。
这件事以后,有人给小张少爷和四姑娘建立了庙宇,尊称他们是“小张太子”和“卷尾巴娘娘”,把他们尊奉为胶东一带的乡土神;按照我姥爷的说法,他小时候村里还有一个祭祀他们俩的神祠,只不过在上世纪的战火里被毁了;但是还有一些传统流传下来,比如胶东这里有的地方到现在还会管猫叫“四小姐”,会给小孩子准备用木头雕刻的小剑作为玩具,还有当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在农村的地方会有老人吟诵经文请卷尾巴娘娘帮忙祛除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