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酒知何处第四章谷中生情
寒嫣问得直接,他微微颔首,却沉默下来。
当初能看到她转世存活,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欣慰。他不知她在自己心中究竟是谁,就不该再轻易介入她往后的人生。
能肯定的是,靖娴是他生命里,唯一一位愿意接纳的女子。
“她渴望自由,我便成全她。但若有朝一日她想回来了,我会尽全力保护她,一如当初保护你一样。”
在谷底养了两日,伤口明显愈合大半,月青梧惊讶之余,开始捡起包袱里换洗的衣服。
“月青梧,你、你要走了吗?”
岚儿刚给那猫妖换了药,听到他这儿有动静,走来一看,他正在木榻上捯饬包裹。
“嗯?”
月青梧疑惑回头,看她目光正落在自己手中的衣物上,才起了身来解释,“我看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想寻个地方洗澡呢!那日来的时候听到有瀑布的声音,我想这附近应该有水吧?”
岚儿看他卷起的袖子里头,伤口已经结痂愈合,才浅浅缓下口气,乐呵呵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走了呢!瀑布在南边,走上三刻大概就能见着河了。”
“好,那我先去了,太阳下山前回来。”
月青梧对她点点头,下了榻就大步迈出,岚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手捂在胸口上,小声嘀咕,“真是的,他要走就走呗,我紧张什么!”
蹲下身去挑拣箩筐里摘来的野菜和萝卜,止不住摇头叹息,自己估计就是吃素的命了!
天色渐暗,岚儿开始为晚饭忙了起来,也未注意到石床上的动静,那昏睡多日的猫妖,竟摇了尾巴……
“日日炒萝卜喝野菜汤,都快给喂成兔子了!!!”
石床上的家伙原还没那么快醒的,被她的咆哮给惊得猫躯一震,哆嗦着睁了眼。
“山鸡啊,你在哪儿啊……”
边铲着锅里的萝卜,岚儿撇撇嘴,哀怨地捂着肚子。
“岚儿姑娘,我回来了!你出来带我进去!”
石床上的猫妖正打算下来问问晚饭能不能给他分点儿,洞外一阵喊声,吓得他立马缩回了床上,用猫爪子捂着脑袋,继续装睡。
岚儿听到月青梧的声音,提了些神,放下锅铲就往外奔,“来啦……”
山鸡、野兔、还有两条大鱼!
看到他拎着的这些家伙,她眼睛都泛了油亮亮的光。
“这两日听你做梦都在喊,就顺手给你捉一些,够吃上好几日了!”月青梧提溜起手中的鱼,“今晚可以喝鱼汤了!”
“嗯嗯嗯!”
想到可以开荤,岚儿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赤裸裸地盯着那条鱼,“月青梧,你简直就是我的救星!”
洞里一阵切剁菜板的声音,岚儿围着大锅,随手听吩咐递上佐料。
“你尝尝,味道会不会太淡?”
月青梧舀了一勺汤汁到她眼前,闻着这股香,她轻轻吹散热气,低头吸上一口,舌尖尝到了高汤里的鱼鲜味儿,咂咂嘴,歪头笑看眼前的少年煮鱼汤,“好喝,很鲜呢!”
被她一夸,少年目光怔愣了下,稍稍撇开,望着锅里的鱼汤,“差不多了,起锅吃晚饭吧!”
“嗯!”
冰室往外的密道里,凉风吹进,撩了她的长衫,君牧遥手扶在石壁上,迈着轻缓的步子朝洞口走。
她这些年来每寻到七魄中的一物炼化后,对记忆里的事的领悟便更深一层,以致曾经的喜,怒,哀,乐……都接二连三地进了她的心里,而这一次,牵扯了太多的人和事。
神思已清醒,身体却沉得很,她脑子里絮乱不止,一见到外头的光,眼前忽地晕眩,不适应地紧蹙起双眉,她倚在出口处的石墙上,紧蹙起双眉。
“师父!”
她抹去斑驳虚汗,忽的身前抵过一片阴影,不待她抬眼,岚儿就已跑了她身前。
“师父,今晚有鱼汤喝了!月青梧捉了好多东西回来,有山鸡……”
她鬓发上的钗子竟又在发光!
君牧遥下意识地眯起眼缝,寻到了站在岚儿身后的男子,视线尚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看清模样,正是那日在破庙里遇到的少年。
“他怎么在这儿?”
“在下月青梧,前两日给人送信,遇到了劫匪,幸亏岚儿姑娘出手相救,才让在下躲过了一劫。”
他先岚儿一步回话,对君牧遥甚是尊重地握拳拱手,“这两日在洞中养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大概明早天一亮就启程。”
“哦~美人救英雄?”
十六年前的那一晚,有两位仙人投胎,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岚儿是其中一位,月青梧出现钗子就会发光,那么,定就是另一位。
君牧遥瞥眼向岚儿望去,虽蒙着面纱,却依旧可以从她挑起的眉尾感受到她正在暇笑,只不过,无人探出她眼中的深意,“真是难得的缘分。”
“哈?”
岚儿伫在那儿,听了她的话,转头朝月青梧看去,意外地对上他的目光,心头触电似的一抖,慌忙撇开脸,眉头揪起,推了一下君牧遥的肩膀,“师父~”
“呵……好好好,不拿你们打趣了!”
君牧遥刮了几下岚儿的鼻子,继而闭眼深吸一口气,对着月青梧笑问,“这鱼汤好香啊,什么时候开饭?”
这顿饭吃得很香,君牧遥没怎么客气,一人夹走了整块鱼头,不过她瞧着一向贪吃的徒弟也没什么心思和她争,和月青梧两个人,你瞧我一眼,我偷瞄你一下……
“咳!”
他俩猛地一惊,收回了目光,君牧遥才放下碗筷,重新系上面纱,懒懒地撑着岚儿的肩膀起了身,“我的酒喝完了,要出去几日寻些宝贝来泡酒,你守在洞里等我回来。”
转身往外走时,目光瞥及那石床上的家伙,她很肯定他醒了,只不过这丫头忙着和人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才没注意到动静。
习惯了师父时常去寻东西泡酒,岚儿也没拦着,就在她把君牧遥送到洞门口要回去一刻,反被她给摁住了脑袋。
“师父?”
一抬起,头君牧遥看穿了她的心思,玩味地凑近她瞧,压低了声音,“丫头,师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好好把握时机,说实话,你是我收过的徒弟里,唯一一个到了十六还没嫁出去的!”
久不见岚儿回来,月青梧只好走出去看看,到洞口时,君牧遥化烟消失了,只有岚儿一人伫在那里。
走近一看,她的脸像是被火烤红的猪肝似的,连耳根都红得透透的,“怎么了,岚儿姑娘?”
岚儿本来就因为想着君牧遥的话感到心里发窘,一瞅到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捂着脸就往洞里跑,“我没事,你去喝鱼汤,别管我!”
师父真是的!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啊!
眼看就要入冬,夜里的风刮得甚大,山脚下的街道无一行人,显得格外冷清。
临河的酒馆里倒了一片人,连老板都躺在地上,壶里的酒洒了大半,周围死寂沉沉的。
灰衣身影轻嫚飞旋,君牧遥伫立在石桥上,一双瑞风眼紧盯馆中,柔凉似蛊,抬睫一刻,眸中幽火暗起。
忽的地火腾窜而出,直直烧透了整个馆子,逼得里头的水蛇现行,一头扎进河里。
任它四处奔逃,君牧遥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那条蛇,直到它穿过桥下,在河里潜行,袖中的手咋一握拳,河中爆破,水溅四起。
区区修行百年的蛇妖,也敢在人间放肆,靠吸食凡人阳气渡练修为。撞到跟前的妖物,她若不收,也真是暴遣天物了!
没给它留临死独白的功夫,君牧遥直接掏出葫芦将它吸了进去。事实上,她听得太多了,也听烦了,这年头,出来作妖还有理了?!
邪气渐的随风而散,酒馆里的客人陆续醒了,老板摸着脑袋捡起掉在地上的酒壶,心疼又感到莫名其妙,往外看去,只见一蒙面的灰衣道姑走下石桥,渐行渐远,消隐不见。
“真是怪了,大冷天的,怎还有道姑出来溜达呢?”
沿河步行了很长一段路,神界往事如幽灵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心里头甚是堵得慌,多少年了,她从未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
无痕爱于佛,世离忠于族,而寒轩,似乎连爱也未有过。
几度浮沉,她本以为,来到人间,过往所有也都烟消云散了,却没想到,靖娴对自己的一生,竟是含了这样深的怨念,即使相隔一世,也依旧存于她的心中,始终无法泯灭。
自她知道自己这一世七魄不全,就一直在想办法,无论善恶,但凡缺失,她都一一集回,无非是想自己有个完整的人生,眼看就差一样,她却不知,究竟该不该再继续寻下去。
夜里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少了来回飞窜的动物,谷中比往常还要静上几分,同坐在洞口望着雪景,岚儿提起烧热的酒壶,替他斟满。
“明日你便要动身,我偷偷拿了师父酿的酒来和你喝,算是给你送行了。”
月青梧单腿曲着,端起乘着热酒的土陶碗,相识这么多日,他似乎从来都没好好看过她。
今夜的她梳着简单的发式,扎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耳后,身上披了淡青色的斗篷,就像寻常人家的女孩一样,乖巧,恬静。
月青梧喝了口酒,对她笑着,连说的话都温柔不少,“酒很香,我不曾喝过这么上乘的。”
“那是自然,我师父酿的,可是连皇宫里的御酒都比不上!”
被夸了的岚儿摸摸自己的小辫子,月青梧闲闲靠在石壁上,目光从碗里移到她身上,“你从小就跟着师父在这谷里生活吗?”
“哈?为、为什么这么问?”被他突然这么一问,岚儿傻傻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她的过去,还从未有人问起过。
“没什么,只是我同寻常百姓打交道得多,像你和你师父这样的,我还真没见过。”
听他的语气,岚儿才缓缓安下心神,转而笑起来,“师父是世外高人,我和她不一样,只不过是个连小法术都用不好的笨丫头!”
“谁说的,前两天你不是才用法术救了我吗?”
月青梧仰头饮尽了碗里的酒,喝出一口热气,朝外头看去,白雪银光,映得夜里的谷底景致清晰了些,他像是出了神,“你跟着师父活得这般自在,世面见得多了,性子也不拘谨,别说那些被关在闺阁里的姑娘羡慕,我也喜欢!”
嗯?!喜、喜欢……
手一抖,正打算斟酒的岚儿险些烫了手,好在他看着外头,没注意到,不然她可就丢脸了!
缩回手偷偷呼了呼,她捂上自己微微发烫的小脸,一直想问的,憋到了现在,才小声地开口,“喂,我说月青梧啊,你……你明天去从军,以后还会回来吗?”
“回来?”
月青梧回头,感到不解,“我父亲从军战死以后,母亲没多久就过世了,我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你说回来,无牵无挂的,我都不知道要回哪儿去!”
“那、那如果……如果有牵挂呢?”
月青梧看着她这小女儿似的模样,微微疑惑,心里恍然明白了点什么,及时撇开脸眼睛,“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打完战,想这些做什么!早些睡吧,别着凉了。”
她问得舌头都快打结了,就换来这么一句……小手紧揪着辫子,真是后悔问出口了,直想抽自己一耳刮子!
眼看着他酒都没怎么喝就溜了,岚儿郁闷地垂下脑袋,气恼地戳起酒壶盖子,“你怎么就听不懂呢?大呆瓜!大笨猪……嘶啊――”
忘了酒壶还烫着,岚儿心疼地捏着自己被烫起泡的手指,真是祸不单行啊!她是触了什么霉头!
夜走深了,临近天明,岚儿还在睡着的时候,月青梧已悄悄来到石床前,石壁上独独一盏烛光忽闪着,让他能看清楚她些。
“壮、壮士,现在可以把剑拿开了吧?我真不是妖怪!”
脑海里忽地想起第一次相见,她莽撞的模样,他险些将她错杀了。和她在一起时,她总是让人啼笑皆非,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自然是喜欢的,他没有说假话。
可他们太不同,他已立志要从军上战场,刀枪无眼,他没有把握能回来。而她,却可以在师父的庇护下逍遥度日,不问世事。
所以,他方才没有回答她,要真有牵挂的话……
探出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指尖才触及她脸颊,她眼睫一颤,刹那收回了手,他心虚地退开步子,愣了神,不敢再去看她。
他该走了。
背起包裹到了洞口前,脚下一顿,回首看去,岚儿正站在后边,衣衫单薄,连斗篷也未披上就跟了出来。
“我、我不知道你走得这么早,还想给你做顿早饭来着……”
声音很弱,她扶在石壁边上,朝阳初升,将她的模样照得清晰,老实说,笑得很勉强。
“你这样容易着凉的,赶快回洞里吧,我下了山再找地方吃也没关系。”
“月青梧!”
就在他要踏出洞口时,岚儿没听到他话似的小跑过去。昨晚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许多临别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保重。”
手里被塞了一块帕子,他惊讶地看着她转身跑回了洞里,听了她的回音传来――
“这帕子送你做纪念了!”
若还有牵挂……他一定会回来的。
少年背着包裹榻上下山路,半空拂过一片芭蕉叶,君牧遥只是远眺着,微微抿笑,好像沉浸在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时光里,与周围一切隔绝。
月青梧不在了,洞里感觉冷清不少,岚儿不自觉走到木榻旁,摸上那叠着整齐的被子,他捉来的猎物都还没宰……月青梧,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打了个哈欠,她想就地摊开被子好好地睡个觉,刚抱起枕头,眼角余光注意到石床那儿立着的人,瞬间惊得枕头都掉了……
那是个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玄衣迤地,肩后披散着长发,隐隐现出银质的月牙耳饰。长眉入鬓,生得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略显稚气的脸蛋竟比女人还俏丽。
只是,他此刻盯着她一言不发,微抿着尚且苍白的薄唇,整个人逆光而立,透着一股诡异的阴柔之美。
“你你你……你是谁啊?你怎么进来的?”
岚儿没心思欣赏他的美了,指着他的鼻子,放眼四周望去,师父的结界没坏啊!
他目不转睛地朝她走近,岚儿却吓得跳上木榻,指着他的手又直哆嗦,“你别过来啊,这是我的地盘!”
“是你带我来这儿的。”
叫他别过去,他居然就乖乖地站在原处,让她见了好一通发愣。
“我?我带你来……不是……”
那少年看岚儿说得语无伦次,唇上微微浮上笑痕,轻声解释起来,“是你在山林中救了我,难道,你忘了吗?”
看着他对自己笑,她承认,真的是很惑人啊……
可是!
岚儿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被男色所迷,除了月青梧,她什么时候在山里救过人啊?最近只有师父救的那只猫啊!
下意识往石床上探去,猫不见了……扯了扯嘴,瞅了瞅他的桃花眼,试探地问,“你不会,就是那只猫吧?”
在他点头后,岚儿感觉头顶晴天霹雳,师父不是说是个猫崽子吗,这么大个人,要打起来她也斗不过啊……怎么能留她一个人照顾嘛!
“岚儿姑娘?”
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惊悚地双手抱着自己,她忽然想起来,这家伙的眼睛可以读心,一旦被他控制了心智……
就在她越想越发抖的时候,那少年再次开口,浅浅的声音柔和似水,“多谢岚儿姑娘相救,此等恩情,我日后定当相报,只是现在有急事要去处理,就此告辞。”
岚儿眼看他幽灵似的原地消失了,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月青梧,师父,你们快回来啊!
元洲王宫的祠堂打扫得一尘不染,玄武王每年都会在先王后靖娴逝去这一日,在这儿待上一整天,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否则决不让人近前打扰。
手中的九卷经文已放置在了祭台上,寒嫣也一道来了,寒轩同以往一样,坐在旁侧的席中斟酒。
可今日却不同寻常,远远的就听见外边传来的脚步声,近侍喘着气进来禀报,“王尊,皇太子在妖界攻城时受了重伤,眼下正疲于妖族部落的夹击,派人请您按先前计划,发兵增援!”
“皇太子受了重伤?!”
旁的都不打紧,可身为主帅,靖谦受了重伤,可是非同小可了。
寒轩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当即起了身来,就要动身前去,胳膊却被扯住。
寒嫣急急跟了来,“我同你一起去,他是皇太子,若是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啊!”
听到她的话,寒轩摇了摇头,覆上她的手,“阿姐,妖界不同其他地方,你去不得,还是先回流洲吧,若陛下有召,你再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