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卡牢
01
记得很清楚，那年我35岁。某天，我回家，忽然发现小区里三三两两的邻居在一起聊天，讲得火热，看到我走近，忽然就闭了嘴，还一脸尴尬地看着我。
我觉得很惊奇，但是又不去打听，只是朝他们笑笑，然后进自己家门。
第二天，天气寒冷，又下着雨，早晨出门，我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自己穿上羽绒服，缩着脖子，撑着伞送读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去路口坐校车。
送完孩子返回，我走去菜场的路上，忽然听到两位阿姨在讲八卦。
你听说没有，就是那个谁谁的小三，居然到我们小区来找他了，在楼下骂人呢。
就是，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哎，以后老婆日子怎么过？
对哟，听说孩子小，还是个男孩，父母身体也不好，工资也一般般，老公还来这么一手！
哎，年纪不上不下，离婚吧，你说，困难这么多，日子不好过啊；不离，跟这花心男人，每天受气！就这样被卡牢了，我要是这孩子妈妈呀，不知愁成什么样子。
就是，他这老婆我也碰见过，虽然不认识，但我看人长得不赖，脾气也好，哎，不容易呀……
我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他们讲的他，会不会是我的丈夫？
我生活的地方，是中部地区一个县城，我的工作是某银行的柜姐，每天跟钱打交道，可是工作时间长，工资很低。我的丈夫，来自乡村，大学毕业后，做了销售，成天在外跑，工资加提成，一月两万。房子是他的首付，房贷也一直是他还，家里日常开支都是他的。我们有一个儿子，一直是我父母帮我带，我父母是退休工人，有自己的养老金，钱不多，够自己生活罢了。
结婚时，我父母以他们阅人无数的眼光，告诫我销售人员嘴巴最甜腻，嫁给他可是要自己想好。他们对我从小管得很严，我的内心沉闷而压抑，我工作几年后，很想离开家。
当他出现在我面前，对我百般顺从和呵护，我很快就沉沦。
我不顾一切和他结婚，有了儿子，一心一意经营我的小家。但是，这个家伙的心思我逐渐感觉到不实，他好像对谁都能聊，跟谁都能套近乎，无论男女老少。他的这个油腻的性格，让我烦躁不安。他知道我的想法后，哈哈大笑，很是骄傲。后来，我想想，好吧，也许这真是人家的职业习惯。
一转眼，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最近他频繁出差，跟我说话心不在焉，是不是果真有问题？
我决定不动声色，趁这天下班早，回家看看。
我不停地告诫自己稳住，还是免不了心慌意乱，在我们那幢楼附近，我找了一个最好的观察点，竖起衣领，戴着口罩，假装在那里等人，看手机。
果然，不多久，有个女人出现了，她打扮时尚，大冬天穿着长呢子大衣，蹬着高跟鞋，耳朵上吊着大圈圈坠子，戴个墨镜，立定就拉开阵势，开始叫骂。
主要是呼着丈夫的名字开骂，脏字不堪入耳。
丈夫出差去了，说是去一个礼拜。我猜想他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女人，居然把人家引到了我们家楼下，而且人家还不知道他不在家。
没有人出来理那女人，过了一会儿，物业来了人，劝她离开，女人骂了一阵，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周边有多少只耳朵竖起听着，总之那刻，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泪如雨下，恨不能赶紧从这个世界消失。
02
我遮遮掩掩地回到家，忍住巨大的悲痛，跟我爸妈打了电话，叫他们帮我去接孩子放学，然后急急地收拾了我和孩子的行李，就去了爸妈家。
晚上，把孩子哄睡之后，我跟我爸妈简单地讲了这个事情，我爸妈当即把我一通臭骂，骂我当初不听他们话。
我只是无声地哭泣。我爸又抽起戒掉许久的烟，愤愤然。我妈看不过去，问我，以后怎么办，这女婿看定我们性子弱，以为我们不敢离，在外面胆子这么大。我流着泪说，我真是被他卡牢了，动弹不得。孩子这么小，这么调皮，我工资又不高，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呢。
我爸又忍不住骂骂咧咧，一会儿说我脾气太好，不给他下马威；一会儿说我不管家里钱，是个蠢蛋。我立即站起，走进自己房间。
整个晚上，我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想着多年来自己想逃离却又不得不回的娘家，从小到大，他们没有一次表扬我，我若出错，就铺天盖地大骂，我想问，这也是爱么？如此嫌弃唯一的女儿，我呢，有了一个出轨的丈夫，失败得一塌糊涂。
去还是留，我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红着眼睛，当着爸妈的面说，我决定了，快刀斩乱麻，一定要离了。爸妈看了我一眼，默然不语。
决定之后，事情就好办了。他表面上还是挽留一番，见我坚决，也不多话，虽然还是气鼓鼓的，我们就这样离了婚。房子归他，儿子归我，他每年出一万块的抚养费。
父母虽然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但一直以来，对我要求很高，现在见我离了婚，还要借住在娘家，他们觉得脸上无光，对我失望至极，有时跟我说话说着说着，就吼了起来。
我哪里能不明白他们的心思？我当然要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发愁。我的月工资确实不高，每个月三千，我拿出一半来给他们作为我和儿子的生活费，逢年过节，再给他们买实用的礼物，教导儿子尊重他们，学会干力所能及的家务。
接下来，我得学会赚钱。
一个小县城，能有多少赚钱的兼职呢？但是，我不能放弃。我是学金融的，从小喜欢数字，在一个同学的建议下，我决定考会计证。有了会计证，我就可以兼职帮一些小企业做账，因为小企业请不起专职的会计。
每天晚上，我和儿子一起学习。儿子以前放养，一切学习基础都没有，习惯也没有。我买来一堆堆的书，再一本本刷题，叫儿子坐我对面，坐在那里就一心一意写作业，不许随便起身。
儿子自从知道爸爸妈妈分开了，很是失落，在学校常常被同学欺负，他就要跟人干架。每次老师都给我打电话，叫我去给被他打伤的孩子道歉。每次我请假急匆匆去他的学校，见到小小身子的儿子站在办公室一角，我的心瞬时缩作一团。
等我毕恭毕敬给人道歉之后，我们母子从学校出来，我给他拿着书包，牵着他的手回家。他就看着我，显得很委屈，说，妈妈，他们不骂我和我家爸妈，我是不会跟他们打架的。
我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说，人家说什么是人家的事，你每天做好自己的事情，高兴，妈妈就很开心了，妈妈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也会好好学习，和你一起进步。
儿子的眼神里，逐渐有了亮光。
可我的学习，又谈何容易？自从生了儿子之后，我的记性一落千丈。身体也因为上班坐大半天不挪位置，而变得沉重而憔悴不堪。颈椎病也找上门来，有时，忙久了，竟会头晕目眩。
我爸有多年的高血压，我妈有风湿病，两人常常上医院，我得请假奉陪。
我爸习惯了跟我讲话就发牢骚，他说，日子过得这么难，哎呀，不看了，不看了，看了有什么意思，一家子都有病，孩子还这么小，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妈也唠唠叨叨，你被卡牢了，我们也被你套住了，大家一起卡牢。
我常常听着听着，想着他们为我接送娃，给我们做饭打扫，就一声不吭，别过脸去，一串眼泪冒了出来。
我还是照旧准备我的考试，我发现，我脑子虽然笨拙，但对数字天生敏感，人家学得快，我就多钻研，多钻研，也就会了，并且越学越有劲。
03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参加了会计资格证考试，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没考过。
这天，我查到成绩，心情糟糕透顶，走在大街上，忽然遇见了我前夫。
他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虽然年纪逼近40岁，但是，因为跑业务，他比较重视保养，看起来，反倒比我显年轻。
不得不说，他的能力是强的，前途是好的。以前他会帮我跟领导搞关系，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起码在单位里不会忽然掉坑里。他还指导我怎么跟人打交道，包括跟我的同事和儿子的老师还有同学家长，这些对我这样一个父母没教过、自己一门黑的人来说，真的实用。
他看向我，惯常地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番，跟我说，呃，你怎么把我拉黑了呢？我都不能跟你联系，我怎么看儿子呢？
我把脸转向一边，冷冷地说，你的抚养费一年付一次，你就等着我一年联系一次就够了。至于看儿子，你每周一次去学校门口接他放学，就可以看到了。
他忽然走近我说，你现在这么憔悴，也不像以前那么爱打扮，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么？我知道错了，复婚以后，我保证会好好对你和儿子的。
我的脑子忽然一阵刀光剑影，又有点晕眩，我原地站着，顿了一分钟，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他只是微笑着看我。
我转过头去，淡淡地说，不必了。
他在我背后大声说，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不要倔强，要把握机会，复婚对谁都好。
我一刻不停地走开去。
白天，我兢兢业业工作，不去参加单位里的各种八卦；傍晚，我陪孩子做完作业，再陪着他出去走走，逛逛超市和花园，自己也能锻炼一下。等孩子睡下，我再爬起来，继续学习到十二点。
深夜，我结束一天的忙碌，关上灯睡觉的那一刻，内心里那么平静，忽然我感觉我就爱上了学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多好啊，即便不为着考试，也觉得学习本身是那么美好呀。
两年后，在单位里，我居然升职加薪了，我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我头上，但是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个踏实的好员工啊。我方才感到万分惊喜。
我爸妈听说了，忽然牢骚就少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第二次的会计资格证考试，我终于通过了，虽然是擦着边过的，但对我这个中年学困生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请我开公司的同学帮我介绍了几家兼职，趁晚上的时间，可以慢慢做来，这样时间长了，我一个月的收入也赶得上工作收入了。
我给爸妈的生活费多了，同时他们平时不舍得买的东西，也会趁生日买回来送给他们。我知道，即便是我想争气自己买房子住，他们嘴里好像嫌弃我，但其实是越来越离不开我了。
期末考试结束，我儿子回家来，举起手里的成绩单，向我们喊道：我考了全班第三名，得了好学生的奖状！
我们听了，个个心花怒放。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对我爸说，外公，我给您买了一双手套，这样您骑电瓶车送我上学，就不会手冷了。接着，又掏出一样东西，对我妈说，外婆，这是宝贝，我同学妈妈用这个艾条，治她的腿，效果很好呢。
我爸妈露出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
最后，他又对我说，妈妈，我没有钱买好的东西给你，我就每天给你捶捶肩，你看怎么样啊？妈妈，我还是希望您像以前一样，打扮得美美的，皮肤细腻腻的，很好看的样子。
我们一边听他说，一边笑不止。
我爸问他，哪儿学的，还知道讨好大人？
八岁的他眨着眼睛，忽闪忽闪的，想说又刻意不说，我们又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