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文学写底层的不多,有成就的更少。前些年有一个曹征路,持续观察底层好多年,出过很多有分量的短篇,可惜到了厚积薄发的《问苍茫》,实在无法给主人公们安排一条想象中的绝路,只好用“美人计”这样的老套桥段,外加一场意外的大火,把希望尚存的社会图景撕个稀巴烂给人看。再往后就是今年余华拿《第七天》趟了这滩浑水,里面那些微博的段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现实所指,《在细雨中呼喊》里的绵密语言到了《第七天》变成了故作深沉的浮泛抒情,暮气沉沉的余华念念不忘的,居然还是十多年前反复提到的“跳楼把牛仔裤崩裂”那个“生动”的细节。如此说来,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试图从一个农村大学生的个人经历入手,触及社会阶层日益固化的尖锐问题,这种指向明确的野心,至少说明方方的脑子,比余华要清楚多了。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遗憾地说:方方没有办法告诉我们,在当今的社会情形下,涂自强这样的人,一定无法成功。悲伤的涂自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方方硬搞死的。
试想:涂自强的爹如果不寻短见,那么涂自强就不会耽误十拿九稳的考研,也不一定就不能走留校这一条路,这条道路虽然艰辛,但却稳定而体面;又试想,如果涂自强的母亲没有几次三番地给儿子徒增麻烦,涂自强也就不会几次三番地耽误业务,最终在一个并无太大风险的职业里被扫地出门;再试想,在涂自强成功地安顿好了他的母亲、顺利地解决了后顾之忧后,如果他的身体足够争气,那么他也不一定不可以心无旁骛地重启一份事业。可方方让人家一下子就肺癌,还晚期,这就真的毫无回天之力了。别跟我说涂自强爹寻短见是因为强拆,如果方方不想让涂自强死,涂自强工作一年的同时准备考研,行不行?这就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也怪了,好像作家们用来论证自我合法性的材料,都是他们所反对的事实本身。
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里,涂自强并不笨,他可以很快地上手使用电脑——如果没有这个细节,我们大概认为涂自强怎么考研也不会考上,怎么奋斗也奋不出来,这个社会没有给勤恳笨拙的老实人留下一点翻身的机会——这样写,都比现在能自圆其说。然而方方没有。某种意义上,现在社会阶层固化的关键,很大一部分在于基础教育过程中的视野问题,而非通常意义上的裙带关系。农村孩子除去营养层面的先天受限,这种知识结构的后天不足更为致命。如果涂自强因为大山的背景而与周围格格不入,他很努力地试图融入大城市的“现代”圈子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以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从事着这个社会里最底层最委屈的工作,看不到任何晋升的空间,他的同事很同情他但爱莫能助,他的领导不是个坏人但在社会运作的机制面前不得不一次次地给予他沉重的打压,这样的情节架构,似乎比现在这种“家人添乱”的模式更具有论证主题的说服力。这样发展下去的涂自强,无论是绝望地了断自己生命,还是从此自暴自弃变成一个连家乡父老都嫌弃厌恶的“多余的人”,都会来得比现在这种求生不得引人深思。可惜方方没有。方方努力地给涂自强找到了几条出路,又因为主题先行的原因手忙脚乱地把这些出路堵死,当方方面对涂自强越来越多的可能出路愈发恐慌的时候,早就埋下的“肺癌”伏笔,也就终于派上了用场:涂自强总算咳出血了。大家也就同时松了口气。
俞敏洪是村里出来的,考了三年才上北大;马云是当年肯德基都不要的人,他比起涂自强又能好到哪儿去?这些耳熟能详的例子姑且不论,如果你一定要说九几年的时代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我也没有话说,可我现在任职的这家教育机构,老总是江苏渔村出来的普通青年,小时候跟家里整宿整宿地干农活,曾经站着睡着过,就是这样一个人,靠着给人做家教,一步一步地把公司做到了纽交所。农村人不都是涂自强,大山里的人也有自己对抗世界的方式,他们有自己的狡黠和凶狠,他们的意志可以让自己足够坚韧。如果按这样的思路推演下去,涂自强悲伤的真正原因,恐怕恰恰在于自己的懦弱个性——可这又不是方方所试图传递的价值观,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它更接近于事实的真相。
我还没有说采药;她和涂自强的分手,并不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涂自强,而是涂自强配不上她。面对这份漏洞百出的答卷,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怀念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