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桃
文/苏门映雪
1、
在整个桃树沟村，再找不出比春桃更漂亮的姑娘了。
春桃是木匠老许头儿的女儿，刚满18岁，出落得楚楚动人，唇红齿白。虽说是乡村姑娘，但她那红扑扑的脸庞，乌黑油亮的发辫，毛楞楞的一双大眼睛，因为从事田间劳动，而格外匀称健美的四肢，给人一种鲜活蓬勃、青春洋溢的感觉。
春桃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有时候跟着父亲上山干活的时候，她俯身就着清澈的溪水左照右照，顾盼生姿。
她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一颗少女的心早已是情窦初开。村里有时候会来放映队播放电影，她最喜欢看《人生》里面的高加林。呵！他看起来多么神气啊！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都让她为之痴迷。她幻想着自己就是刘巧珍，跟心爱的加林哥一同走在被桃树掩映的小路上……
她压根瞧不上村里那几个爱围着她转的后生。一个个土头土脑，满嘴里说不出个什么好听话，搔眉搭眼的就会瞅着人家姑娘“嘿嘿嘿”地笑。春桃向往城镇的生活，喜欢那些穿着干净、打扮得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城镇小伙子。
随着春桃一天天出落成大姑娘，给她提亲的人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村庄的媒婆都快把老许头儿家的门槛给踢破了，走马灯似的轮番出现在他家院子里。但春桃谁也不见，还把自己反锁到屋子里，说自己年龄还小，不急着出嫁呢！
对女儿的婚事，老许头儿心中也自有安排。他盘算着一定得给女儿相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最好是个手艺人，那些只会在泥土里刨食吃的庄稼汉，一年到头除了能顾住温饱，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他自己做了一辈子木匠，凭手艺早早就在村里盖起来青砖大瓦房，深切体会到有一门手艺在乡村是多么的重要。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心气高，所以他从不轻易相信媒婆们的巧舌如簧，必须得是自己知根知底打听差不多了，才会同意让女儿去相看。
2、
春天到了，桃树沟变成了桃花的海洋。
山坡上，田地边，小溪两旁，屋檐前后，到处盛开着粉嫩嫩的花瓣。微风拂过，花瓣飘落，如下起一场沸沸扬扬的桃花雨。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庄稼人，头上、身上便也沾满了各色花瓣。蜜蜂从早到晚“嗡嗡嗡”忙着采蜜，整个村庄被一阵阵芳香甜蜜的气味深深包围。
每年到这个时节，都有许多城里人来桃树沟观赏桃花。春桃从小在这里长大，没觉得桃花有什么好看。对她来说，这样的景色太平常了，桃花在她的眼里跟地里的油菜花、打碗花、喇叭花没什么两样。
这天早上，全家人刚吃过早饭，后山村的刘媒婆就喜滋滋地来家了。她一见面就说：哎呦！春桃啊，婶子这回可给你遇了个好人家！
春桃没理她，一扭身进里屋了。老许头儿忙迎上来，招呼道：她婶子，你快坐下歇会儿。
刘媒婆这回给春桃介绍的是后山村齐屠户家的二小子。齐屠户家也算是附近比较有名的人家了，据说还是万元户呢！刘媒婆对老许头儿说，这二小子啊，人也是聪明能干，跟他爹学得好手艺，早早就会挣钱养活自己了！咱闺女赶明个儿嫁过去，一分家自立门户，那可就是掌柜的了！
老许头儿拿着旱烟袋，边吞云吐雾边低头思忖。齐屠户家他知道，以前他家大儿子结婚的时候，他还给他们打过家具。家里条件不错，院落敞亮，出厦大瓦房，最重要是杀猪人家，顿顿饭里都有肉啊！
想到这里，他对刘媒婆说，她婶子，劳烦你费心了！我看这齐家也算瓷实，二小子看着也老实可靠，春桃以后应该不会吃亏。
刘媒婆一拍巴掌，可不是吗？这桩好亲事哪儿找去？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咱们春桃。那你给孩子商量一下，我明天来听准信啊！说完，扭着胖胖的腰身走了。
刘媒婆刚走，春桃就从屋里走出来，说：爹，我不同意嫁到齐家！
老许头儿又点着一锅烟，问：为啥不同意？
春桃气鼓鼓地说，整天杀猪的人，能好到哪儿去？身上一股血腥味儿，想想都恶心。
“那你爹是木匠，身上整天都是刨花味儿、油漆味儿，你也觉得恶心呀？”
春桃一跺脚，哎呀爹！那不一样。再说了，我见过他家二小子，老实得话都不会说，整个一榆木疙瘩！看着都让人来气！
“老实还不好啊？老实人本分、心善，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你省多少心啊!”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喜欢杀猪的！谁愿意嫁谁嫁！春桃说完，一甩辫子，气呼呼地出门了。
3、
接近中午，气温渐渐升高了。桃花正开得热闹，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花瓣，密密匝匝，织成一副五彩斑斓的云霞，悄然无声缀落在桃树沟村。
太阳暖暖地照着，透过树叶在地上映出大小不一的影子。空气中夹杂着一息让人烦躁的湿热，但微风吹过，又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春桃闷闷不乐地走着，感觉心里像塞进了一大把杂草，又刺挠又发燥，难受极了。
她走到一颗桃树下，仰头看着一群蜜蜂正忙忙碌碌地采花蜜，心想：我要是能像它们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多好啊！
正看得出神，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把她惊醒。扭脸一看，只见一个黑黑的照相机正对着自己不停地闪光。春桃有些愠怒，她冲着相机喊道：你拍我干嘛？谁让你拍了？
相机的主人，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听见春桃的质问，忙收起相机跑过来说，对不起啊！我刚才看见你站在桃树下，仰脸观看的神态特别好看，就忍不住想给你拍几张照片。
春桃歪着头仔细打量着他，瘦瘦的脸颊，眼睛是细长型的，挺拔的鼻梁，嘴唇不厚不薄，上面冒出些青色胡须。头发有些微卷，剪得短短的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高高地挽着。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左右。
春桃问，你是来我们这里看桃花的吗？
小伙子说，哦，也算是吧！我是来走亲戚的，我姑姑家就住在这里。
春桃说，我也是住在这个村子的，你姑姑家在哪个地方？
小伙子用手一指后面，“就在那里，穿过那个水沟，再拐一个弯就到了。”
春桃不说话了，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树皮，像是在跟谁赌气。
小伙子看看她说，我叫正阳，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春桃。”“春桃？你的名字跟这里的景色太般配了！我刚才看到你站在桃花下就想到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春桃抬眼看了正阳一眼，冲着他嫣然一笑。说“我要回家吃饭了。”
说完转身就走，正阳在她身后叫道，春桃，明天我还可以给你拍照吗？
春桃笑了笑，没说话，却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远了。
4、
第二天，春桃端着一盆衣服到溪边清洗。她正拿着木槌对石板上的衣服使劲，看见溪水中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一回头，原来是正阳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脖子上仍挂着照相机。
春桃甩着湿淋淋的手，站起身说，你怎么在这儿？今天还要去拍桃花吗？
正阳看了她一眼，说，今天不拍桃花了，拍“西施浣纱”！
“谁是西施？没听过村里有这么奇怪的人名啊？”
正阳哈哈大笑起来，“西施是战国时候一个著名的美女，她洗衣服时美丽的样子让鱼儿都看呆了，忘记游水而沉到了水底。我今天见到了真人版的西施浣纱！“
春桃脸红了，她低头用围裙擦拭着双手，羞涩地说，你笑话我哩吧？我可没有人家那么美！
过了一会儿，春桃对正阳说，你要是想拍桃花，就去前面的仙桃山，那里有几颗桃树长了很多年，开的花也最密最好看。
正阳听了高兴地说，好啊！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我还想给你再拍几张照片。
春桃低头想了一下，又看看正阳，说，那好吧！反正也不太远，衣服先放在这里。
两个年轻人朝着仙桃山的方向去了。
路上正阳告诉春桃，自己正在镇上读书，以后还要考大学，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
春桃默默地听着，心里无比羡慕。她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念书，早早就辍学在家帮父母干活，对读书识字的人天生有一种好感，尤其是看完电影《人生》以后。
很快俩人就来到了仙桃山下。仙桃山是一座土山，山势并不高，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山顶。
果然在那里长着几棵粗壮的桃树，斑驳绽裂的树皮仿佛历尽人间沧桑。每一根枝桠上都开着密密匝匝的桃花，感觉沉甸甸的，让人担心枝桠能否承受得住。
正阳一边赞叹一边拿着相机左拍右拍。他对春桃说，来，你过来呀！我也给你照几张！
春桃开始还扭扭捏捏，一会儿就恢复了少女的活泼本性。扶着桃树照了几张，她突发奇想说到，要不我站到树枝上你给我拍吧！
正阳担心地问：那树枝能禁得住吗？别摔下来了！
春桃攀住树枝边上边说，没事儿，小时候经常骑在树上玩儿，结实着呢！好了，我上来了！……我站稳了，你可以拍了！
正阳忙端起相机，只听“咔嚓”一声，相机没有响，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他看见春桃突然从眼前消失了，顺着山坡滚落下去！
正阳吓得赶紧扔掉相机，向坡下冲去。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坡底，看见春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春桃！春桃……你醒醒啊！”春桃紧闭双眼，脸色苍白，鲜血染红了她娇美的面庞。
5、
正阳再次见到春桃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了。
五年前他和春桃出去游玩，导致春桃受伤，他特别害怕。春桃没有被摔断胳膊腿儿，但脸上却被树枝划了个大口子。老许头儿气得暴跳如雷，非要去找正阳赔付一笔补偿费。春桃死死拉着父亲，说都是自己不小心才摔下去的，不关正阳的事儿。
正阳怀着内疚和自责回城里继续上学了。他一直不敢再去桃树沟，害怕面对春桃。听姑姑说春桃也嫁人了，但没有嫁给齐屠户家的二小子，人家倒不是嫌她脸上有疤不好看了，而是说她受伤时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还干了什么事？在村人的眼里，女人的名声可比脸蛋金贵多了！后来春桃嫁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镇子上，据说丈夫是个半瞎，靠给人按摩推拿为生。
正阳现在已经是一所中学的老师了。
春分刚过完，他搭乘公交车来到桃树沟村探望身染疾病的姑姑，五年了，桃树沟的春天依然依然花团锦簇，桃花遍野。
在姑姑家门口，他意外地见到了回娘家走亲戚的春桃。阔别五年，她已然成为一个成熟的少妇了。
春桃笑盈盈地招呼道：你也来了？又来看这里的桃花啊？
正阳看着她，尤其是看到她脸上那道长长的暗红色疤痕，心里的愧疚一下子全涌上来了。他低下头，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春桃轻轻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这是我的命。
正阳问，你过得好吗这些年？
还行吧！那人虽然眼睛不好，但也疼我。如今添了两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也快两岁了。春桃淡淡地说。
正阳一时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明天不回城里吧？我想让你陪我再去山上看看桃花。春桃忽然说道。
第二天，正阳吃过饭就朝仙桃山的方向走去。到了山顶那颗老桃树下，他看见春桃已经站在那里，正仰头观看树上的桃花。
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春桃头也不回地说，当年我从这里摔下去，脸破了相，名声也毁了，嫁给了我现在的丈夫。虽然他又老又丑又瞎，但人还算忠厚善良。我是不甘心啊！但也没有办法。有了孩子后我特别高兴，可是……
她突然扭过头来，正阳看见她满脸的泪水，“可是两个孩子的眼睛都跟他一样，我这才知道他那种眼病是会遗传的！我看着孩子们茫然无神的眼睛，心都要碎了……”
春桃呜呜地哭起来，正阳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突然春桃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说，虽然当年我出事你也有责任，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今天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我想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正阳惊呆了。他看见远处天边的云渐渐在变厚，正翻滚着向前移动，眼看一场春雨就要来临了……
6、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光景。
谷雨前后，桃花已经纷纷落尽，桃树上开始结出毛绒绒的果子。春桃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了。大家看见她除了领着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怀里竟还抱着一个刚满几个月的小婴儿。那婴儿的皮肤细腻白嫩，吹弹可破，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犹如桃树掩映下的一池春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