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小说)
乡村旧事(小说)
1
都四十多年了。
乡村的夏夜清幽安静。一个中年妇女扛了一大捆喂猪的青草回到家中,她重重地把草捆摔到地上,喘着粗气,跌坐在草捆上。她的脊柱象是被折断了一样直不起腰来,甚至轻微的呼吸,都让她感到前肋一阵阵痉挛……
丈夫正蹲在院子里,借着一旁矮凳上油灯的昏黄的光,在木板上剁草,笃笃笃,笃笃笃,迟缓而又沉重的声响,让她感到有一种淡淡的、轻微的抚慰。
三个儿子正蹲在院子里围着饭盆争抢中午的剩饭,最小的弟弟由于抢不过两个哥哥,气得伸手去夺老大送到嘴边的饭勺,老大向旁边一躲,连忙把剩饭塞到了嘴里。老三蹲到地上,蹬着两腿哭骂起来:“大狗熊逢春!逢春是个大狗熊!”
夫妻两个谁都不言语,见惯了。对母亲而言,也没那个力气。孩子越闹腾,她的心飞得越远,她常常想起自己刚成亲时候的情景。
那时,她是这山脚下最出众的姑娘,丈夫是附近几个村唯一读过中学的人。他留着偏分头,清清瘦瘦,很有书卷气,二十多岁就当上了大队会计。
有一天,她回娘家,丈夫来接她。走到半路,碰上了从山上寺庙里下来的和尚,寺庙被毁了,他要还俗还乡。做姑娘时,她常常上寺庙还愿,熟识老和尚,就毫不犹豫掏出自己的私房钱送给他做路费。老和尚很感动,就提出给她看相算命作为报答。那老和尚伸出二指,在她额头上测量许久,却面露难色,迟迟不语。
丈夫催促老和尚:“人命天定,福祸难躲。该咋就咋说吧。”
老和尚一咬牙:“你们夫妻命中有三子。但给你们送终的只有一个。”
“那两个呢?会不会长不成人?”夫妻两个如被冰雪,急忙齐声问。
老和尚闭上眼睛:“老大绕膝不离门,老二千里难归心,老三十里不近身。”
那和尚走了,夫妻各自想着心事,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她先生了一个女儿,接着一连生下了三个儿子,之后,便日渐衰老,起初是密密匝匝的鱼网一样的皱纹罩在额角,然后是寒霜一样的白发飘满两鬓。男人也越来越老,连妻子都没察觉,乌黑的偏分头怎么突然变成了光葫芦,弥漫着薄薄的书卷气的两颊,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像风化石一样粗糙而干涩。
自从老三出生以来,他们的境况每况愈下,开始是冬天来了,孩子们穿不上棉衣,接着是交不上孩子们的书费,再下来就是每天三顿饭越来越稀。
有一天,一个江湖算命先生从门外经过,丈夫拉着那人,求他再算一卦。那算命先生也伸出二指,在他眉头上下左右测量一番,摇头晃脑地唱道:“老大春天田间兔,老二骏马日夜行,老三猛犬伤至亲。”
男人头皮一炸,一口气喘不出来,扑通跌倒在院子里。
不管算命先生怎么说,不管日子再怎么艰难,夫妻两个倔强地带着三个儿子,艰难地跋涉在人世间。男人总是这样教导儿子:“现在再难,也比不上五九年饿死人。”
妻子常常附和:“要是五九年,你们个个都得喂野狗。”
次数多了,连邻居们都知道了,后来,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称呼男的“老五九”,称呼女的“五九婶”。
2
初夏的夜色十分迷人。
月光透过葱茏的树木在地上洒下斑驳的黑影,凉凉的晚风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毛手毛脚地跑到你的身旁,轻轻撩你一把,便很快躲藏得无影无踪。稀稀落落的露珠敲打着树叶,滴答,滴答,在幽静的夜空里,显得很清脆,很悠长……
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已经在各自的院落里扫开一块空地,铺上凉席之类的东西,酣酣地睡熟了。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在村子的上空回荡。
这时,一个院落里走出了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向乡村外走去。月光衬出了他的身影,瘦长,单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他走出村子,停在了一块高粱地旁边,嘘嘘吹了两声口哨,那一片原本静默肃穆的高粱地里便传出了哗哗的声响。
月光照在高粱地里,原本翠绿的叶子隐去了原来的色彩,变得阴暗黝黑,长长的叶片上挂满了细碎的露珠,在月光下晶莹闪烁,如同镶上了宝石。
随着哗哗的声响,一片高粱在轻轻地抖动,而且这种抖动迅速向外面传递,让人觉得像是一股涌动的水流。
一个身影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一个矮胖的姑娘。她向面前的小伙子低低地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让我等这么久!”
小伙子轻轻地走过去,揽着她的脖子蹲到渠埂上:“家里人还没睡着,我敢出来吗?”
姑娘没有做声,扑进他的怀里,张开嘴巴猛然罩住他的嘴,一只手已经开始撕扯……小伙子翻身骑了上去,姑娘又翻过来将他摁到下面,两个身影从渠埂滚到田间,一连压倒了几棵高粱秆子,喀嚓喀嚓几声之后,一切都重归平静了……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从村子的上空传来,显得寂寥而悠远。
第二天早上,朝霞满天。
老五九扛着锄头,手里抓着几棵锄掉的豆秧子,高卷着裤腿,满腿泥水地从地里回来,身后跟着他的三儿子三春。老五九刚扔下锄头,拴在院子当中的小骡子就咧着嘴冲他叫了几声,他连忙抱起一团红薯秧子摁到水池里冲洗一遍,给骡子送到了嘴边。
老三坐在一旁,一边扣着脚上的泥巴,一边喘着粗气。
屋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和轻微的咳声。老三猛然把脚上的泥巴甩到一旁,愤怒地说:“天不亮就喊我下地干活,却让逢春睡到日头晒着屁股,以后我也不干了!”
老五九的嘴绷得紧紧的,满是胡茬的两腮却瑟瑟地抖个不停。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脖子上的青筋一跳老高:“我没有这个儿子!”
这时,老大逢春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好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抬起头,正碰上父亲那憎恶的眼光,他满怀凄伤地移开眼,抬头向天空望去……葱茏的树木缝隙里,露出了点点蓝蓝的天,一朵一朵的白云就象撕碎了一样……他失神地呆望了片刻,缓缓地向村外走去。
老五九冲着他的背影骂道:“二流子!二道毛!我没有这个儿子!”
正在冒着青烟的厨房里突然传出咣通一声巨响,正在做饭的五九婶不知把什么摔到了地上,然后就听见她接上了火:“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孩子这么大了还没娶媳妇,你却老是叫他二流子二道毛,败坏他的名声,你把他逼急了非把你剁剁喂狗不可!”
老五九气冲斗牛:“都是你给他惯坏了!娶不上媳妇活该!”
五九婶怒火冲天:“我日你八辈老祖宗!孩子不是你亲生的!孩子是我的野种!你不疼他我疼他!你若是再做贱他,我和你个龟孙拼了!”
五九婶骂完便哭,哭着哭着一头扎进柴草堆里撒泼起来,厨房里刚才还冒着的青烟顿时烟消云散了。
3
老大逢春从院子里走出来,一直靠在屋后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上发呆,并没有离去。父母吵闹的话语,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心口像堵了一把破棉絮……
东边的朝霞透过树缝在地上铺了一层金色的斑点,淡淡的薄雾搅和着别人家的炊烟袅袅四散,他觉得仿佛像进入了梦里……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向了昨晚的那片高粱地,湿漉漉的高粱叶子懒懒地抖动着,似在无语地诉说着什么。
他脑海里又翻出了昨晚的那一幕,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绝壁上攀登不慎失手跌进了深渊一样,浓重的黑暗和寒冷将他的心灵紧紧地裹了起来……
说实在的,他一点也不喜欢她,之所以夜夜和她幽会,是为了发泄自己体内燃烧着的那团火,那团烤得自己夜夜不得安宁的火。当火焰暂时平息之后,他一看见她的矮胖的身子,他就想起了那张带有麦苗气味的大嘴扣住自己的嘴巴,堵住自己的鼻子的情景,想起了那一双粗壮的胳膊紧紧地把自己的身子扣在怀里,似乎要把自己勒进她的肥肉中的样子,于是,心中便产生了一种恐惧,一种痛苦。更让他愁苦的是,每当他稍稍流露出分手的意思的时候,这个外号叫黑妞的姑娘就恨恨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我就点了你家的房子,然后投井去死。”
可是,当那团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他烤炙的时候,他又离不开她,因为他身边只有她。
自己能和这样的姑娘过一辈子吗?可除了她,又有谁愿意陪伴自己呢?以后的路该怎样走呢?
他埋怨过父母,也埋怨过自己,可最终他认为自己命该如此。
初中没有毕业,父亲就把家里那头小骡子的缰绳递给他,眼皮也不抬地对他说:“地分了,我和你娘都老了,你也不小了!”
他愤懑,他不平:姐姐芳莹读完了高中,不用下地了。老二也正读高三,也不用下地了。为什么偏偏我必须下地干活?都是孩子,为什么父亲如此偏心?
但他又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说出来也是自找难堪。且不说姐姐去当了民师,老二他也不敢提起。他这个当哥哥的比弟弟早上了三年学,可一不留神,弟弟已经蹿到高二了,自己还在初中晃悠,可能全怪自己吗?为什么你在制造我们的时候,让他们聪明,让我笨呢?
他默默地接过了缰绳。
但他接过的不仅仅是缰绳。夏季来临,他随着父母钻进烈日下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锄地,施肥,细长的带刺的玉米叶子常常将他的被晒得透红的肩膀挂破,留下一道道渔网似的血痕。被蒸得烫人的泥土常常塞满他的鞋子, 沤坏他的脚趾,伏在草丛里的蚊虫也不失时机地向他的双腿冲锋……
尤其收完了庄稼往田间送粪的时候,他常常心惊肉跳。他双手抓着架子车的车把,肩上扣着辕绳,向着遥远而缥缈的前方,顽强而执著地伸长细瘦的脖颈。在车轮吱吱的欢叫声中,艰难地驶进松软的田间。有时,辕绳勒进了肌肉中,卡在坚硬的肩胛骨上,他就感到一种刀砍斧削一样的疼痛。有时,双腿一软,便会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他便用胳膊支着地面,向折尺一样一节一节地直起来。
可是,父母还是吵闹,家里还是穷。到了该有人提亲找对象的时候了,姑娘们不是嫌他家里穷,就是怕他的父母不太平。于是,他对生活渐渐失去了热情。
他的那张小小的,方方的蚊帐罩住的床,成了他唯一的一片乐土。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不管夜深人静还是田间人声鼎沸的农忙时节,他总能找出一个个理由钻进去。他在这蚊帐的四周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美人图,全裸的半裸的,中国的西洋的,娇媚的粗犷的,丰乳的扁胸的,他在一种温热的迷人的女人世界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送走了一个个春夏秋冬。
不管父亲那铁青的脸如何难看!
不管邻居们闲杂的嘴如何奚落嘲讽!
但是,越来越多的日子过去,他开始厌倦了那空洞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了,他切切地感到他需要一个真实女人了。可是,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
起初,他总是用眼睛追逐好看的姑娘,和他们在一起调笑,用一些小手帕、小镜子一类的物品收买爱小便宜的女孩,换取偷偷摸摸地捏一把抓一下的好处。于是,胆小的姑娘开始躲避他,年长的妇女开始嫌恶他,他的名声越来越坏了。每当他照镜子,看见自己爬满额角的渔网似的皱纹的时候,泪水就洒满了他的脸。
终于,有一天,一个矮胖的姑娘悄悄地走进了他的那间小屋,撩开了他的蚊帐。他看见逢春眼里闪着亮光,便大着胆子坐在了他的床沿。
就在这一瞬间,逢春看见了她的薄薄的衬衣纽扣的缝隙里露出了一座光滑洁白的小山,他身上立即着了火,忍不住向里面挪了挪身子……
她趁机躺在了他的枕边……
她和他是邻居,叫黑妞。十七八岁的姑娘本该有一副迷人的身板,一张妩媚的脸庞。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腰,无法阻止它一个劲儿地变粗,变粗。也管不住自己的脸,越长越黑。以至于往男孩子面前一站,他们不是奚落她像铁塔,就是嘲笑她像大象。只有一双眼睛,老是温温地、热热地看着她,她从里面读出了一种怜悯,一种心灵中企盼许久的抚爱。
于是,她鼓足勇气,撩开了他的那副蚊帐。
最初的那一阵狂热和兴奋消失之后,逢春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气喘如牛的矮胖姑娘,竟不相信这是事实:就和这样的女人生活一辈子吗?
片刻的欢悦能给人带来一生的不幸,早知如此,何必让那个他不爱的姑娘躺在他的身边呢?
4
老五九无可奈何地捧着头,蹲在了地上。二十多年了,他越来越觉得疲惫,越来越觉得艰难,越来越感到厌倦。他有时真想撒手离开这个世界,从此不再受这些无穷无尽的折磨!但他从没有真正这样去做过。大儿子已经让他绝望了,三儿子因为学业不好也早早地失了学,但让他魂牵梦绕的是,他还有一个二儿子,那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那是他活着的唯一的力量源泉。为了二儿子,他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直到看到他有出息的那一天……
其实,当初他并不十分相信老和尚跟算命先生,但是,随着几个孩子渐渐长大,越来越验证了他们的预言:老大懦弱,脑子迟钝,不爱学习,考试没及格过。老三性子暴烈,蛮横无理。只有老二,打给他越来越多的希望和喜悦。
他老是想起第一次将他抱在怀里,满怀希望地盯着他那胖乎乎的小脸,一时间热泪盈眶的情景。
老二刚刚三岁的时候,两口子忙着下地干活,自然没法照顾孩子。会走路的自己玩儿吧,爱爬树就爬树,爱下池塘就下池塘。不会走的抱到地头,破席片子往地头的树阴下一铺,随便滚吧。
但没过多久,老二已经有了三回被邻居们抢回小命的经历。第一次是肚子鼓鼓胀胀地被从池塘里捞出来,第二次是捉蝴蝶掉进废弃的枯井里,第三次是被生产队里的牛车上的钉子挂住小布衫子吊在车尾巴上拎了半里地。
于是,父母就把照看老二的任务交给了上小学的大女儿芳莹。芳莹上学时就把弟弟带进学校。
上课时,就让他躲在课桌下面,放学后扛在肩上送回家。有一次上语文课,老二在桌子下面憋闷得难受,老是从桌子腿的空挡里探出脑袋向黑板上观望,芳莹紧张地一遍又一遍地往下面按他的脑袋。终于,老师发现了芳莹的反常举动,很生气地提她站起来念字,芳莹的心思被弟弟搅乱了,哪里顾得上识字?她站在座位上,急得面红耳赤,就是回答不上来。
老师吼道:“这外面是个门,里面是个心,读什么?”
“闷!”二春蹲在桌子底下提醒姐姐。
老师气呼呼地奔到芳莹身边,把她邻位的那个男生一把拎了起来,在他头上狠狠地敲了几棍,训斥道:“你多嘴什么?”
他捂着脑袋,指着芳莹的桌子下面,嘟嘟哝哝地说:“下面有个小孩。”
老师弯下腰,从底下抱出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呆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晚上放学回来,芳莹气恨恨地向父母叙述了弟弟的罪状,老五九将信将疑地走向二春,见他正伏在饭桌上用姐姐的铅笔画小鸟呢!
老五九第一次将他抱在怀里,满怀希望地盯着他那胖乎乎的小脸,正沉浸在画中的二春又用铅笔在父亲的嘴上乱画起来,父亲满是胡茬的脸上又多了几道银灰的铅痕……
他读过几年书,知道“学而优则仕”就是“读书可以做官”,凭着这个信念,他坚信:一定要让儿子好好上学,只要读书有文化,就一定能够有出息。
转眼之间,儿子该上学了。每次上学,老五九总要将儿子送出村口,放学归来,他还要走出很远很远去接儿子。看见儿子小鸟一样欢快的身影,他总是激动的心里扑扑直跳,扑上前去,将儿子抱上肩膀,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摇着晃着,哼着小曲唱回家。
有一次,二春放学回来,父亲把他扛在肩上,但却没有往村里走,却拐向了一条荒僻的小路。到如今,二春已记不清楚要到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只记得天地之间是那么空旷,那么苍凉,只记得连绵不绝的雾霭如丝如线般地缠绕在眼前。就在他将要伏在父亲的背上睡着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就在不远处,在雾霭中,出现了一座圆圆的白房子,没有门,没有窗,尖尖的顶,光滑细致的墙壁。整座房子静默地伫立在野地里,发出幽暗的蓝光。他拍拍父亲光光的头皮,指着白房子喊道:“快看,白房子!”
父亲揉揉眼睛,定睛远眺,目力所及,一无所见。父亲狐疑地问:“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到呢?”
他又指了指白房子的方向。父亲渴望地久久地四处搜寻,仍然一无所获。父亲叹了一口气:“儿啦,只有大福大贵的人才能看到白房子,你爹没这个福气,看不到啊!”
接着,父亲给他讲述了一个上辈人传下来的故事:一个多年行善积德的大财主,在半路上遇上了土匪,他没命地跑呀跑呀,翻山过河,跳涧越岭,却始终甩不掉土匪,就在这紧要关头,他突然看见前面有一座白房子,圆圆的,尖尖的,他狂奔过去,一头扑了进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院子里。从此之后,每次遇到危险,眼前总会出现那座白房子,保佑他逢凶化吉。
从这之后,老五九更相信,儿子不是凡人,将来定会有大出息。他把供养儿子上学,当成了天大的事业。
五九婶不相信那个和尚跟算命先生,她到街上赶集,又悄悄找了个看相的那看相的告诉她:“老三毒,老二倔,老大是个大孝子……”
因此,五九婶怎么看,老二老三都没有逢春顺眼……
5
多年以后,老二高中毕业了。
很多人都说他一定能考上大学,但到了八月底了,还没有接到通知书。一家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二春却依然白天睡得天昏地暗,夜晚从屋子里拉出一个电灯泡,吊在院子当中的大椿树下面,写诗,写小说,甚至给自己写回忆录……
但即使没有接到通知书,所有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甚至连五九婶做好了午饭,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敢高声叫喊,而是伏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唤:“二春,起来吃饭。”
甚至当他半夜坐在灯下写东西,村里有人半夜醒来,看见他头顶上的灯泡,也觉得特别大,特别圆,好像月亮落他家里了。
没过多久,村子里又传出了更奇怪的说法:村里的一个老头子说他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五九家的院子里突然起了一幢高楼,大家都来看热闹,就在这时,从高楼的顶上传出了一声山崩似的巨响,然后,一匹雄健威武的枣红马带着一片金光飞跃了出来,它在半空中振鬣长鸣许久,然后又化作一条巨龙飞向了云端,整个村庄立即变成了波涛翻滚的海洋……
于是,人们悄悄地打听二春的属相,当得知他确实属马时,人们简直惊傻了……
二春受不了人们关于他的种种疑问和猜测,干脆骑着车子去串同学,常常好几天不回来。
这一年,正赶上大旱,田间的土坷垃上冒青烟。一天下午,二春骑着破自行车晃晃悠悠从外面回来,忽然看见身后乌云翻滚,他害怕淋了雨,猛然蹬快了车子往家跑。
可怜那满天乌云越积越厚,天色暗得像张起了帐篷,阵阵雷鸣夹裹着闪电,把云层撕开了一条条口子,可是,眼前始终不见滴雨下来。
二春跑得更快。
站在村口盼着下雨的男女老少突然又看到了一幅奇怪的场面:乌云就搭在二春的肩上,闪电环绕在二春的头顶,在二春身后一尺之隔,就是厚厚的雨帘,但那雨帘始终跟在他身后,就是不敢越过他的后背。人们惊呆了,悄悄嘀咕道:“这场雨是二春这孩子背回来的!”
二春进了村子,见大家都聚在村口,高叫道:“快跑啊!再慢点雨就浇头上了!”
大家看见雨帘张在他身后,都往家里跑去。二春奔到家里,拉过一把椅子,刚刚坐下,粗气还没有喘一口,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地泻了下来。
家里人并没有多想,到后来,老太太和小媳妇们一传,都说是他背回了大雨,连老五九也深信不疑了。
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老五九正在田里耕地。一头骡子和一头毛驴搭档,颤颤悠悠,喔喔吁吁,像是耕耘着一段古老的童话。
这时,一个小姑娘飞奔而至,气喘吁吁地说:“大伯,二春哥的通知书下来了!你家来了许多人,你赶快回去吧!”
老五九顿时激动得心口直跳,咚咚咚,像是一面小鼓在擂。他扔下鞭杆和犁耙,撒腿就往家里跑。小姑娘又叫道:“大伯,你家的骡子咬驴了!”
老五九只好返回来给它们调解。他本想把牲口拉回去,但转念一想,地已经快犁完了,等犁完了地再回去,他的通知书也飞不掉,于是,又嗒嗒喔喔咧咧吁吁赶着两头牲口扎进了田地。
雪亮的犁铧翻进土地,把一块块乌黑的泥土卷了上来,几个蹦蹦跳跳的小蛤蟆在新土上打着滚儿,又连忙钻进了土中。被蒸热的泥土的潮气捂在腿肚子上,就象套上了一件棉裤。
日头越来越毒了,汗水从各个毛孔钻出来,身上形成了无数条小溪。他的两腿开始发酸,胸口有些憋闷。他本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但心中那种兴奋顽强地支撑着他,输送给她无穷无尽的力量……
通知书下来的时候,逢春正在村头和几个姑娘闲磨牙,他一听到消息,赶紧往家里跑。
他看到了通知书,只是一张薄薄的白纸,但白纸上大红印章如同一只火炬在他面前闪耀,那几行黑溜溜的铅字也仿佛散发着无限的磁力。他只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不,这不是一张纸,它是一面亮晶晶的招牌,不用悬挂门楣,足可以使父兄荣耀。它是一把金钥匙,足可以打开一扇扇金光闪闪的大门!
一瞬间,他心中又生出一种庄严的感觉,那是一种做兄长的责任和义务,哪怕自己付出任何代价,都要保证弟弟顺利踏上锦绣前程。
可他激动之后,心中异常灰暗:自己家里这么穷,怎么供养他上大学呢?至少不能让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去大城市吧?他那么好强的人,杀了他也不愿受别人的轻瞧!
对,下煤窑去!村里已经有几个光棍汉去了,听说还能挣几个钱。自己守在家里,也受不了父亲的嫌弃,也受不了母亲的唠叨,黑妞今天说肚子大了,明天说仨月没来了,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哎!走就走吧!
逢春下了煤窑,没过多久,煤矿上传来了消息:煤窑塌了,逢春和同村的一个孩子都给盖到了里面。
黑妞果真鼓起了肚子,她的哥哥把她吊到了房梁上,当上了拳击袋子。从房梁上下来,她寻思着,肚里的孩子没爹了,又挨了一顿痛打,也没脸见人了,就投进了村子里新打的机井里……
6
二春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二春望着夜空叹道:“老天要挽留我吗?”
屋内一阵沉默。
五九婶早就知道明天二春就要走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地拿着通知书和日历表上的日期对照,一页一页地数过日子。可是,二春今天重提要走的话头,她却好像才知道似地,心中忍不住一阵阵凄酸,眼泪也直往下涌。她放下饭碗,悄悄地用手背擦了擦眼圈……
老五九说:“快把钱给他拿出来吧!明天还得起五更呢!”
五九婶默默地站起来,到席子底下拿钱。
这时,外面咣嗵一声巨响,然后有人尖叫起来。老五九赶忙把屋里的灯泡拉出去,大家这才看清楚,原来芳莹骑着自行车连夜冒雨赶来了,由于天黑,她撞在了院子当中的小树上。二春扶起车子推到屋里,老五九给她拿来毛巾擦脸,五九婶忙找了一件破衣服让她换上。
芳莹换好衣服,喘着粗气说:“我本想明天来送二春,怕赶不上,就连夜赶来了。”
她从自行车的衣架上取下了一个包裹,放在饭桌上打开,里面有一床绣有大红喜字的新缎面被子和一个精心缝制的绣花枕头,一身新西服,一块手表。
二春双手支着下巴,胳膊架在膝盖上,傻傻地盯着这些东西,似乎有些迷茫,有些困惑,还有些冷漠……芳莹以为他嫌东西太少,委屈地说:“姐姐也穷啊!就这些东西还是瞒着婆婆偷拿出来的!”
老五九忙道:“不少了,不少了!”
二春背过脸去,朝门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口气好长好长啊,以致于全家人被压抑得好像过了半个世纪……二春依旧望着窗外,轻轻地说:“何必这么花钱!贫穷无需掩饰!”
……
夜深了,一家人都睡去了,五九婶不睡,她进了厨房,要给二春煮几个鸡蛋。鸡蛋煮好了,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远远的西山的方向,痴痴地傻想着心事。西山沉在浓浓的夜色中,但她仿佛看到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在山顶闪烁,那是什么光?是神仙的眼睛?
她想起了逢春,看相的明明说他是个大孝子,怎么就没应验呢?老大盖到煤窑里了,连个囫囵人都见不着,自己以后还靠谁呢?
这老二说走就走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回来以后还认识不认识他。即使回来几趟,恐怕也像是回来走亲戚一样匆匆忙忙啊!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转眼之间,少了两个。
想到这,一种从没有过的辛酸和凄伤涌上心头,她觉得仿佛有人把她的心给挖走了一样,空荡荡地揪疼……
几个月过去了。
一天中午,五九婶在自家的场里剥玉米棒子,太阳暖烘烘地晒着她,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中。突然,她听见了喀喀喳喳的声响,她猛醒过来,见一头大白猪正在啃她刚刚剥好的玉米棒子,地上已经堆了一地碎玉米芯子。
五九婶一时怒火填胸,顺手抄气一把木锨,腾地跳将起来,奋力向那白猪打去。那头猪扬起四蹄,咴地一声尖叫,箭一般射向远方,木锨没打住它,重重地砸在地上,嘭地断为两截。五九婶的双臂像震断了筋一样地疼。
五九婶怒火冲上了头顶,她扔下断木锨,又拾起一块大石头砸向白猪,那白猪又躲了过去。
五九婶赶不上它,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坐在地上叫骂起来:“谁家的祖宗,你们不管好,糟蹋人家的粮食!它跑走了,他回家去啃你家里闺女的……!”
那头猪听见后面没了响声,便停下来。掉转脑袋,瞪着小眼向五九婶望了几眼,得意地哼了两声。五九婶浑身颤抖,正要再追,突然看见一男一女从家里走了出来,男的是个粗壮的汉子,女的是个又高又胖的婆娘。这是黑妞的哥哥黑明和嫂子桂兰。
他们两个弯下腰查看了猪的全身,没有发现伤痕,黑明这才抬起头对五九婶喝道:“如果伤了我的猪,我扒了你的皮!你的老大死了,你的老二也顾不了你,看你还蹦炸什么?”
五九婶立即还口:“我日你亲娘,我儿子不在,我照样不怕你!”
黑明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五九婶握紧拳头准备迎战,不经意间,她看见了自己胳膊上的青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老了,不行了,今天要吃大亏了!但她想起了死去的老大,想起了远去的老二,心中涌起了做母亲的壮烈和悲怆,这种情绪鼓动着她产生了巨大的仇恨和力量,她不顾一切地向黑明扑去。
黑明愣了一下,迅即张开巨掌,卡着她的胳臂用力一甩,五九婶一头跌倒在地上。五九婶绝望地闭上眼睛,已无力挣扎起来。
“黑明,你个杂种,你放手!”
一声猛喝从一旁传来,五九婶立即听出是自己的老三来了!她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老三像一只恶虎一样扑向了黑明。五九婶心中一阵欢喜:孩儿们一个接一个长起来了!打呀!娘在看着你!
老三一手卡着黑明的脖子,另一只手轮圆了拳头,对着黑明的脑袋砸去,黑明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摔出一丈之外。黑明的妻子桂兰冷不防扑过去,从背后一把抓住老三的头发,老三伸出右臂从背后卡着她的脖子,硬生生把她从背后拧到了身前,当胸一拳,也把她捶倒在地上……
五九婶躺在地上,突然又想起了第二个算命先生的话:老大春天田间兔,老二骏马日夜行,老三猛犬伤至亲。不觉流下泪来:算命的咋就说不准呢?
这天中午,老五九套着那头骡子和那头瘦驴悠哉游哉地在田间耕地,两头牲口似乎很疲惫,很无奈,一直慢腾腾地晃着。老五九空扬着鞭子,也不催赶它们。犁铧翻进土里,迟缓而又艰难地向前移动,如同搁浅在海滩的破船……
他高卷着裤腿,赤脚走在湿潮的土上,脚心凉凉的。他一步一步跟着牲口往前走,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疲惫而落魄……他不是想起第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老大绕膝不离门,老二千里难归心,老三十里不近身。心里就更落寞:老二是出去了,去到哪呢?难道从此就不回来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