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画像
一个陌生女子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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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达室老王给设计室打来电话，让晓强去取包裹。晓强接过电话问“发件人是谁？”老王说没写，邮包上只写了两个字“内详”。晓强狐疑着，下楼去了传达室。
接过老王递来的包裹，很沉，他摸了摸，像是两本画册。会不会是哪家杂志社或者出版社，或者是某个业务单位寄出的画册？可如果是公函的话，应该会有落款的。他摇了摇头，感觉有些奇怪，抱着包裹回到了办公室。
刚落座，他便好奇地打开了包裹。这是两本装帧精美的大相册，打开一看，立即让他心跳加速。这是一位陌生女人的相册，化了妆，看不出有多大的年龄，照片人物自然比不上专业的模特儿，但作为普通女人，算得上是靓丽了。画册上方有一封厚厚的信，看来要揭开谜底，得指望这封信了。信是用碳素墨水书写的，字迹苍劲秀丽，字如其人，感觉像是一位有男性性格的女性所写。
“晓强：你好！收到包裹，你一定会感觉奇怪，为什么一位陌生女人会给你寄相册？其实我们俩见过一面，很多年前，在地铁车厢里。大都市的地铁里，每天都有上千万的人流，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擦肩而过。在拥挤的车厢里，人挨着人，人又忽视着人。绝大多数人都在低着头看手机，玩游戏、聊天、看影视，偶尔有几个人拿着书、拿着kindle在看书。地铁里看报纸的景象已经绝迹，先前还看到有人拿着一摞晚报有点像乞丐似的求着大家买，后来已看不到地铁里的卖报人。
那天，在一堆低着头的人群中，我们俩并排站着，同一个姿势，右手上举抓着吊环，眼睛平视，看着窗外。黝黑的地铁隧道，明亮的车厢灯光，黑白两相交映，封闭式的车厢窗户的玻璃成了一面镜子，抬头正对着‘镜子’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当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茫然。而我偶然注意到，你不仅长得五官端正英俊，而且表情生动，正微笑着时不时看一眼‘镜子’中的我。一位帅气的男子边上站着一位发木的女子，两张脸同时放在‘镜子’里，男人容光焕发，女人则呆板木然显得非常可笑。意识到这点，我忍不住笑了，实在不好意思面对‘镜子’中的你，立即扭头往车门处，假装在看车门边上的小电视。幸好过了一站，眼前那位坐着的乘客下车了，我就势坐了下来，避免了尴尬。然而，你就站在我面前。那天，你穿着灰色的裤子，棕色的皮鞋，手里提着你们单位的手提袋。顺便说一下，我就是从你的手提袋的线索找到了你，我去过你们单位，当然，你不知情。
这一幕让我感觉温暖，让我回味了很多年。眼下这个社会，微博短信微信推特各种社交网路风靡，讲究说‘if it's not photo'd, it didn't happen’，要是没照相那就等于没发生！可当时的那一幕永远翻篇了，尽管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心底，却无法形成影像。于是，在我们相遇的那年我生日那天，我去拍了一套艺术照片，共四组，分春夏秋冬四个主题。我年轻时都没有拍过艺术照，认为矫揉造作假得很，看到有拍得不自然的，气质恶俗的，忍不住想发呕。但我想，我要为你留下一点什么。等到有一天，我离开人世时，我将会请友人将相册寄给你，让你知道曾经有我这样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如果你收到了相册，恐怕我已不在人世。这封信，我早已写好。
我是一位普通的女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作为，其生平事迹尽可略去。但作为女人有幸运之处，只要有一点姿色，给这个世界带来点美丽，似乎也可以聊以自慰了。哈，俗人吧。我丈夫早年去世，我没有自己的儿女，自从那次邂逅你，你就走进了我的内心，我的心里只有你，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时光，是你在日日夜夜陪伴着我，我感激你。
说说照片吧，这让我开心。春夏秋冬四个主题，我分四种服饰来体现，下面逐一道来。
春，生机盎然，朝气蓬勃，选了一款翠绿的仕女服，颜色很艳，照片效果比较亮。我这人其实没有淑女气质的，年龄反差也比较大。我是短发，弄成个仕女的头饰，花了不少功夫。影楼选片时，女孩说，真像仙女下凡呢。我便也飘飘然。女孩帮助选了几张，有看上去真像淑女的，有凸显锁骨和后背的，女孩说，很美。
夏，充满活力，热情洋溢，选了一款水红色的印度服饰，前胸及腰带都有金黄色鳞片。选这样的衣服，似乎就得跳舞，可我不会，也只好赤着脚，按摄影师的指点装模作样地摆几个舞蹈动作。选片时，人家首先问你会跳舞吧？我笑了笑，看来我有潜质呀。选中拍得较好的，动态的有两手将沙厘往两边一甩的，静态的两腿交叉坐地双手合十的。
秋，成熟稳重，具有魅力，选了一款宝石蓝色的吊带礼裙。我自己最喜欢这套，与本人气质年龄比较接近，几乎每一张都拍得不错。看到照片，自己先笑起来，原来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也没带什么项链首饰，也可以雍容华贵的。
冬，寒气逼人，炉火亮堂，选了一款桔红色有毛边的蒙古服，带着纯白色的狐狸毛帽子，还扎着十数条小辫。这款虽是厚衣服，可露出一条胳膊、露着腰。或许对蒙古族了解得多一些，或许是拍得多了，放松了，有了点经验，这款中的舞蹈动作最多，最自然，而且不少是自己随意想出来的。一下子，还真看不出年龄了。想想也对。寒冬的冬天，更得有年轻的心态来面对。
好了，介绍完毕，但愿你会喜欢。
衷心祝福你！
一位陌生女子”
晓强哆嗦着颤栗着读完，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他冲出夏日的空调办公室，跑到大太阳下暴晒着，点上一支烟，猛吸几口……
二
晓强的生活被几天前收到的陌生女人的相册打乱了。
这些天，他火气很大，莫名其妙地想发火。几把椅子放得不到位，挡了他的道，他发火；同事从他桌子上借用了一支笔未及时归还，他要用时没有，他发火……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火气。办公室的几位小青年，看他脸色不对，都躲着他。一次，他无意中看到小柏正指着他对着小张做鬼脸，立即火冒三丈，冲着小柏喊道：“你那个设计稿什么时候出来？今天完不成的话，明天就别来了。”小柏不敢吭声，低着头干活。
而他自己却静不下心来干活，跑到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吸烟。好不容易戒掉的烟，又抽上了。还时不时，很想抬腿踢几脚上面可弹烟灰、下面可装垃圾的铁皮垃圾箱。
晓强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容易急，但活了半辈子，真正能让他发火的次数也不算太多。尤其人到中年，似乎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不在意了，要认真地发火还真挺难的，想想都不值得，懒得发火了。这次像是着了魔，鬼使神差，无法控制。
妈的，你这个混帐女子，你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陌生女人，你想干嘛？你有什么权利往一池清水中投进一块石头，荡起一阵涟漪，破坏他人内心的安宁？然而，这种恨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反应，转眼便消失了，留下的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感。他发火很大程度上是这种内疚感让他感觉不爽，让他无故地失掉了一生的清白，变得像是个罪人。他努力去想，这有什么好内疚的？他毫不知情，也没有伤害过对方，要说内疚，应该是对方才是，是她在搅局。可这会儿，理智不管用了，内疚感是从心底升出来的，甩也甩不掉。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地感觉，似乎自己对不起她。
这个陌生女人，哪年哪月哪天，出现在哪条地铁的哪节车厢？什么时候，曾经与她有过交叉，挨近过她，还关注过她？他实在想不起来了。类似的地铁场景好像是有过的，但他哪里还想得起来对方是谁？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陌生女人竟然能乱了他的心思，让他心生烦恼，真是可笑。算了，别去想，犯不着。
他把陌生女人的相册丢在一边，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过了几天，一个雨天的夜晚，他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忙完事情后，他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忽然生出一种寂寥的感觉。他忍不住又翻那两本相册浏览，翻出那封信重读。这次，他有了一个想法，他要把这个女人和她的照片画出来，而这个想法让他有了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内心一下子释然了。
他开始整晚整晚地翻着相册，研究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抬足，她的信，她手写的文字。除了照片中的影像，这女人的气质是什么？她可能从事的职业？她与自己生活中碰到的哪个女人的气质比较接近？
三
正是炎热的、让人烦躁的夏季，做什么都没心绪，他本来会懒洋洋地度过整个酷暑天，但是这个女人让他上紧了发条，嘀嗒嘀嗒，按照拧紧的路线轨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能停。
他崇尚自然环境，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要不是因为工作，这大夏天，他才不会在大都市中待着，早进山了。眼下，他只能尽可能地躲开空调房，工作之余，他常常跑到护城河边。
小桥下有一块地方，即使在白天也晒不到太阳，等太阳落山后，只有这一小块地方是阴凉的，没有太阳的余热，又能领略河边的微风。他铺上一块塑料布，大半夜地躺着，望着不时眨着眼的星星，听着河边柳树上传来的一阵一阵的蝉鸣，心里在琢磨一个女人。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半个月，正好影院在上映一位民国名媛的电影，他很少去影院看电影，但他无意中看到了电影海报，看到饰演这位名媛的演员的扮相，他忽然有了灵感。
他拿起画笔，整夜整夜地待在画室，开始画这个女人，一个有着民国时期新女性气质的现代女性。
原相册中春夏秋冬以四款服饰来体现，他想了想，有一定的道理，便按此思路，对照图片，拟了相对应的四首诗：
春
萋萋芳草绿罗裙，无限春光有限身。
淡扫蛾眉临泗水，如何说与浅情人。
夏
一入炎方百事阑，暖风香动水红衫。
云英迟日飘飘举，携手倩谁冶游天。
秋
梧桐一叶露华清，幻入幽蓝暮色凝。
云汉何劳环佩响，空帘已惯月儿明。
冬
炉烟一例起氛氲，绿蚁红泥酒自斟。
白雪在身身似雪，朔风吹梦梦谁寻。
思路清晰了，落笔就容易了，到国庆前夕，他已经很顺利地画了十多幅。国庆节，外地工作的妻子回来探亲，他们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他暂时放下了画笔。
四
餐馆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欢度国庆的红条幅。晓强带着妻子找了一个临窗的僻静角落坐下了。旁边紧挨着是一个大桌子，坐着一群又抽烟又喝酒的男人们，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似乎是一群朋友。再过去一桌，看有老有少的，似乎是一个大家子的人。每个桌子都在海啸，一浪一浪向晓强这儿波及。他很烦，很讨厌这样的环境，要不是陪着妻子来过节，他宁肯在家吃方便面，也不愿踏进这个门。
妻子跟他讲述老刘家发生的事，小李遇到的奇怪经历，她自己在回家路上碰到的滑稽的事儿……晓强有些分神，手虽然放下了画笔，脑子却还沉浸在那些画中。他刚画完春和夏两个主题的女人像，思索哪些需要修改，秋和冬两个主题又如何表现？思维是连贯的，尤其在创作的过程中，很难一下子放下。
妻子一开始是兴致勃勃的，看到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冷淡反应，有些扫兴，到后来就有愠色了。晓强注意到了，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几个笑话，哄得妻子容颜大开，格格地笑了。
晓强的妻子最后还是提前结束休假，走了。临走，恶狠狠地摔下一句话：“我要跟你离婚！”累积了几天，妻子对晓强的表现处处不满意，包括在床上的。她便有些疑神疑鬼，终于她在画室找到了那些女人像，以为找到了答案，开始指责他，逼着他非说出这个女人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晓强听妻子的语气就有些恼，他解释了她也听不进去，以为他是在诡辩，再后来他干脆来个不理，爱咋咋地，终于把妻子气走了。
他一副豁出去的心态，好吧走吧，走了好，清静。他继续拿起画笔。
五
又过了四个月，晓强把春夏秋冬四个主题都画完了，差不多有近四十幅画。凝视着这些画，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办一个画展，这在他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办画展需要钱，他上哪儿去筹这些钱呢？他又陷入烦恼中。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朋友向他建议，可以找一些私人美术馆以及艺术类的基金会赞助。他开始为画展的事跑腿，找关系，联系了五六家，可以说是处处碰壁。他感到有些绝望，但又有些不甘心，毕竟付出了大半年的心血。
坚持不懈跑了近一个月后，事情有了转机。那天，他走进一家美术家泰斗创办的基金会，找到该基金会的秘书长。这位秘书长是创办人的外孙女吴女士，举止大方，气质优雅，在她面前，他感到有些自卑，但还是振作起精神，提出自己的诉求。
吴女士说，基金会业务中是有赞助艺术界的展览、研究和交流活动的，但赞助对象一般是美术界有发展潜力的中青年画家，你的情况应该不算此例的。他已经绝望过好多回了，这次他得使出浑身解数，拼死一搏。于是，他讲了相册的故事，讲了他的想法，请她务必先看看这些画。没想到，吴女士看了几幅画后，提出要看看相册。他又从手机中翻出相册中的照片。吴女士深看了几眼，问了几句相册的事后，口气缓和下来，让他回去等通知。
一周后，吴女士打来电话，表示基金会研究过了，同意赞助画展，由基金会联系美院的美术馆并支付其展览费用，另提供画框制作、画展布置的相关费用。晓强几乎要跳了起来，立即招呼一些朋友帮忙，着手筹办画展。
钱到位后，一切都顺利了，画展如期举办。让晓强颇感意外的是，画展开幕那天，吴女士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了，吴女士介绍说，这是她的父亲。老人一幅一幅认真观赏，看到后来是老泪纵横，让晓强大吃一惊。他后来才知道，老人认识画中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叶枝。他之所以能拿到赞助，正是因为他画的这个女人。而且基金会还联系了艺术口的媒体，采访了晓强。晓强讲述了这些画背后的故事。
记者大感兴趣，物欲横流的社会，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情感故事，叶枝固然是位奇女子，晓强更是个奇男人。报道发出后，美术馆涌进一群一群各种年龄的男男女女，都想一睹芳容，画展一时火爆，影响力越来越大。
晓强很长时间都感觉有些晕乎乎的，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意外地获得了成功。到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他得感谢这位名叫叶枝的女人。他恨过她，恨她莫名其妙给他带来烦恼，甚至也有朋友说她是个神经兮兮的歹毒的女人，但她似乎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她改变了他的生活。
六
清明节，福田公墓，晓强带着一束菊花，来到叶枝的墓前。他默立在墓碑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这个陌生的女人述说，而最后，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然后，久久地陷入沉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