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隧道

前面还有几个山洞？女儿问我。我盯着洞顶不停划过的环形灯条和巨大的风机，隐隐约约听着隧道里如风一般的提醒喇叭。请注意倒车，女儿说，请注意倒车。我仔细听，播放的实际内容是保持车距，减速慢行。这是最后一个山洞了，前面就到家了，我说。

连续两天做了一个清晰的梦，这个梦多少只属于自己，颜色、声音、气味，人物坐着的床、床上蓝白相间的床单，人物背后靠墙的背包是深蓝色的，两个背带对着人物的背后，压在几个鞋盒子的上面，鞋盒子已经很老旧，依墙横放着，上面还有一些只有在我小时候才会有的贴纸。人物深坐在床沿上，把身子前倾看着我。我坐在一张方桌前，方桌侧挨着那张床，方桌上是玻璃板，板下压着很多更加老旧的照片，有些因为进水出现了一圈圈浸渍，泛着蓝黄。整个房间只有一半，另一半全在记忆里，一股温暖的味道在我和人物之间。人物穿着板正的中山装，同样是蓝色的，扣子系到脖颈，双手搭在紧靠床沿的方桌玻璃边，他问我，你爸妈还好吗？他又问我，你姐姐还好吗？我没有回答，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像记忆里那么干瘪，鼓囊囊的，是热的，我紧紧地握着，不知道回答，生怕我一动，人物就走了，尽管这一切都是已经走了的。人物的眼睛很大，睁得很开，脸上的斑也是富有生机的，他一笑，什么都在笑，我在等他问我，你还好吗，我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笑。先是身上的颜色淡了下去，蓝色变得灰起来，我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们开始飘浮，人物像是一个气球，慢慢地离开床，向着天花板的角落飞去。

醒来雨还在下，天气明显冷了，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变了的，鼓裂的瓷砖已经换成了木地板，母亲在拖地，她抱怨那只带回来的小猫打翻了水杯。父亲还在睡，他的鼾声从来都是那么大，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睡，还是用声音隔绝现实，告诉所有人，我不在线。他买的零食就放在桌子上，昨晚女儿吃了一根麻花才睡，她满心欢喜。他还买了一包锅饼，我昨晚给他丢了，发霉了他还在吃，说自己没有注意。他们好像在等我说些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例如他们的生活还能不能走到一起，母亲给他做了烧大肠、白菜猪血，他只是吃，我说别老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他只是点头，很快吃完就拿着碗筷去厨房了。女儿在屋里跳来跳去，小猫在跑，老婆在收拾床铺。

昨晚姐夫又喝多了，出门时还好好的，只是话有些多，再等会就把拖把摔到了院子里，把气撒到花盆上。母亲说看到他偷偷给自己又添上了一杯酒，他是那么爱喝酒，他大概是喜欢喝完酒耍酒疯的自己吧。姐姐打来电话，说儿子还在发烧，他在院子里乱砸，她不想过了，准备带着孩子走。我只是听，我们在姐夫家里吃了很多菜，电视机里在播放动画片，碗筷碰碗筷的声音很悦耳。

我们还在隧道里，车还在开，女儿和老婆都睡了，小猫从后座跳过来，卧到我的腿上，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

我喜欢猫，什么样的都喜欢。我经常喂的猫在楼下流浪，她肚子大了，我蹲下身子喂她，她在吃，我摸着她的肚子，她的奶头涨得很大，也许要生两个，或者三个。还是雨，她再来的时候是淋透的，肚子瘪了，小猫不知道生到了哪里。我穿着拖鞋，打着伞去找，积水漫过脚面，落叶和塑料袋有时候会缠进来。我看了墙根和草丛，从南走到北，我收了伞站在雨里，觉得一切不太真实，生命不太真实。小猫死了，在一辆汽车的发动机上，听说是她开出去买菜回来后下车听到了叫声，打开引擎盖后的二十分钟，小猫死了，她和女儿一起把它丢进了垃圾桶。母猫肚子瘪着，在我脚边吃着猫粮，雨还在下，我想跟它说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吃吧，我最后说，吃吧。它的毛很长，黑色狸花，把自己埋进饭碗里。

隧道很长，我把油门踩到底。

我觉得我应该看得到尽头的光，那里应该没有雨，太阳斜在左上方，把大地照得锃亮，孩子们在游乐场里无秩序地跑，老师不会凶任何一个人，零食是不限量的，大人们在车边坐着抽烟，偶尔谈起已故的老人会表示抱歉，好像惊动了神明。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藏匿苦恼的沟壑，他们是平整且干净的，情绪早就被阳光射穿，再也不会有发芽的根。

小猫也睡着了，不再咕噜。车内变得安静，我仔细听着隧道里播出的喇叭声，它在说，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我知道自己又变得不真实起来，过了这个山洞就可以回家了，也许人们都在床边坐好了，等着聊些什么，拿出压在玻璃板底下的老照片比对比对，看时光被扣留的确幸。

隧道变得没有尽头，车一直开，始终什么也无法穿越。

过了这个山洞，就到家了，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