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平原上的摩西》：记忆中的时代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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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 著，收录于《平原上的摩西》，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年4月)
傅东心给小斐上课，讲《圣经·旧约》里的《出埃及记》，讲出了一个情操高尚的画面。那幅画面里，“哀号何用”既是耶和华对摩西的责备，又是这篇小说的文眼。神示是一种告诫，不仅作用于摩西，更作用于每一个普通人身上。“告诉子民，只管前进！”前进便是不再回头，也不再停留。可傳东心留在了原处，她那一代人几乎都留在了原处。
庄德增一直在朝前走着，从卷烟厂的供销科长走到承包印刷车间的厂长。在红旗广场的主席像被拆除那天，庄德增到红旗广场去了一次。那是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唯一的一次情怀的显露。他没像那些身穿旧工作服的老头们一样在广场静坐，他身上显现出来的某种敏感的特性不允许他如此的懦弱。正是这种特性，让庄德增在变化的时代大潮下没有在原处停留，没有成为一只懦弱的海豚。
海豚的懦弱在小说里成为一个批评式的隐喻。“海水污染了，海豚就游上海岸自杀，直挺挺的，一死一片”。懦弱者就跟海豚一样，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有牙齿。
李守廉知道自己有牙齿，他没有用它们去祸害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他不会去干下一系列的出租车抢劫杀人串案，但他会用绿林好汉般的手段取走两名城管的性命。只因那两人太有名了，凭借暴力执法的劣迹登上了媒体和网络。在1995年，这个时代的转折点上，李守廉被徒弟顶了，成了满大街下岗工人中的一员。可他也没有在原处停留。他用手上的两起命案，走出了一个超前、决绝的步子。
当整个时代陷入凋蔽的困境，李守廉无疑是工人中一个并不多见的人物。用傅东心的话来说，“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很大，不像很多在工厂待久了的人，有点浑，而是光可鉴人”。带着这份能被真正有识见者看见的纯朴，李守廉同样在一直地朝前走着。他把钱借给下岗的老友创业，把珍藏的文革邮票卖了给女儿筹集学费。这些细节构成了1995年下岗风潮里东北的记忆，关于那段时期那些普通人艰辛生活的日常叙事。
1995年东北的记忆里，暴力占有着重要的一页。实施暴力者，大多不是道上的人，而是老百姓。老百姓对暴力的实施目的单纯，手法直接，所用的工具连冷兵器都算不上。那些凶器皆非明令禁止的管制刀具，都是行凶者平日里就使顺了手的锤子、扳子和锛子。用这些工具行凶，有时只为抢走五块钱。小说里人物对暴力的谈论像是东北人的家常唠嗑，却在对细节的絮叨上渲染出东北这个老工业基地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所经历的阵痛。
阵痛中对人心的安慰莫过于并不遥远的记忆。审视小说里各个人物的记忆，庄树的记忆有着少许神性的色彩。庄树，就像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从混混到刑警，其自身的经历折射出普通人对待命运不同的选择。因为斗殴进了看守所的庄树，同一个辅警有了命定的交集。这名辅警对庄树的调侃有别于说教式的规劝，言语间，那种绵里藏针般的说辞听来不悦，却处处在理。庄树一直记得他。这样的记忆日后成了庄树自我选择上的主心骨，成了庄树同过去的朋友分道扬镳的主动意愿。
当上刑警的庄树，跟父亲庄德增一样，朝着前方不停地走。一边走，一边忘记。忘记那些会对自己的日子形成羁绊的人，忘记那些会对当下的生活产生阻滞的事。庄树没有忘记在看守所调侃自己的辅警，后者的调侃，不啻于“告诉子民，只管前进”的变体。辅警不是摩西，却有了引路人的光辉。
李守廉也像个引路人那样告诉傅东心，“人得向前看，老扭头向后看，太累了，犯不上”。傅东心没有向前看，过去的记忆成了牵绊她向前走的障碍。庄德增在文革时打死了傅东心父亲的老同事，这个真相作为暴力留下的阴影，给了傅东心记忆上无法摆脱的伤感。戚戚于怀让伤感无限地放大，放大到傅东心用环游世界来忘却暴力在自己心上刻出的伤痕。可她仍然不能真正地忘记过去。傅东心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想忘记的无非她的丈夫庄德增，这让她无论走到哪儿都如同在原地徘徊。
这篇小说里的人物，只有小斐的记忆单纯到有着巨大的力量。那种力量就如同圣诞夜的焰火，美丽却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只因那焰火是用汽油点燃的，带着照亮暗夜的呼啸，燃放末世的辉煌。而辉煌显然已是明日黄花。当红旗广场的主席像被拆除，换上了一个由外国人设计的太阳鸟雕塑，属于满大街下岗工人的辉煌已然成了毫无任何意义的时代记忆。他们没有摩西的引路，他们在荒野徒然的哀号。
做自己的引路人。没有过多记忆负担的庄树掏出“平原”香烟，这一饱满的意象完善了小说的隐喻，让结尾的开放性多了一种确切的指向。从1995年到2007年，小斐一直记得幼时的小伙伴庄树的失约。十二岁的小斐答应庄树，在艳粉街旁边的高粱地里，给他放一场圣诞节焰火。那天，庄树没去，他忘了这事。普通人对生活琐事的忘却体现出生活的常态，无碍时代前行的步伐。在2007这一年，红旗广场的太阳鸟雕塑被拆除，原先拆走的主席像又被搬回老地方，它宣告了变化的发生，不过是曲折前进的结果。
有了曲折，才有坦途。时代如此，个人莫不如此。庄树不能让眼前的湖水分开，实现小斐的愿望，使其跟自己走。庄树能把这片湖水变成平原，让小斐走过去。走过一段自我救赎的路，把迷失在过去那个记忆里的自己引向坦途。
2025.4.8
——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