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拳
柳眉凤眼,身段婀娜,一笑两个酒窝。
三年前,沂河酒店老段凭一张照片,就对红脸汉子说:“让她来吧,没爹没娘,一个人怪可怜的。”
回头,低眉顺眼的红脸汉子就把关小羽领了过来,不过,老段还是皱了皱眉头。
凤眼还是凤眼,不过总是乜着看人,就成了斜眼。柳眉还是柳眉,却似“吊睛白额大虫”一般吊着,一如狂风中的柳叶一样凹凸翻卷,而且双臂上刺着两只展翅翱翔的秃鹫。这也罢了,晚上洗罢碗筷,招呼走了客人,关小羽自己还要酌上两杯,左手捏烟,右手举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只脚趿拉着鞋,一只光脚丫子就盘在凳子上,不时用手抹抹泛着油光的嘴唇。
关小羽从不借钱,钱花光了,就吃顾客的口水菜,酒至半酣停箸,并不醉酒。
且,干活麻利不计较,买菜洗菜配菜、上碟洗碗打扫卫生,伶俐麻利。老段还发现关小羽能镇场。譬如某人喝高了,在酒店里发酒疯,跳脚骂娘,拍桌瞪眼,呶呶不休。 关小羽亮着秃鹫的手臂,夹着两瓶衡水老白干乜着酒徒:“你是个男人,咱一人一瓶,你若喝不了,立马从我面前消失,以后别怪我见一次打一次”。关小羽仰起脖子,一瓶酒咕嘟嘟喝了一个底朝天,酒徒先被那剑光似眼神刺了,身子已挫了半截,酒喝了不到一半,就立马倒在地上狂吐不止。如此这般几回,酒神关小羽英名便流布在市井街坊,成了传奇。就有人叫她“关爷”。
关小羽吃酒的当儿嘴也没闲着,她唱歌,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出谷:
月亮出来亮汪汪 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 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山下小河淌水 清悠悠
……
年十七年十八,春天三月乡野如图画。来个年轻点的帅哥,关小羽眼就直瞪瞪多睃上几眼,这当儿,在附近搬砖的阿狗,就入了小羽的法眼,就说得着话。关小羽拎着酒瓶、端两盘毛豆或者猪肉拌黄瓜大喇喇坐在对面。脸闪着光华,表情就生动了,展眉喜眼,有了万般柔情、千种风骚,两个人惺惺相惜、相逢恨晚,就有了长江东流水般滔滔不绝地对话。
阿狗本来就是沂源县流泉镇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生下来就跟着瞎子二叔在破庙里长大,从小没见过爹娘长得什么模样。只盼着天天能吃上白面馍馍,也在梦里当过新郎。好在爹娘给了一副好身架子,棱角分明,浓眉大眼,就成了关小羽眼中的白马。阿狗本来想出来打工挣几个钱供养瞎叔,自己也有个零花钱,没想到吃个泡面就泡上了一个美女,在这之前连梦也不敢想。
之后,阿狗就带着小羽,看免费的露天电影,去河边草地吹着爽爽的风,小羽拎着酒菜野餐。酒店里挂着的笑声像是一串串风铃。阿狗有了美好的憧憬,大脚板推着砖车跑的贼快。
不过,这世上的事也捉摸不透。
阿狗越是殷勤,越是百依百顺,关小羽就越是不爽,觉得阿狗没男人气概,就骂阿狗怂人一个。
相处了四个月后,关小羽终于把阿狗踹了,原因就是“怂”。
晚上,关小羽还是一只脚趿拉着鞋,一只光脚丫子盘在凳子上,左手捏烟,右手举杯。阿狗也不来吃面了,生活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即便发生过什么,也被时间这只大手给熨平了,熨的一丝褶皱也没有。
半个月后,阿狗的两个工友过来吃面,扯着:
……两根腿都断了,怕是这辈子站不起来了。
这个阿狗,老板的车5万银洋哪。
有钱赔的话,也不会让人家保镖打断腿……
关小羽就竖起耳朵,就拎着酒、端着猪耳朵拌黄瓜坐了过去。
“我家阿狗怎么回事?”
我家阿狗?一个高个工友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了话,就扯起一个穿红背心的工友的手,“快走快走,喝多了,喝多了”。
关小羽蹦起来展开有秃鹫的双臂拦住了他俩:
告诉我,阿狗出了什么事?
两个工友愣怔一下,突然捂住脸,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
第二天,在沂河十楼的“克卿洋灰公司”总裁办公室,关小羽穿着人字拖,脚趾上闪着紫色的指甲油,腋下夹着一叠纸,乜着眼,抽着烟,云淡风轻的坐在了老板陆克卿对面。
“阿狗是你下令打断腿的吧?”
陆克卿张大了嘴,“你是……”
“我是阿狗的女友。”
陆克卿不屑地扬起嘴角,点上雪茄,向半空吐了一串烟圈。
“他把我的车撞了,打断腿是我饶了他,没要他的命算是他有福。”
“这么说,阿狗的命还不如你的车值钱?他只是剐蹭了一下你的车,天热,他推着一车砖……”
陆克卿不耐烦地扬了一下手:
给我闭口!你想干什么?
关小羽向半空吐了一串更大的烟圈。
不想干什么,只是有个小小要求。
什么要求?
把阿狗的两条腿治好,负担全部治疗费用,赔偿阿狗5万银洋。
陆克卿愣怔了一下,瞬间就笑了。
我不同意呢?
关小羽又向半空吐了一串烟圈。
下个月今天,我,关小羽,向打断阿狗双腿的陆昊——也就是你侄子斗拳,活着算赢,死了算输,这是生死合同。
关小羽把一叠纸扔在老板台上,头也不回,人字拖踢踏踢踏走了。
……
关小羽向老段辞了职,夹着铺盖,走了一个多时辰,叩响了沂河东面沂泉寺缀满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
沂泉寺的主持徐来原来是流泉镇的铁匠,间或劁猪杀狗。后来渡河的时候,船翻了,老婆孩子都让洪水卷跑了,徐来就有了忏悔之心,放下屠刀,遁入空门。他有一身蛮力,又好舞枪弄棒,在寺院很快就成了武林高手,老主持圆寂后,徐来就成了新主持。因六根并不十分清净,对阿弥陀佛的早晚功课并不十分用心,也耐不住青灯古佛,还是照常喝酒吃肉,听说关小羽是来学武,便来了十分兴趣:
你想学哪路拳脚?
就学赤手空拳打死人的那一种。
你想打死谁?
关小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长跪不起,叹了口气:
我和别人签了生死合同,一个月后,在沂河镇前的广场上打擂台,死了算输……
后来,徐来还是从香客哪里知道了关小羽此行的目的,只是这次叹气的是他。
年纪轻轻的,赌得哪门子气呀。
穿上了练武的服装,关小羽天不亮就随着徐来练武,烈日下汗流浃背也不停歇,端的是拳拳带风,招招致命。前十天,徐来教武术,后十天,和众徒弟混打,再后七天,关小羽一个人竟和十个人对打。
……
不断地有消息传到陆克卿耳朵里:
关爷在沂泉寺练武,一脚把一棵大腿粗的树踢断了……
阿狗坐在独轮车上练小刀,百米之外,把一个跳着的公鸡眼刺穿了……
陆昊虽然长满胸毛,人高马大,但是还是被这源源不断的小道消息吓尿了。
叔,我看咱就饶阿狗这一回吧,不就是几万银洋吗。
钱是小事,我陆克卿丢不起这个人,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赔礼道歉,我将来怎么在江湖上混?我请了一个拳师,叫你两手狠招,到时候你只管往死了打……
陆昊裤脚滴着水,还是咬着牙:就往死里打。
……
端午节,正是沂河镇大集,不过今天少了飘爷的豆腐梆子、瘸八驴叫、刘大锤子的风箱声,集上的人都涌到了东大戏台子前,耍猴的李四,竟然被喜看热闹的猴子拽来了。里一层外一层,人山人海,都看着,巴望着,小声地嘀咕着。
关小羽赤足,穿红色对襟短褂、束腰长裤,绑腿,坐在戏台东头,闷着头吸烟;陆昊一身黑色短裤短褂,薄底快靴,带护腕、绑手布,坐在戏台东头不停的喝水。
矮个且壮实如山的裁判,一手提锣,一手拿着鼓槌,一身黄色唐装坐在台子中间。
陆克卿西裤短衫,带着金边眼镜,坐在戏台前面的藤椅上,吸着雪茄,三个保镖着黑衣背手站在身后,面色肃穆。
徐来提着一个白色布囊,坐在阿狗的独轮车旁,阿狗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流着汗,方才关小羽从阿狗身边走过的时候,还低声的说了一声“怂货”。
一声锣响,矮个喑哑着嗓子宣布擂打约定:“斗拳有风险,生死皆自愿”。戏台子前有纸笔,关小羽、陆昊过去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二声锣响,关小羽、陆昊就站在矮个面前,关小羽更显得矮小,还达不到陆昊肩膀。矮个说,按规则,倒地二分钟不起就是输家,关小羽则表示不同意,说,活着才是赢家,死了就是输家。
两人各退三步,陆昊活动着手腕脚腕,脸上的肌肉在轻微颤抖,关小羽双手握拳、猫腰,小步滑移,轻轻弹跳着,整个人像满月的弓,眼光始终死死地盯死对手。
三声锣响,陆昊一声大吼,纵身往前一扑,仿佛一座铁塔倒了过来,关小羽侧身闪过,然后转身猛地飞起一脚,踢中对手后背,陆昊踉跄几步,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
裁判读秒的时候,陆昊突然鲤鱼打挺般跃起,猎豹般再次向关小羽冲去,关小羽旱地拔葱,半空中飞起一脚,正踢中陆昊太阳穴,他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几圈,后退两步,陆昊突然把手伸到后面的护腰,徐来大喊:“小心暗器!”
陆昊拿出来的暗器是一柄短剑,还没等他扬起手来,阿狗嗖得声把一把白刃飞了过去,正击穿陆昊手心,这柄暗器脱了手,竟斜着向关小羽飞去,关小羽闪避不及,打在了肩胛骨上。
不一会,关小羽脸色煞白,身子突然晃了几晃,口鼻流出殷红的血来,失声道:“暗器有毒……”
阿狗突然挺直上身,豹眼圆睁,双手齐举,两道寒光向着陆昊飞过去,陆昊捂住双眼,瞬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人群便炸了营,嚷嚷着死人了,各自用了吃奶的劲头飞跑,作鸟兽散了。
……
阿狗被巡警拷上枷锁的时候,扭头用尽力气向着西山,那里有一片或高或低的松树林,声嘶力竭的干嚎:小羽,你放心走吧,我阿狗从今后再不是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