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白屋贫,那不是贫困,而是我们失落已久的生命境界——读《逢雪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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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头脑里灌满批判现实主义美学的一代人,才能把“天寒白屋贫”理解为对贫苦农人的同情,进而把一首体现中国传统美学和生命境界的诗歌,解读成四不像。
一般说来,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诗,有一些基本的解读疑点尚待优先考虑:
1.苍山就是芙蓉山吗?日暮苍山远,是诗人在旅途中所见吗?如果诗人歇足的目的地是芙蓉山,为何第一句写起了另一方向的苍山?
2.风雪夜归人,这归人指的是刘长卿,还是芙蓉山主人?如果是前者,为什么称“归人”?如果是后者,刘长卿又怎么就反客为主等起了主人?
当然,向诗作这样的提问,这本身就是“非诗”的,这是以叙事的方式,在追寻诗歌的答案。
叙事的方式,词语是前后关系,就像音乐中的音符前后相继连成曲子,词语在叙事中前后相继连成故事。
诗歌无疑有叙事的成分,但它同时更是绘画或空间的,诗句里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的词语是同时并存的,就像一幅画里的诸多景物是在同一画布并存的。
中国古人爱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自魏晋唐宋以来大量成熟时期的古典诗歌,可以作为上面理论的佐证——而叙事诗撼动人心的方式,则和戏剧、小说更为相近。
用叙事方式读《寻隐者不遇》,松、药、山、云是先后陆续遭遇到的;用诗的方式读,则这几个元素是同时呈现的,它们共同勾勒出一个肉身并不出场,却十分地道典型的隐者形象。
也就是说,在《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这首诗里,日暮、天寒、苍山、白屋、柴门、犬吠、风雪、归人这些词语或意象共同构成了画面与诗意,这里不是在讲述一个借宿的故事,而是在用特定的一组意象营造出一个统一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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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些意象既不是单纯的自然景物,又不是诗人可以随意决定的。天地万物,为什么单单拈出这些事物而不是那些?对这些事物的称述,为什么用这个词语而不是那个?诗人必须既遵守诗歌的传统,又服从诗意的完整和自洽。
这里有一个“一脉相承”的诗歌传统,它由陶渊明们开启,由王维们推波助澜,由中晚唐诗人使其瓜熟蒂落。山水田园,隐逸,清贫,无我之境,道家的逍遥无为,禅宗的无言寂静……这些词语是这一派诗歌的思想背景,但这个传统则由大诗人和杰作所奠定。刘长聊,无疑是这个传统里的不可或缺的一员。
所以当他说柴门,说白屋,说日暮和天寒,我们应该想起过去岁月里那无数首用着这些意象的杰出诗歌,尤其是王维的诗歌。
即使是苍山,虽然有证据表明,山东临沂既有芙蓉山,又有苍山,所以这苍山完全可以指一座具体的山。但是,从诗意的角度,把它理解为暮色苍茫中的远山与寒山,将更为贴切。何况即便是那座苍山,此刻从芙蓉山的角度望去,它本就在暮色和飞雪中远去、隐去、淡去。
所以,在诗歌中,寒冷不是要诅咒的寒冷,而是一种生存的境界,是“远上寒山石径斜”的寒。
柴门不是因为贫困,而是高洁之士必要的道具: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小扣柴扉久不开……
清贫不是罪恶,而是这一类士人应有的宿命:如果他们想追随陶渊明,以他为榜样的话。
总而言之,这些诗词组合成的,乃是一种东方特有的诗意,一种儒道禅共同推崇的生命境界。
那么在这个传统或流派中,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呢?因为只有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才能为这一诗歌传统添上自己的符码,作出自己的贡献,在诗歌的名人大道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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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堆砌那些词语还并不能成为一首诗,要让以上那些符码构成统一的意境,诗歌还需要一个魂。就像《寻隐者不遇》里,所有的词语围绕着“隐”字展开,而最终刻画的就是一个隐者的形象——虽然隐者本身并不出场。
那么统一《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的魂是什么?是清寒还是温暖?是好客还是漂泊?那个诗歌中的人物(如果诗歌背后也有一个人物的话),应该是诗人刘长卿,还是我们不知道其姓名的“芙蓉山主人”?
在这首诗漫长的解读史上,大家下意识地默认这首诗的叙述视角、理解视角就是诗人刘长卿本人,而诗背后潜存着怎样的灵魂,则并没有被仔细推敲。
从刘长卿的角度来理解这首诗,它就是以叙事为理解基础的:
第一句“日暮苍山远”写的是诗人背离苍山,在暮色苍茫中向着芙蓉山前行。
第二句“天寒白屋贫”讲诗人来到了芙蓉山主人所住的房屋前,看到冬天的暮色和纷飞的白雪里,有着几间清贫如洗的房屋。
第三四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讲狗对自己的到来吠叫不休,惊动主人出来,然后问明原委之后,热情招呼诗人进屋。我们可以想象将可能会有“设酒杀鸡作食”,让诗人仿佛归到了自己家里。这样理解,肯定比理解为“诗人住下来之后,听到狗叫,原来是主人家回来了”要自然得多、合理得多。
但是,在这样的叙述和诠释里,诗意是缺失的。寒冷只是寒冷,清贫只是清贫,诗歌本身在吟哦中若隐若显的诗意,反而在这样的叙述和诠释中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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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在这个叙事的基础上继续思考——这是一个虚构与想象的叙事,但是诗句的逻辑和词语支持这一叙事,这也是上千年来人们会按这样的方式理解这首诗的原因。但是这样的诠释并没有揭橥诗意,诗之为诗依然蔽而不显。
我们不妨继续想象:
现在,诗人酒酣耳热,一扫旅途的疲惫和寒冷,那么他该怎样酬谢热情款待自己的主人呢?
显然,虽然没有入仕,也无文名,但这个芙蓉山主人却并不是一个“白丁”。在山东、江苏、浙江、安徽这一带,自魏晋以来,就有耕读传家的传统,而愿意款待一个素昧平生的过路诗人的,多半是一个爱诗的人。
在中国文化和礼仪传统未被破坏殆尽的几十年前,这片大地上就还有许多粗通文墨,愿意“附庸文雅”的“土秀才”,他们爱书法,爱绘画,爱对联,会一点音乐,偶尔还会写一些绝句和律诗。而知名的诗人,或者尚未成名但有能力证明自己的诗人,将会被视为贵客而得到款待。
而对他们的热情所作的最好回馈,不是饭钱、房钱,而是为招待自己的主人写一首诗。我想这个标题就是点明这首诗的缘起:逢雪,宿芙蓉山,(酬谢)主人。甚至有可能这样的诗最初就是写在主人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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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什么呢?写整个投宿过程当然也算一首诗,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应该写出主人的热情,写出宾主间的共鸣。这是盛唐擅长的风格,我们会在李白和杜甫们的诗句里,屡屡读到这样的画面。虽然相隔没有多少年,但是顶尖的艺术家们的艺术风格已经大变,最初的大气酣畅,现在渐渐变得清远沉静。
那么就写主人是一个甘于清贫,甘于寂寞,但内心清远的人吧。
于是,前面诗人遭遇的一切,就成了诗歌的素材。现在,我们换一个视角,以芙蓉山主人的眼和耳,来重新来组织这首诗。
雪随黄昏降临,就像王维“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一样,芙蓉山主人站在自己的柴门外,望着远处的山丘在暮色和飘雪里渐渐地远去、淡去。
他返身回屋。像陶渊明在《归园田居》里所描绘的那样,这是几间极其清寒的民居,尤其是在飞扬的白雪里,更是干净到近乎一无所余。
突然他听到柴门外自家的狗叫起来,他想:这样的时候,还会有谁来拜访自己。
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陌生的文人。他自称刘长卿,薄有诗名。因遭遇风雪,赶不上前面的客栈,问能不能借宿一晚。
于是请他进屋,按古老而美好的传统,设酒杀鸡作食。这份简单而真诚的热情,让这个在冬日里远归的浪子,仿佛暂时归到了自己家里。
在这首诗里,主人的热情还在,就在“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十个字里。但是诗的重心,并不是诗人们已经不再热衷的灵魂相遇时的激情,而是诗人们刻意寻找着、创造着的“高古清远”的境界。
也许芙蓉山主人真的是一个诗歌所暗示的清高的耕读者,也许他仅仅只是粗通文墨的庄稼人,甚至也许……假如有真相,我们既无从得知,也无须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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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诗歌本身,是诗歌里若隐若显地站立着的那个人物的影子。它由刘长卿的诗句,和我们的想象,以及一个漫长的文化传统所共同构筑,只存在于诗句之中,只存在于对诗句的吟诵之中:
日暮苍山远——连苍山都在视线中远去,更何况尘世的喧嚣。
天寒白屋贫——这是一种留恋清贫的思想,就像后世元代的山水画,不再迷恋宋徽宗式的美丽的花鸟,而偏爱那残山剩水,那清寒和清苦,仿佛只有在这样的洁净里,才有对生命真谛的凝思。
柴门闻犬吠——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乃是我的心动,因为安于寂寞的我啊,在刻意避开尘俗的背后,一直渴望着知音,希望有一天,能够有一双摩挲诗句的手,扣开我长年寂寂的柴门。
风雪夜归人——我们都是这逆旅中的归人啊。对漂泊的浪子而言,我这清贫的白屋既是温暖和食物的源泉,也是被想象美化了的精神居所。这风雪中的一盏灯火,点燃它的,不是油脂,而是一脉相传的诗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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