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时候,身下的伤口已然生蛆
(一)
昨天中秋,小月回村里陪父母过节。两个离家不算太远的弟弟都没有回来,小月打圆场说可能是工作太忙了,让老人理解理解。可是,直到满月当空,两儿子也没个电话打来,小月感觉父母有些失落。
父母都七十多岁了,絮絮叨叨说着家常。都是些家常里短,小月也就陪着父母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伯家。
小月随口说:“其实咱们村大部分子女都还不错吧,无论光景好赖,家里老人赡养得都很好。”
父亲说:“唉!你们是不晓得啊,你大伯母死的时候,身下好多洞,洞洞里全是白花花的疽......造孽啊!”
母亲说:“他们家当年是村里最牛气的,生了七个儿子。生产队的时候,因为人口多,啥都分得多,从来没吃过苦,煮菜水里的油都是一大勺一大勺搁。你大伯母还说:油放少了菜不好吃,猪食味。”
这样光景的日子,老了不说是人上人,那应该是享福寿终嘛,怎么会生疽了呢?小月有些疑惑。
(二)
大伯家七个儿子,都没念过几天书,除了大儿子在矿区当工人之外,全窝在家里。
儿子们小的时候,他家房子算是宽敞的,正房之外,很大一个院子,单独的厨房和猪厩,甚至还有一个马厩栓着一匹超级漂亮的枣红马。很长一段时间,大伯家的大房子都被小月姐弟三个羡慕得不得了。特别是冬天,太阳一冒头就照在院子里、厦子上,暖洋洋的。
相较之下,小月家就寒酸得不成样子了。小小的夹在村子中央终年晒不到太阳的背阴房,家里湿气重,啥都长毛,逼仄的堂屋地板上永远都有一圈一圈的潮湿的水印。那时候的小月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母住上宽敞明亮干燥的大房子。
不同的是,小月家三姐弟,一直都在读书,直到学成,都没离开过学校。参加工作没几年,小月便把父母接进盖在村头的新房子里。东西都没遮挡,太阳一冒头就照在院子里,暖洋洋的,西边推开窗子就能看见日落下的围绕着小城的山梁。
大伯家儿子多,孩子们成天地你打我、我揍你,就差上房揭瓦了。大伯大伯母却从来不制止,就这么听之任之。小月记得,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去大伯家玩,亲眼看到六哥和七哥打架,大伯就在旁边坐着编篾货,头都不抬一下,就说了一句:你们打去,看哪个厉害些。看着打得越来越凶,小月害怕了,让大伯管管,大伯说:
“儿子家家的,不会打架以后受气!”
结果毫无疑问是六哥赢了,毕竟长了两岁,再加上每次都下狠手照着七哥要害处踢,七哥被打得遍体鳞伤。
也许就是因为看不上这样的家风,小月的母亲逐渐就不愿意和大伯家来往太密切了,而是经常督促小月姐弟好好学习,一定要走出去,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绝对不能像大伯家一样在家里窝里斗。
但是让小月寒心不已的不是两个堂哥打架,而是自己小儿子快被大儿子揍死了,作为父亲的大伯硬是眼皮都没抬一下。小月后来听说,大伯家几个儿子也就是在家里你争我抢、横行霸道,一出门全是缩头乌龟。二哥娶亲时,几兄弟在仓房守夜,晚上哥几个居然把次日待客用的五只鸡偷吃了两只,那是八十年代初,全家人省吃俭用掐算着买来刚够次日待客用的鸡,市场上买都买不到的。第二天厨师气得指着他们哥几个鼻子痛骂,差点甩手走了。
后来儿子们逐渐长大了,大点的两个娶了媳妇,家里就不够住了。大哥还好,安家在矿上,尚有容身之处。二哥娶亲隔去厨房分家单过后,房子就显得狭窄了很多。在小月眼里,二哥二嫂尚算老实孝顺的,逢年过节,好吃的都会叫父母共享或者端些过来孝敬,可父母偏偏不领情还骂声不断,也只好作罢。
三哥四哥自小是夹心饼干,动作向来不敢太大。
几个弟兄中,三哥比较佛系,平时就好一口小酒,一杯下肚,天王老子也是不管的。小月父亲说:你三哥啊,一辈子穷得叮咣响,都是一口酒害得啊。娶了三嫂以后,三哥依然故我,分了块菜地盖房子,几十多年都没能盖起房来,三嫂气得跟人跑了。
相对几个哥弟来说,四哥算是最孝顺的。不管是哪里得来一口好的,都会念着爹娘。也因着这点,小月母亲也比较待见四哥,时不时会主动叫他来家里坐坐,跟他讲讲做人的道理,算是为他补补课吧。就在四哥16岁那年,小月母亲正寻思着为四哥谋点差事,带他走走正道时,四哥却喝了农药,医院都来不及送就闭了眼。起因也是几兄弟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争执,父母不但不主持公道,还偏心六哥,四哥受了委屈气不过就走了绝路。
五哥倒是轻松,生下来没几年就生病没了。小月跟七哥同年,对五哥几乎没啥印象。但是小月有时候会想,大概是五哥不愿意生在这种毫无感情的家庭里搅和,所以才会早早抽身离开的吧。
六哥是这个家里最受宠的一个,也可以说是唯一享受过父母之爱的儿子,同时,又是家里最能搅和的一颗老鼠屎。相较其他几个,六哥嘴甜,但是心狠手辣,娶个五嫂回来脾性一致,更加变本加厉,大伯家里稍微值点钱的物件或早或晚都进了五哥的屋。为了尽可能多地搂进家里人的财富,虽然分家,还是一直哄着大伯和大伯母为他们的小家干这干那的,平时五嫂娘几个连饭都不做,全是在爹妈家混吃混喝。听村里人说,二哥二嫂不受爹娘待见,十成里竟有八成是受这兄弟夫妇挑唆的。
七哥最小也最老实。老实也许就是七哥生存唯一技能了吧,自己年纪最小,打是打不过,爹不管娘不问,也只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偷偷从几个哥哥嘴里接点漏沟水续命。因和小月同年,一起上的小学念书,小月妈也会多照顾他一点。可惜七哥愚笨,听不进去小月妈多读书的劝解,小学没毕业就跟几个哥哥一样辍学了。成年后,好不容易娶了七嫂,日子也过得像漏了风的船,拆东墙补西墙。好在七哥七嫂一直和小月家走动,多多少少听了小月妈几句劝,两口子放弃和几个哥哥争家产,重新买地置了新房,才算是彻底断了哥哥们的剥削。
大伯去世得突然,睡梦中登了极了。大伯母可就遭罪了,高血压、脑梗、偏瘫、股骨颈骨折褥疮样样占全。大伯母躺下后,六哥一脚把她蹬开,要求几弟兄共同照顾。小月听父亲说,几个堂哥为如何照顾母亲的问题吵了几天几夜,最后在几个叔叔姑姑的调解下,决定一家照顾一天。那段时间,小月常听母亲絮叨:大伯母太可怜了,白生养了一堆儿子,没一个送她进医院,就躺她那屋里,有时候一天到晚饭都捞不到一颗吃,我们送过去的营养品,人都没走就被你六哥拎走了。
没多久,大伯母也去世了。听说死的时候,身下好几个烂了肉的洞,洞里全是白花花的疽...
(三)
半数的年节时刻,小月家都是姐弟三家团团圆圆齐聚在父母家,或闲话家常,或带着父母走走逛逛。偶尔弟弟们因为工作原因或陪媳妇回娘家不到场,小月也肯定会隔三差五地大包小包地往父母家里送,陪他们吃饭话家常的。
记得有一个很著名试验,一位很有名望的人去从事社会底层的工作,不到三天就崩溃了。因为那样的人生,只是考虑下一顿吃什么就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考虑上进和出路。最后他说了一句话:
“社会正在严厉地惩罚那些不读书的人!”
小月家的起点远比大伯家低,现在却能得到父母康泰、子女周全,和一直读书学习的家风密不可分。
晚上七点多,小月的女儿算准了时差,特意从大洋彼岸打电话来祝福外公外婆中秋节快乐。看着牙都落光的父亲接电话时佛爷一样满足的笑容,小月欣慰想:
好家风,大概就是这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