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笨
一
莫昂是在花园里听说他还有个哥哥这件事的。
那天烈日当头蝉鸣不止，他骑着父亲给他新买的自行车去补课，路上发现漏带了作业又折返。刚推开花园的铁门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姐姐在和园丁说，大弟弟要回来了。
“谁是大弟弟？”莫昂推着自行车，边往院子里小跑着边顺口问道。
“啊……哎？小昂，你不是去补习班吗，怎么回来了？”
原本莫昂没太在意这个“大弟弟”，但姐姐闪躲的神色和支吾的回答让他直觉这事不简单。奈何上课时间临近再不走就要迟到了，他无暇追问，只能匆匆进屋，拿了作业又骑上车，卯足了劲儿飞驰。
耀眼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身上，被风吹起的白衬衫在身后飘飞。总算赶在老师讲课前冲进了教室，莫昂喘着气坐下，又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疑惑，在课桌下悄悄给姐姐发微信。
- 所以你们刚才说的是谁？
半天姐姐也没个动静。莫昂整节课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手机，老师讲的重点全部左耳进右耳出，被点名回答问题时只能愣愣地站起来和老师大眼瞪小眼。
“马上就高二了，你这状态不行啊。”老师挥挥手让他坐下，摇着头说。
“我没有……”莫昂想回嘴又忍了下去，咬着嘴唇把书翻到老师提问的那一页，用笔狠狠地在公式上圈了个粗框，又在旁边画上三个感叹号。
这题我会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父母离婚后莫昂和姐姐跟着经商的父亲生活，生意蒸蒸日上，日子也越过越好。一家三口住在带花园的小别墅里，条件优越，吃穿无忧。姐姐已经上了大学只有假期才回来，平时只有读高一的莫昂和父亲在家。
这天是暑假的冲刺补习，好不容易撑到下了课，莫昂和几个同学打打闹闹一起回家。进门刚说了声“我回来啦”，就看见一个男孩面对着父亲和姐姐，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他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穿着有些发黄的白色T恤，咬着嘴唇看向突然闯进门的莫昂。
莫昂心中突然掠过姐姐说的“大弟弟”。
该不会就是他吧？
后来姐姐私下转述，说父亲曾经有过婚外情，对方怀孕后坚持要生下来独自抚养。这个私生子，就是这位“大弟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莫昂看着窗外，问道。
“你以为爸妈是为什么离的婚？”姐姐答非所问。
莫昂一时无言，姐姐又补充了些大弟弟的母亲前一阵去世了，父亲就把他接过来一起住，他母亲倔强独立所以一直生活清贫，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虽然陌生但毕竟是血亲还是一家人之类的话，莫昂都没有听进去。
什么？私生子？哥哥？一起生活？这是电视剧吗？
莫昂连男孩的名字都不愿记住，只记得父亲说完“以后和谐相处”后他手一哆嗦把茶几上的水杯洒了。
笨手笨脚，莫昂在心里冷哼，顺带从此便以“阿笨”来称呼这位哥哥。
太阳渐渐落下了，可盛夏的傍晚还是闷得发慌。
二
不知不觉暑假已经结束，这期间除了姐姐经常主动和阿笨聊聊天，莫昂是绝对抵触与阿笨接触的。虽然日常对话客客气气，但莫昂心里的抗拒谁都能看得出来，所幸他性格温和，除了态度冷淡外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阿笨比莫昂大了两岁，却因家庭原因晚了一年上学，现在也只比莫昂高一级，正在上高二，搬家后为了方便被转学到了莫昂的学校。本来第一天莫昂可以带着哥哥一起去上学认认路的，但是在前一天的晚餐餐桌上，父亲的这个提议并没有得到答复，也只能就此作罢。
花园里停着一新一旧两辆自行车。不用多说，新的是莫昂的，旧的当然是阿笨从自家带来的。
开学这天的一大早，冉巧正拉着水管往花园走准备浇花，远远就看到莫昂叉着腰站在两辆自行车前沉思。冉巧停下脚步，只见莫昂又蹲了下来左右看看，飞快地伸出手对阿笨的自行车胎动了一下，然后骑上自己的车走了。
没过一会儿阿笨也背着书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比莫昂矮一些，体格也小一圈。新校服要等开学才开始征订，他只能先穿着莫昂有些肥大的旧校服。
阿笨踏上那辆锈迹斑斑的老爷车，却发现车胎瘪了，气门芯不知去了哪里。他愣了愣，重新锁好车，环顾了花园一圈发现了正在浇花的冉巧，便慢慢向她走去。
“巧姨，你知道去学校可以坐哪辆公交车吗？”
“在左边路口的车站上车，坐34路到师大附中下就行，很方便的”，冉巧问他，“你怎么不骑车去？”
“噢……第一天上学我怕自己骑车找不到路，先坐车去探探路。我先走了，巧姨再见。”
冉巧眯着眼看向他瘦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周，两个男孩交集甚少，表面相安无事。阿笨把哐当哐当的旧自行车推出去换了个气门芯又打足了气，但这辆老爷车从此就被停放在门庭下，他每天还是坐公交车上学，早出晚归从来没和莫昂一同进出过。
直到有一天莫昂回家时衣衫不整怒气冲冲，单手提着书包带子摔门进屋。父亲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冉巧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半小时后阿笨才到了家，莫昂正恶狠狠地抱着手臂倚在门口等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凭什么和别人说你是我哥！”
阿笨又愣了愣，却还是没做什么表情。
没有得到意想中的答复，莫昂干脆冲上前抢过阿笨的书包往花坛里一扔，揪住他的领子说：“你是不是看不得别人过得好，想让大家都和你一样家破人亡才满意？！你妈破坏我们家庭还不够，现在你还要来昭告天下了？！”
阿笨用力推了一把莫昂没有推动，他本来就瘦弱，力气更是比不过高他半头的弟弟。
“我妈怀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爸结婚了！后来她一分钱都没要自己把我养大！你可以讨厌我住在你家，但是你不可以说我妈！！！”
向来斯文的阿笨居然有这么大反应，连冉巧都被吓了一跳。她赶紧丢下工具跑过去，无奈两个青春期男孩蛮力不小，拉都拉不开。她只得给莫昂父亲打电话，那边又一直没接，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冉巧被地上的工具绊了一跤，倒在了花丛中，两个男孩见状立刻松开手冲过来。
三
扭伤了脚的冉巧被搀进了屋子，半躺在离门口最近的阿笨房间的床上。两个男孩又是温开水又是热毛巾的忙前忙后伺候她，连饭也没顾得上吃。时至八点，父亲回来了，看到这个景象拧起了眉，质问这是什么情况。
“是我不小心……”
“我和莫昂吵架了，巧姨一时情急在花园里摔了一跤”，冉巧的解释被阿笨打断，“对不起，叔叔，因为我说讨厌穿莫昂的旧校服，惹他生气了。”
阿笨的十指绞在一起，长长的睫毛快速扇动，咬住了嘴唇低着头看向地板。半晌他抬起头，只见父亲叹了口气挥挥手，又转去问冉巧的情况。
莫昂站在床尾握紧了拳头看着阿笨，没有做声。他刚才在花园里折腾的时候蹭了一身泥，旧校服更脏了，衬得皮肤白得发青。但此刻阿笨看向莫昂的眼神里满是友善和坚定，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阿笨怎么不告状说是我找他麻烦？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他从来就没有过敌意吗？莫昂心想。
那我是不是错怪他了。
作为打架的惩罚，两个男孩要在园丁养伤的期间负责花园的保养。
“气门芯的事，对不起。”莫昂边浇花边说。
“没事，家里突然多了个外人，换谁也没法立刻接受的。”阿笨回答。
“但是你干嘛要跟别人说我们的关系？那天同学笑话我家多了个私生子，气死我了。”
“我没和别人说我是你哥，是老师说的。”
“那……反正你别指望我喊你哥，就像你没法对我爸叫爸爸一样，别扭”，莫昂边说边狠狠剪下一段花枝，“而且我也不会因为你替我解围就感谢你的！”
阿笨拖着水管走向另一边，回答：“幼稚。”
“……”莫昂气结。
花园里停着一新一旧两辆自行车，晾衣绳上夹着一新一旧两件校服。
夏去秋来，旧的物件会被新的替代，旧的认知会被新的覆盖。
“要不……明天一起上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