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塞下》|诗话之外忆沧浪
鞍马连年出,关河万里赊。将军思报国,壮士耻还家。大漠春无草,天山雪作花。谁怜李都尉,白首没胡沙。
——(宋)严羽《塞下》
艳阳天气,苍苔累累的邵武古城墙下,紫藤黝黑虬结的沧桑隔一条青石小径,与夹竹桃粉白桃红的单薄面对面,衬着大片大片深浅浓淡不一的绿色,临着富屯溪的水,通往凝立在这城市一隅的熙春山。
沿这样一条小径,形形色色的人们或垂钓或闲聊或匆忙来去。邵武的小友和小表妹陪着我,绕过阅尽人间七百余年沧桑的老樟树,便看到了“沧浪阁”。这个小小八角楼原是富屯溪上“万年桥”的桥头堡,最初为纪念“四朝诗话第一人”严羽而更名于明万历年间,后经清末林则徐后裔林扬光修竣,遗存至今。严羽,邵武人,字丹丘,一字仪卿,自号沧浪逋客,乃朱熹三传弟子。严羽是南宋江湖诗派的核心人物,以一部《沧浪诗话》自成完整严密的诗学体系,其影响覆盖元、明、清三朝,一直延续到近代,中国古代诗学理论著作无出其右。
题着“沧浪阁”三个大字的牌坊飞檐赫然,门扉深锁,连着三面粉墙一面水,将流丹古阁围在当中。粉墙边老篁新竹参差摇曳,隐约是老先生当年朗声指点诗坛后生:“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他指出,作为一种审美意识活动,诗歌创作的第一步乃是“辨正”,即学会判别诗歌作品的艺术风格之高下,意境内涵之深浅。然后才能“取法乎上”,从前人的优秀作品中汲取营养,与自身的艺术直感交汇成“不为旁门所惑”的创作原动力,最终将语言、思想、意念、情趣等各方面要素整合一体,水乳交融,以达到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对形象整体性与含蓄美的审美要求。
严羽回归到《诗经》的源头,坚持诗歌作为独立艺术形式存在的自主性,主张“诗者,吟咏情性也”,直接针对苏轼、黄庭坚提倡的崇尚理性、讲求法则的为诗之道。他论诗完全撇开诗歌创作与儒释道的关系,也不涉及诗歌在政治、教化方面的功能,认为但凡以文字,以议论,以才学入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他所强调的诗歌之美,在于蕴藉深沉、余味曲包,而“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言超物象之外,若即若离;理在情景之中,不即不离,是诗人将自己的真情真性融铸于客观物象之后的真心感发之美。
这种与理学派文学观针锋相对的文学主张,在当时就得到了积极响应。严羽自绍定元年(1228年)归乡而不仕,主盟诗坛诗社,身边聚集起一大批以严氏宗亲为主的同道。历经十年间,形成“盛传宗派,殆与黄山谷(庭坚)江西诗派无异”的江湖诗派。
绕过粉墙边的几竿修竹,到盛放的一溜紫红木槿下,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小侧门,而且竟然是开着的。探头发现里面有人在清扫那个小院落,便央求工人们放我们进去。
踏上数级石阶,但见雕梁画栋的阁楼,朱漆都已斑驳,田井中黄杨、翠竹、石榴参差掩映。阁内已不见“三严二杜”等人吟诗联句,探索诗论的踪迹,只有栏杆下的流水滔滔东去。“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所谓“妙悟”,是否正如眼前流水之自然酣畅? 当物与心合,心与身合,身与天合,则只剩下本色浑然,一切物语的诠释都是多余。
有人说严羽“一生未曾出仕,大半隐居在家乡”,其实大谬不然。生逢宋元交替之乱世,史载“秉性忠耿,极重名节”的严沧浪,固然“不屑仕途”,却是“勤学好剑,文武双修”。他曾经于嘉定十二年(1219年)前后,与其弟严仁随父、祖从军西北边关长达近十年之久,为抗击元兵转战沙场。“鞍马连年出,关河万里赊。”他这首《塞下》是对自己戎马倥惚生涯的真实记录,不是想象。可叹蒙古骑兵南下的铁蹄势如破竹,南宋小朝廷权臣当道,政治腐败,他纵有“将军思报国,壮士耻还家”的万丈豪情,奈何力不从愿。只落得回到家乡,以曾经襄助光武帝刘秀起兵,事成后归隐著述,设馆授徒的东汉隐士严光为榜样,常年披着羊裘垂钓于富屯溪上。
然而身处多事之秋,面临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他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忧国爱民的满腔热血也不是闽北家乡的丹山碧水所能安慰,更不能消磨。醇佑五年(1245年)七月,元军“掠淮西,至扬州”。严羽应邀再次从军,加入过抗元名将杜杲的部属吴会卿军幕,奉命率兵驰援,拼死抵抗。解围而还之后,他留下的诗句里依然是慷慨激昂,义无反顾的英雄气慨:“去年从君杀强虏,举鞭直解扬州围,论功不及骠骑幕,失路羞逐边城儿。”(《剑歌行赠吴会卿》)。到景炎元年(1276年),南宋右丞相文天祥开府南剑州,经略江西,集结兵力抗击元兵。严羽闻讯,又去投身于文天祥麾下。次年秋,文天祥经空坑一役大败逃亡,严羽也不知所终。
严羽曾经仗剑横刀立马的雄姿,就此归于沉寂,他的诗文稿也大半散佚。所幸还有一部《沧浪诗话》留存下来,随着时代的变迁,他创造的诗歌审美理论历久弥新。后来“格调”、“性灵”、“神韵”诸派的立论,莫不得之于沧浪的营养;从杨士弘《唐音》、高棅《唐诗品汇》直到沈德潜《唐诗别裁》,处处是沧浪的投影;王夫之、叶燮、王国维的独树一帜,也渗透了沧浪的思维经验。
难怪曹丕要断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又想起《沧浪诗话》里的句子:“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转念之间,觉得连感慨也是拘泥的了。对严羽思接千载的仰望,最后只应是这阁前流水的沉静,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