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安徒生文学奖演讲辞（全文译文）

村上春树安徒生文学奖演讲辞（全文译文）

拜读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故事《影子》是近几日的事。我的丹麦语翻译，梅特霍尔姆女士，向我推荐过来，并说她确信我将会发觉它的的有趣之处。若非读了这故事，安徒生竟然写过这样一个故事的事我便无从得知。

读完《影子》的日文译本，其中的情节令我感到激烈而惊骇。在日本，安徒生是作为专为孩童写作童话故事的作家而广为人知的。因而，对于他所写的如此阴暗，绝望的幻想作品，我无比震惊。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即他为何会感到有写下这样一个故事的必要性呢？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轻学者，他离开自己在北方的故乡旅居到南方的异国他乡，在那里发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他失去了自己的影子。且为此感到沮丧而困惑。当然，他最终好歹生出了新的影子并且安全地回了家。后来，他丢了的影子却自己找上门来，他的老影子已经——在丢失的那段时间里——完全独立并且取得了学识和财富，而且在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上，已经远超他的老主人了。影子和它的主人互换了位置，换句话说，影子成了主人，主人却变成了影子。影子与另一个国家的一位美丽的公主相爱，并且成为了那里的国王。而老主人明白了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是作为影子的影子而存在，最终死于非命。影子活了下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他的主人，那个真正的人，却凄惨地消失了。

我不知道安徒生在写这篇故事的时候脑海里存在着一个怎样的读者，但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安徒生怎样放弃了他一直以来作为童话故事作家而惯用的故事框架——即为孩童写作，而借用了大人们所熟悉的寓言的故事结构。并试图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大胆地将自己的心声吐露出来。

在此，我想谈论一下自己。

我创作小说时从不规划情节，写作的出发点往往都只是脑海里闪现出的一幕短暂的场景或者一个想法。当我开始写作，我任由它们自己运转来代替大脑的刻意思考，换句话说，通过它们在我的大脑中的运转而处理我写作时的问题。彼时，我只需在我的无意识与我的有意而为之之间抉择即可。

所以当我写小说是我无法预料接下来故事将怎样进展。也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形式收尾。当我写作时，我只是目睹它们怎样进展。因此，就我而言，写作一部小说就是一次发现之旅。像是一个迫不及待想知道故事往下会怎样进展的孩子一样，我写作时也会切实感到同样的兴奋。

读《影子》时，我的第一印象是安徒生似乎也想发现什么，而且，在我看来，故事开始时他同样不知道将怎样结尾。我能感觉到他是有了“你的影子离开你”的想法之后，才以此为出发点写出了这个故事，并且写作的过程中他并不知道故事会怎样收尾。

现如今的大部分评论家，包括相当一部分读者，经学校和社会的锤炼，已倾向于以其“正确”的阅读方法论来分析阅读——他们从社会学或心理学的学术来角度分析、评论文章。

问题在于，倘若一个小说家试图只为被分析而创作故事，故事的生命力必将受损，作者与读者的共鸣也将难以出现。通常我们看到一部备受评论家好评的小说并不被读者所接受，更多时候反倒因为作品很难让评论家们做出优秀的解析而赢得了与读者的“共鸣”。

在《影子》一文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追寻自我发现的踪迹，它摆脱了那种简单的分析，这对安徒生而言很难说是轻松的过程，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发现自己的影子并与之对视，与他自己不为人知且极力逃避的阴暗面对视。但安徒生作为诚实忠贞的作家，在一片混沌之中直面了自己的影子，并英勇地一往直前。

在我写自己的小说时，常常在穿越了漫长而黑暗的叙述隧道后与必须作为我影子的景象邂逅，我的需求使得我必须尽我所能毫无遗漏地将其准确描绘出来。不能逃避它。也不能试图用逻辑分析它，只是将它作为我自身的一部分接受下来即可。但这并不会削弱影子的力量，你必须吸收你的影子，且不能丧失你作为一个人的独特性，像你内化其他的东西一样将它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与你的读者一同体验这过程，并与他们分享这种感动。对小说家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事。

不论是安徒生生活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还是我们自己眼下生活的这个时代，必要时，我们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影子，直视它，甚至与之共事，这要求我们必须具有正确的智慧和勇气。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任务，有时险象环生。但倘若一味逃避，人们则难以真正成长为成熟的人。最糟糕的境遇，就是像《影子》里的学者那样被自己的影子所摧毁。

不仅仅是个人需要面对自己的影子，社会和国家也有必要采取相同的行动。正如每个人都有影子一样，每个国家和社会也有影子。如果它们有着明亮而华丽的表面，那么肯定有与之相对应的黑暗面；倘若它们是积极向上的，那么影子一定是消极的一面。

一直以来我们的眼睛总是对影子——我们消极的一面——视而不见，甚至试图消除这些表象。因为人们想尽可能逃避他们自身的阴暗面，但若想作为一个三维立体的形象存在，影子是必不可少的。远离影子，只能得到一个平坦而单调的错觉。难以生成影子的光明绝不是真正的光明。

无论我们抵御入侵者的高墙有多高，无论我们多么严格地排除外来者，也无论我们怎样改写历史来迎合自己，都只能以我们自身的损失与伤害告终。你必须耐心学习如何与自己的影子相处。并且警惕你内心的阴暗，有时在黑暗的隧道中你必须直面自己的阴暗面。如若不然，你的影子将会长成前所未见的强壮模样后回归，在某个夜晚，敲开你的门，对你耳语：“我回来了。”

杰出的故事能教会我们许多事，意义远超时间的局限和文化的差异。

ps、特别感谢可晓颖学姐在翻译过程中给予我极大的帮助以及各位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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