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我记忆中有两种蟋蟀,一种是在秋日的玉米地里,一种是在我家厨房灶台旁的角落里。我们叫它促织,读《诗经》之后,我才知道促织原来还叫蟋蟀,它原来还活在那么美的诗里。
秋天,我常常去玉米地里给羊割草,羊最喜欢吃的是一种能一节一节长很长的草,这种草很结实,徒手很难把它薅断,我只能用镰刀割。
玉米那时已经高过人头,玉米下面的地很干很硬,玉米地里也很闷热,我脱了鞋光着脚丫割草,也还是热得脚心难受,而最难受的还是玉米长长的带锯齿的叶子剌得胳膊、腿上,脖子里全是红红的道道,汗水一津,扎人的疼痛。
在玉米地里,我最喜欢的是扁担——一种类似蝗虫,但长有尖尖、长长的头的昆虫,我们孩子经常逮了它,用一根狗尾巴草穿过它的脖子,每次一穿,它就流出绿色透明的血液来,但我们并不同情它,而是回家后,将它的头一拧,仔细地在拔头的时候,带出肚子里的垃圾来,再往它的胸部撒一些细盐,在灶台旁边将它烤成金黄的颜色。一口吃下去,细细品味,真是人间至味。
我总是渴望能逮到长长一串扁担,但扁担很少,也由于颜色是绿色,行动也迅速,很难逮到。倒是促织总不请自来。
在天地间仿佛只我一人的玉米地里,促织是我唯一的伙伴。它总是在唱歌,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但我并不喜欢它的歌声,只觉得它的歌声使得筋疲力尽的我更加昏昏欲睡。有时候我还会不小心踩到它,硕大的肚子顿时破裂,棕色的汁液沾我一脚,很是恶心。有时候,我坐在畦脊上休息,也会因无聊顺手一捂,就逮到一只促织,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双腿的下节,看它使劲地蹬腿,试图逃脱。它的腿很有力气,使我想起在奥林匹克跑道上弯腰蹲地,随时准备起跑的运动员的双腿。很多时候,促织由于太有力气地蹬腿,导致它的身体和前肢落在了地上,而两条滴着棕色粘稠汁液的后腿还夹在我的两指之间。
这也许是我打发无聊而疲惫的时光的唯一方式,和诗意完全无关。
天气渐渐凉了,田里的活渐渐少了,家里的活渐渐多了起来。农历十月的晚上,我和母亲在厨房的灶台边剥被太阳晒过的棉花桃子。那时已经穿棉衣了,但仍是愿意凑进粘土砖砌成的灶台旁,享受那种让人微醺的暖气。有的棉花桃子裂得很开,比较好剥,大部分由于长得不饱满成熟,即使被晒了,也只是裂一个小口,甚至怎么晒也不裂,只干干硬硬的,剥的时候,又是用嘴,又是用劲,也很难剥开。为抠出里面一点点的籽棉来,经常弄得大拇指指甲盖生疼,手上都是带着血珠的小口......我又听到促织的鸣叫了,仍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样子,但却觉得它和炉灶一样的温暖。我走了过去,想看看促织到底在哪里。但也许是因为灯光昏黄,也许是因为它藏的太严实,我很少能见到它。
尽管有一家子人,但我仍然觉得它是我唯一的伙伴——大人们不知在谈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谈论,只是各自在忙自己手中的活。
高中的时候,读到了诗人流沙河的《就是那只蟋蟀》,“雕竹做笼”,“呼灯篱落”,桂花月饼,中秋明月,在多少古风诗词里吟唱的促织,引起多情的诗人游子多深多浓的乡愁,于我,一个急欲准备高考,远离家乡,奔向想象中美好生活的少年,都没有感觉。
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在北京的家附近的灯火通明的大草坪上散步,青石板一块块弯弯曲曲铺过去,成就数条弯曲的小路,路旁用细细的竹子编成的篱笆围住,夜晚的风凉凉地吹过......我又听到促织的叫声了。我蹲下来,看到路上不时有促织出现,有的跳过,有的就那么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仍如以前一样傻傻地,不知道危险的来临。我仍如以前在玉米地里一样想去捂一只,却突然间停住了伸在半空的手......
我仍是无意于《豳风 七月》,无意于《唐风 蟋蟀》,无意于《古诗十九首》,无意于花木兰和姜夔美丽的词,我只怀念在玉米地里陪伴过我寂寞童年的促织,在厨房的灶台边温暖过我的促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