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丨书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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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小说第六期:农村人
七十八岁的爷爷佝偻着身子,窝在低矮的小学生课桌前,与七八岁的孙儿同桌,手里的铅笔,笨拙地写下一笔一划。他的字几乎毫无美感可言,甚至很多错别字和语病,可这一幕深深印刻在我心中,每每想起,敬意油然而生。
清晨,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是奶奶打来的。电话那端,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说说你大大(爷爷),七八十的岁数了,天天抱着杂志看,还拿着卷烟的本子纸,像模像样地要给皓皓写故事,叫他去生火不干,叫他去买菜不去,气得我今天把他床底下的书全烧了……”
我哑然失笑,那些书是我带回老家的旧杂志,七年前爷爷耳朵聋了,一向爱说笑的老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一起坐街头闲聊的老伙计们,也不再叫上他。一次偶然,我把一本杂志落在了老家,爷爷如获至宝,竟捧着书看了两三遍。
我倏忽想起,爷爷是识字的,年轻时还当过赤脚医生呢,只是随着农村医疗条件的改善,那些被他视作“命根子”的中医药方,渐渐在床底下落满了灰尘蛛网。后来他岁数大了,眼花了耳朵也听不清,更不敢给人家开药方了。除了接送孙儿上学,他几乎没什么事做,一闲下来,整个人衰老得很快。
暮色中,他常常痴望着那些扛着锄头、赶着羊群归家的乡邻,看炊烟从青灰瓦片上袅袅升起,往事的风沙在眼神中弥漫,整个人竟有些呆滞。
于是,每年给皓皓寄教辅书时,我会夹一摞旧杂志给爷爷看,《故事会》《小说选刊》等,爷爷果然看得津津有味,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都被读书填满了。他还把书中的故事,改编了讲给皓皓听,祖孙俩搬个马扎坐在小院里,笑得比阳光灿烂。
过了些时日,我回老家。推开老屋的门,看见爷爷戴着老花镜,捧着一个泛黄卷着毛边的笔记本,正仔细地看,我凑近一看,扉页上赫然写着“困惑的旅途”。
我心中一动,这不是爸爸年轻时写的诗集嘛,早就听妈妈说起,爸爸年轻时是个文青,给她写了好多情诗。只可惜教书多年,心中的诗意浪漫,都变成了带电粒子、小物块和公式。
“我在看老二写的诗,也只能看这个了。”
我忍不住打趣道,“我爸写诗是为了追求我妈,您莫不是也要学着给奶奶写情诗?”
爷爷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因长年吸烟而焦黄的牙齿,“你奶奶把书都烧了,不看点东西,总觉着日子少了点什么。”他安静地点燃了一支烟,陶醉似的吸了几口,把诗读出声来。
“咚咚咚”,皓皓放学跑回来,书包一丢,就坐在床上抱起了手机。我揪着他的领口坐到小桌前,“快写作业”。他不满地嚷着,“爷爷都不看书了,凭什么让我看书?”
爷爷赔着笑,拿着本子坐到皓皓旁边,“写完作业,给你讲故事。”
“你都讲了好几遍了,我不听,我要玩手机!”皓皓又嚷起来。
爷爷讪讪地起身,把手机拿进里屋,坐回小桌前,煞有介事地把看了几十遍的诗,又翻了一遍。
那一刻,我心疼极了,却又不忍心埋怨奶奶。
忽而一日,他从床底下翻出一大箱我不曾见过的旧书,泛黄的纸页,毛笔书写的小楷,竟是中医药方的书。
“你大大不看小说了,又开始看这些旧方子,还像模像样地在纸上抄,说以后能有个用处。”奶奶絮絮叨叨地埋怨着,“眼都看不清了,抄的方子谁敢用?”
“闲着也是闲着,不用还不让抄抄了,老祖宗就留下这点东西了……”爷爷叹了口气,翻开一个用了一半的四线方格本,扶着桌边颤巍巍地坐下。
晚上收拾好碗筷,奶奶打开了电视,爷爷又不声不响地搬着小桌,坐在灯下,捧着书抄起来。皓皓见状,也放下手机,坐在爷爷旁边打开作业本。祖孙俩的身影笼罩在昏黄的灯下,竟看得我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