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病人（7.1）

我和夏婷婷相识是我来深圳工作的第二年，是经由我所在科室的护士长吴姐介绍认识的。吴姐对我说为了孩子着想最好不要找护士做老婆，我以为她是提醒我和护士们说话正经一些，后来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的孩子已经成人，但是她依然为没能在孩子小时候多点时间照顾他而后悔。我那时候是有点儿猴急，并非出于年龄上的紧迫感，而是来深圳后我感觉到强烈的孤单，也许南方温暖的气候和四季常青的环境让我对爱情的渴望变得强烈。不过我并没想过找一个护士当老婆，她们对于男性身体的免疫力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一直在克服自己的害羞心理，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它特别珍贵。

夏婷婷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但是也没有什么可特别挑剔的地方，身体娇小但是很匀称，肤色白净，单独看五官的各个部位都算精致，只是组合在一起后就显得平淡，缺少吸引力。缺少吸引力的原因是她本身就不想吸引别人的目光，并非出于自卑，而是自己也感觉不到的懵懂无知和漠然态度。我显得目光挑剔，但是我实际的要求并不高，我很清楚美到令我怦然心动的女孩会令我紧张，不自信的爱是很难让人产生性的联想的。

我跟夏婷婷交往得很顺利。约会的时候她很守时，没有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我。我们都休息的日子就去附近的公园、商场或者是书店闲逛，我们可以逛很久什么也不买，吃饭的时间会在快餐店吃快餐。有时候夏婷婷抢着买单。那时候我很节约，深圳高物价有点儿吓着我。我没有送她什么贵重的礼物，也没有什么浪漫举动。我们只是手牵手散步，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说着谁都可以听的话。我怀疑过我们的感情是否太平淡，但是我又想给人婚姻感觉的爱情也许正是如此。

夏婷婷在大学时期有过一次恋爱经历，跟大多数校园爱情一样毕业后就分手了。关于她恋爱的细节，她没怎么说，我一点也不想问，我不想在我的头脑对一个陌生人建立任何的形象。爱能引起嫉妒，但是嫉妒却又不全是因为爱，嫉妒的强烈程度很多时候远超于爱。同样我也没有跟她说太多我大学恋爱的细节，那段感情还留有苦涩的余味，我不想让它沉渣泛起。我们都表现得好像过去不值一提的样子，实际上谁也不能摆脱过去经验或教训的影响，但并不意味着过去会帮忙，有时候它也会帮倒忙。

夏婷婷的老家是湖南一个县城，她爸是卫生局一名干部，她妈是小学老师，算是普通城镇工薪家庭，不过跟我的家庭相比就显得优越了。她爸一直希望她回老家工作，觉得一个女孩子生活在亲友的圈子里比较踏实。她妈却支持她留在深圳，她妈老了却有想离开家乡去别处生活的念头。我们散步的时候，她妈经常给她打电话，她爸则多是发信息跟她联系。她的家庭和她与家人的关系加重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我觉得我娶了她，也会分享她得到的爱。有时候觉得和出生于千里之外的人能生活在一起很神奇，应该用幸福来回馈神奇的缘分。有时候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你总会遇到一个人，而这与幸福无涉。

我们在交往一年后结婚了。我们化整为零地在深圳和我们各自的老家宴请了亲朋好友，低调仓促地完成了婚礼。她的父母对此耿耿于怀，她则一直替我掩护开脱。没能给她一个体面周到的婚礼使我对她有所愧歉，每每参加别人的婚礼都在提醒我要对老婆好一点。买房子的时候她父母拿出十万块支援我们首付，夏婷婷在临产前一个月，她妈就来深圳照顾她，后来孩子出生后她一直帮我们带孩子，对此我不可能不心存感激。婚姻不止是两个人交换戒指，还有其他各种交换，显然我的筹码比较少，所以这些年夏婷婷是位于养尊处优的地位。这两年她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为了控制体重，她有时候不吃晚饭，还说要去健身，但是迟迟未见行动。她理所当然地享受她母亲对她的照顾，至今为止没有踏出父母为她营造的天地半步，对未知世界她没有探究的热情。当你对一个人的精神提出要求的时候，会显得吹毛求疵，对于同样的人可以有得出截然相反的评价。她本身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你，是你对她的态度。人总有渴望却得不到的感情和得到却失去欲望的感情。这样想，我对她的责怪最后都变成了自责。

可我们的生活不止是我和她，还有孩子，还有她妈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通常来说孩子会让家庭关系更加稳固，对孩子共同的责任把夫妻绑在一起，但是也会对夫妻关系造成冲击，孩子不仅分走了部分爱，也对父母提出新的要求。作为丈夫我本可以容忍的她的某些缺点，但当把她作为母亲时却难以忍受。我明白家庭生活中夫妻感情要放在第一位，但是实际中很难做到，不仅是我，她也是，很多夫妻都是如此。我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潜意识里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而把爱人当作是自己的属有物。

当美馨穿着尿不湿扑在夏婷婷怀里吃奶的时候，她的神情满足而骄傲，每天下班一到家就扑向孩子，孩子一点小动静都会引得她大呼小叫。不止是她，我也享受照顾小宝宝的乐趣。岳母也是，当她将孩子交给我们的时候，好像把她的杰作交给我们欣赏一样。我想这世界上没有比婴儿更能攫取人心了，她纯真得像天使，散发令人心醉的气息。我买了十多本育儿书，从婴幼儿的喂养到儿童早期教育，从智商开发到情商培养，我决心要成为儿童教育家。有时候，你了解的越多却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也越多；你一无所知时，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要不就觉得没有必要。当我将某本书推荐给夏婷婷看的时候，她表现得漫不经心，要不看着就睡着了，要不就被这事那事打断了，要不就是她说她早就知道了。她说母亲凭着直觉就能养好孩子，再说我们家不是有个老专家吗。她相信她妈，但是还比不上她妈相信自己。岳母说她这一辈子都跟孩子打交道，教过成千上万的孩子。见我拿出书本跟夏婷婷讨论时，她不咸不淡地说：“一个孩子照书养，两个孩子当猪养。”

岳母虽然已经退休，但是她好为人师的劲头丝毫不减，在带美馨楼下 玩的时候，她乐于和邻居们分享她的宝贵经验，连美馨的幼儿园老师都知道她是一个老教师。岳母在和别人谈论怎么教孩子时表现得优雅从容，但在家里她就缺少耐心和宽容，有时候在吃饭喝水等一点点小事上不依不饶，要是几次说教没有效果，她就发脾气。即便她忍住不爆发出来，但是那个时候她拉着脸的样子还不如发脾气来得叫人痛快。美馨有点怕她，有时候在她面前连哭也不敢。夏婷婷也有点怕她妈，她妈发脾气时，她不敢看她妈，赶紧抱孩子到一边。

岳母觉得对孩子严是爱松是害，从小就应该给孩子定规矩。我不认同她的原则，即便她有些观点是对的，但也因为她的态度和方式而适得其反。我希望最大程度上给孩子自由和信任，鼓励孩子自我探索和感知世界，不要时刻带着纠正目光盯着孩子不放。我觉得人的性情比智力对人的影响更大，人表现出来的能力不仅是智力和训练的结果，还是性格和意志的体现。性格的基石是在婴幼儿时期奠定的，在点滴日常行为中培育出来的。一个生活中经常被剥夺自由和意愿的孩子，他的创造力和意志力是会有所损伤的。我和岳母的教育观点显然是截然相反的，但是夏婷婷认为是我们太紧张了，而且觉得我们根本没必要针锋相对。我倒是情愿针锋相对，那样也会有个结果，但是我总是觉得是拳头打到棉花上了。我们需要她帮忙照看孩子，这是看得见摸得到的现实，而观念像天空的云，看起来很大又似乎很轻，而且飘来飘去。

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却感觉到一点点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