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是一条蛇
小学时期,我非常害怕拖拉机,并且以此为羞。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法定义那种感觉。
和弟弟妹妹走在路上,远远的听见拖拉机的声音,我突然不说话了,心跳开始加速。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又不至于在弟弟妹妹面前有失风度,我假装自然而然的跳到马路下面,等拖拉机走远了,没有声音了。我才敢回到马路上。
直到成年后,某次和妹妹闲聊,妹妹说,俺姐小时候最怕拖拉机了。我们走在山边子,听到拖拉机来了,她就不敢走了。
我才明白小时候的“掩饰”有多蹩脚。
对拖拉机的“恐惧”困扰了我很多年。
有一回,我一个人在山上摘茶籽,远远听到马路上拖拉机驶来的声音,恐惧,心跳加速,尽管理智告诉我,拖拉机不会开到山上。但我无法控制那种恐惧。
反正没人看见,我丢掉竹筐,撒丫子往山下跑。还没跑到山脚下,拖拉机就走远了。我不得不再次爬上山顶,同时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羞耻。
为什么要跑呢?
拖拉机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不会来伤害我。
为什么我回害怕得无法呼吸?
最可怕的一次经历,我和妈妈过石步子时,往村里去的拖拉机轮胎陷进沙子,在里面打转,怎么也走不了。
旁边围着许多人,扯着嗓子喊司机往前。车身已经歪了,眼看就要车就要翻了。
我吓得尖叫,当时处于河中心石头上,只得闭上眼睛,在石步子上狂奔,也不知道有没有踩到水。走到一半,却听到妈妈在后面喊,玉子,停下!不要往前了,往回跑!
才知道慌乱中自己连前后都搞错了。
那辆拖拉机翻了。司机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我和妈妈刚到家,没想到众人把受伤的司机领到我家,找妈妈要包扎伤口得白布。
我吓得几里哇啦乱叫,情急之中钻到柴禾堆里,把全部的柴禾压在自己身上。
直到妈妈喊我出来,说他们走了,我才试探性的出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恐惧”。
上初中时,我还是害怕拖拉机。
那时的我勇敢了一些,决心直面自己心中的“恐惧”。
我站在大路下面,远远的看见拖拉机来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但我没有逃走。
我紧盯着它,认真观察它的样子,原来我害怕的拖拉机是这样的。它的头很小,瞪着一对突出的眼睛。这让我想起了乡下常见的生物——蛇。
拖拉机是一条蛇,是我的恐惧的具现化。
这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活血从未存在过、或许是我的想象的人。
小时候的记忆大抵模糊了。但我有个小姑姑,在我大概四五岁时出嫁,她嫁给的人,我叫姑爹。
姑爹家住在一排漂亮的青砖瓦屋里,两户人家,他们是我姥姥的两个哥哥。两家共一面墙,院子连着院子。
这两家的儿子,其中一家的我喊姑爹,另一家的也喊姑爹。
一个亲些,一个远些,一个文质彬彬,一个举止粗鲁。
小学时,父母不在家。学校放假了,我基本上都在姑姑家。
姑姑每天张口闭口都在谈论一件“大事”。她联系到一辆二手拖拉机,想让姑爹学开车,爹家河对面就是砖厂,以后能拉砖挣钱。
我还听见他们说交货地点。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姑爹了,但听大人之间零零碎碎的话,我知道他在学开车。
后来我又回到姥姥家上学,每日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某天,天快黑了,有个陌生人到姥姥家捎话,声色凝重的对姥姥说了件事,姥姥神色大变。
那人说话的声音很小,老周家的某某没了。
姥姥问是什么时候。
那人说是晚上四五点。
我清楚的记得,第二天天不亮,姥姥喊我起床,带着我往下走。大姑爷是姥姥的哥哥,两家隔得不远。步行的话一顿饭的路。
那时天还是黑的,路上姥姥一直哭一直哭,她用随身携带的蓝花手帕拭眼泪,手帕都湿透了,没法再擦干眼泪,她还是哭。
我很迷茫,觉得姥姥很丢人,她都活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哭?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哭,大人都是不会哭的。姥姥都是老人了,怎么还哭。
在快到姑姑家时,姥姥终于止住哭泣,给我解释说,我是想到你妈才哭的。我并不明白。
大路到姑爹家有一段是河滩,沿途都是鹅卵石路,从拱桥头开始,沿路都是血。
一滴一滴,滴在河边的卵石上,触目惊心,就像指引人前行的路。
我们顺着血迹来到大姑爷家,侧屋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姑姑哭天抢地,几次要撞死在棺材上,幸好身边的人拉住她。
姑姑捶棺材骂,说他是不要脸的,没良心的。
我心说姑爹太可怜了,都死了还要挨骂。
那天来了许多人,屋里屋外都站满了,大姑爷大姑奶没有出来。
我看到了小时候的玩伴双双,许久没见面了,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俩站在燃烧过后的粪堆上,牵着手,好久都没说出话。
我想起我熟悉这里的一切,想带他去更远更有趣的地方,去大姑奶常带我去的黄泥巴地,去掐蒲公英。
但跑了很久,我们再也没能像过去那样开心的玩耍。
我抬头看天,天空白茫茫,雾沉沉的,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那时是春天,大姑奶家路口的一棵老柳树刚刚发芽,一群小孩围着它,争夺树上最长的那根柳枝。
我很想参与他们,却又突然没了心情。
……
后来的某天,我站在姑姑家十二级的高高台阶上,看到大路上一个人在骑自行车来。
他在大路上停下,穿过那片河滩,踏上姑姑家的台阶,他成了我的新姑爹。
新姑爹和原来那位完全不一样,他胖一些,矮一些,平时不怎么搭理我。
很快,姑爹和姑姑有了孩子。取名叫联合。联合长大了,他们又生了第二个孩子。
姑姑和姑爹的感情一直都好。
好到我疑心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并不存在我记忆中“死去的姑爹”。
我问过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
我怀疑我的记忆,或许不存在这么一个人。毕竟,人的记忆并不可靠。
但是,我害怕拖拉机真实存在着。
后来我听双双说,姑爹刚学会开拖拉机,那是他第一天拉砖,晚上回来,其实他可以把车停在路边。但他害怕挡别人的路,逞能,想把车开上去。
事故就发生在途中,那是个漫坡坎儿,土路,并不结实。拖拉机翻了。某个东西贯穿了他的脖子,大出血,当场死亡。
曾经我以为时间会疗伤,但时间只会让记忆变得模糊,让它变得不那么真实,伤害一直都在,只不过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来侵害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