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0期“始”专题活动。】
直到最后,她也只见过他三次。直到最后,他也不记得她是谁。
(一)
景昭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夜,大雪。富商梁成在家中遇刺,咽喉被利刃切开,一击毙命。
景昭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夜,大雪。刑部左侍郎严明在家中遇刺,咽喉被利刃切开,一击毙命。
景昭八年元月除夕,仍是夜,仍是大雪。大将军萧怀明在回府途中遇刺。杀手一身黑衣裹在夜色中,鬼一般冒出来。幸而大将军武艺高强,杀手并未得手,又鬼一样消融在无边夜色之中。随后赶来的禁军掘地三尺,也没能把那个鬼影翻出来。
接二连三的刺杀让皇帝勃然大怒,京兆尹、禁军统领、刑部尚书统统被换了个遍。可那杀手出手干净利落,轻功又奇高,街道里多拐两个弯就把追兵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再加上大雪纷飞,愣是连个脚印都没留下——查,怎么查?
新上任的三位联手,叽叽喳喳讨论了半天,又把江湖上的杀手组织翻出来挨个对上名号,最后也只能基本确定,那个鬼影是奉天楼的顶尖杀手——“夜”。
(二)
大年初一,鹅毛大雪纷纷落下,把洛城裹得一片银白。爆竹依旧噼噼啪啪地响,可同往年比起来,少了许多欢声笑语。
望月楼也一样。
望月楼是洛城最大的酒楼,往年年关之际,总是生意爆火,热闹非凡。今日虽然依旧热闹,可人们的脸上多少带着些后怕和愁容。
昨夜一队队禁军提着灯笼洛城内搜来搜去,咚咚的砸门声不绝于耳,再迟钝的人也明白是出了大事。
何况能来望月楼的非富即贵,托关系打听打听,几乎都知道昨夜出了什么事,脸色自然好不起来。就连小二们,忙活的时候脸色也都带了几分惊惶无措。
惜曦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正是酒楼最忙的时候。她的屋子就在酒楼后,通过一道小门可以直奔酒楼。当她揉着眼睛走出来的时候,正忙地不可开交的掌柜斜了她一眼,“你倒是睡得挺香。”
又道:“二楼天字三号,有贵客。你去接待一下。”
惜曦应了声,端了菜奔二楼去。她一露面,大堂内的窃窃私语声似乎都消失了,一双双眼睛牢牢地黏在她身上,直到她不紧不慢地上完楼梯拐个弯,那些目光才算恋恋不舍地收回去。
常客们谁不知道,这位惜曦姑娘最喜欢穿一身紫色衣裙,戴一支银色的步摇——就如今日这样,像一只蹁跹的紫蝶,姿容甚至胜过青楼的花魁,却不常露面。有不少常客都怀着些旖旎的心思天天来蹲守,只为一睹佳人芳容。
进门的时候,惜曦扫了一眼屋内的人。掌柜说得不错,都是贵客,这阵容,别说是天字三号,天字前三号全包下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胡子美髯公的那位是宰相大人张旭,黝黑的壮汉是禁军大统领冯然,身材短胖的那位是刑部尚书温庆恒,最年轻的那位,惜曦更清楚,就是现年不过而立的大将军萧怀明。
宰相张旭和刑部尚书温庆恒总会时不时来一趟望月楼,也不是第一次见惜曦。看到她,两位大人往往会笑着打个招呼,可今日没一个人看她,只当她不存在。
惜曦明白他们心情都不太美妙,上了菜就准备退出去。就在这时,窗外起了一阵风,一个人影突然破窗而入,明晃晃的匕首直冲着萧怀明刺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幸而萧怀明及时偏了头,匕首几乎擦着他的脖颈划过。窗外又接连跳进来两位粗布麻衣的人,同样二话不说,一个冲向大统领冯然,另一人同样直奔萧怀明。
惜曦的脑袋懵了一下,袖中的手一抖,脚步下意识地就迈了出去。不过那个短胖的人影随之扑过来,竟然挡了她的视线,让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温庆恒和张旭不会武功,瞅准机会先抱头从房内退了出来,才又扯嗓子大喊:“有刺客——”
等到一队护卫慌里慌张地冲上楼来,屋内就只剩三个死人了。温庆恒扑腾着小短腿煞白着一张脸又冲进来,把萧怀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大将军?”
萧怀明摇摇头,脸色也不好。
“没事就好。”张旭铁青着脸道,“不论谁出事,大将军都不能出事。”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惜曦也没听,木着一张脸离开了,撞见京兆尹带人慌里慌张地赶到望月楼来,脸色惨地像是马上就要抽过去一般。
这下生意当然不用再做了。望月楼上上下下都被叫去问话,折腾了一整天,结果谁也不认识刺客,好像就是被临时钻了空子。京兆尹又急又气,砚台都砸了。
惜曦不管这些,回去了就往床上一躺。可躺着躺着,骨头内腑都开始痛起来。刚开始只是一点波纹,几个呼吸之间,就扩散成了惊涛骇浪。惜曦面色惨白,额上滚下豆大的冷汗,一个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
眼前有一双黑色的靴子。上面是一双冷漠的眼睛。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冷眼看着她痛得在地上翻滚,又耗尽力气,最后只能张大嘴巴重重喘气,像一条濒死的鱼,才大发慈悲一般地丢下一粒墨绿的药丸。
惜曦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支撑起身子,把那药丸捡起塞进口中。等全身的痛渐渐褪去之后,才感觉四肢百骸又都回到了身上。
“你失手了。”那男人冷冰冰地道,“这是惩罚。”
惜曦慢慢直起身子,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太快了。这个惩罚,来得太快了。
(三)
惜曦几乎不记得自己年幼时的事情。但她确定,她不是洛城人。
她的家在边境。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应该也有十二三年了吧,那时她仍然年幼,胡人越境,踏进了她的家乡。
她被阿爹匆忙粗鲁地抱起来,随着阿爹的步子被颠地一晃一晃,看见阿娘抱着弟弟从家里奔出来,看见远处烟尘席卷,一些人骑着马迅速逼近,也看见弯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有人满身是血地倒下。
阿爹好像跑了很远,或者根本没跑出几步远,她记不清了,也不重要了,横竖他们被追上了。在胡人的弯刀划过来之前,阿爹扑倒在地,把她死死压在身下,喊道:“别动,别看!”
紧接着血腥味就伴着沙尘涌进了鼻腔。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不动,不看。
应该过了很久吧。久到光都黯淡下去,久到马蹄声再次响起,再次带起一片沙尘后又重归寂静,她才从阿爹的身下爬出来。
阿爹从脖颈到后背,有一道深长的伤口。干渴的黄沙吞了鲜血之后,也染了些褐色。她看看阿爹,又抬头往远处看看。一大片尸体当中,好像有个小孩是她的弟弟。
那时她哭了吗?好像没有吧。她好像回家看了看,没什么粮食了——大约都被胡人抢走了吧,最后也只在阿爹的身上找到了两块干粮。
往前走,往前走。她都不记得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黄沙里走了多远,最后又渴又饿又累,跌倒在黄沙上,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惊讶:“这么小一个丫头,是从那边过来的?居然能活到现在?”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可不简单。不如带走吧。”
那两个男人救了她,带她赶了好远的路,把她送到了一个简陋破旧的房子里。她朝里看了看,里面好多小孩子,全身脏兮兮地,或沉默或惊惶。
她又看看那两个男人,这里以后是她的家吗?
其中一个男人笑了,脸上的刀疤让他的笑显得相当狰狞。他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道:“你没家了。”
那之后,有人来教他们武功。还有杀人。他们饭菜里下了毒,每每发作起来,都是锥心蚀骨,痛不欲生,恨不得把内腑和骨头一块块拆下来砸碎。那男人看着他们在地上打滚惨叫哈哈大笑:“想要解药,就乖乖听话,不然就等着活活疼死!”
他们只能听令杀人。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有多大,能有多大?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只能记得她把匕首插进那人的咽喉,再轻轻一挑,就带起一片艳丽的血花。那人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恐慌,拼命地挣扎着,却渐渐没了生息。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擦擦脸上溅的血,看着那人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才突然坠下泪来。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她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
她想活着。她在黄沙里拼命地往前走,拼命地练武,对着人的尸身比着刀,寻找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为了活着。
谁不想活啊。那就各凭本事吧。
谁能杀了谁,谁就活。技不如人的那个,怨不得旁人。
再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数不清了。计数太累了。
有次她去杀一个男人,孩子在旁边哇哇大哭,大喊着“爹爹”。她的匕首在孩子的哭声里慢了一瞬,就那一瞬,男人一剑砍来,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不能再把他们当人看了。那样她的刀会慢,她可能会死。
可她想活。
那就不当人看了罢。都是虫子。虫子而已,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最后,他们三百人即将毒发,男人只拿来了三颗解药。谁能拿到,谁就能活。
她用沾满血的手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爬出来,看了眼那些横七竖八堆了满院的人。那些人的脸都很熟悉,都陪伴了她好几年。
那男人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丢了一颗解药在地上,递来一套黑衣黑靴。
“你合格了。”
她终于成了奉天楼的杀手。接单,杀人,拿银子。黑衣黑靴,黑色面具,黑巾蒙面,黑色兜帽。只剩下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露在外面,像只狩猎的野兽,只能看到猎物的咽喉。
就是那个时候吧。就是在胡人毁了她的家之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成了一只在黑夜里游荡的野鬼。
(四)
惜曦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夜,睁开眼睛时,又已经日上三竿了。她瞪着眼睛盯着床上的帘帐,突然很想吃另一家酒楼的点心。
她翻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大约有十两银子吧。足够了。
她出了屋。今日望月楼还是没什么生意,小二百无聊赖地窝在柜台后打呵欠。她随便看了眼,就溜出了门。
她要去的酒楼在洛城最东面。她一路溜达着不紧不慢地往那边走,远远就听见东城门处传来争吵声。她好奇地凑近了几步,看见一个扛着长剑的汉子在冲着士兵喊:“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城?”
士兵指指他肩上的长剑:“上面刚下来的命令,带着这种兵器的,统统不能进。”他看着那汉子不依不饶的模样,叹气劝道:“最近出了事,要全城戒严,理解一下。”
“理解个屁!”那汉子暴跳如雷,“出了什么事,老子早就听说了!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刺客都抓不住,还要拦着老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你……”
后面立刻有人骂道:“哪个混账在咒人?能出什么事?”
城门处哄然一片。那士兵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什么,也立刻被淹没了。
最近两天涌进洛城的江湖人实在太多,各大客栈的客人几乎一半以上都身怀武功。这架势可是把贵人们吓住了,才紧接着来了这种命令。
据说,这是因为除夕夜之后,一位久居洛城的江湖人士打听到了其中隐情,给自己的友人飞鸽传书了一封信。这信一出去可了不得,各方江湖人士候鸟一样大片地涌进洛城。惜曦昨夜出门溜达了一圈,看见好些抱着武器的汉子瞪着熬得通红的双眼,鹰一样蹲在屋顶墙根处,全身紧绷如临大敌。巡夜的禁军怎么劝也劝不走,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这些人武功远在普通士兵之上,在这守着,安全!
惜曦觉着,遇个刺能让整个江湖震动成这般模样的,除了大将军萧怀明,天下怕是都没第二个人了。
七年前,也就是今上刚刚登基不久的那会儿,胡人南下,直逼洛城。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姓收拾了包袱准备逃命,朝廷上甚至有人提议直接割让洛城,同胡人达成和解,以求喘息之机。
萧怀明就在这时站了出来,连斩胡人三员大将,一路收复失地,将胡人逼回了塞外。不少人都相信,若非国库空虚,支撑不起大军远征,萧怀明会直接率军杀进大漠,踏平胡人的王庭。
也就是在那之后,萧怀明年纪轻轻就成了大将军。胡人再领兵来犯,无一例外地有去无回。
所以,一路路江湖人瞪着满是怒火的眼睛冲进洛城,一只鸟雀、一只虫子都别想躲过他们的眼睛。至于那个胆敢在除夕夜行刺的鬼影,若是再敢露面,必然会被愤怒的人群撕得粉碎。
惜曦买来点心,一路吃着一路想着,奉天楼有麻烦了。
若是除夕夜能把萧怀明干净利落地杀了,如今也不会生出这许多波折了。大约楼主也没想到吧。
接下来,一直到春暖花开的季节,许是被震慑住了,那夜的鬼影一直都没出现。不少人因囊中羞涩离开洛城,但依旧有些财大气粗的江湖子弟夜夜留守。直到入了夏,一个漆黑的影子又出现在了夜里。
惜曦半夜听到动静,从望月楼跑了下去,看见一黑衣人瘸着腿逃,血在身后滴了一路,又被几名江湖人士追上围攻。
看那黑衣人的身法,她知道这是谁了。可她就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站着看着,看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最后两腿被砍断,再也逃不掉。
从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中,惜曦得知,今夜倒霉的是刑部尚书温庆恒。
温大人查案数月无果,皇帝自然很不高兴,但大约是后来没再出事,也可能是没有合适的顶替人选,他没有像前任尚书一样倒霉得收拾包袱滚蛋。
今夜他又在刑部泡到子时才坐了马车回府,谁料半路撞上了这只鬼。若非仍有江湖人守夜,怕是命就会留在这里。
有人骂道:“除夕夜的畜生就是你吧?可终于逮到了,老子算是没白守。”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却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太厉害,气息都喘不匀,抖着手拉开自己面上的黑巾,吐了口血,冰冷的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惜曦身上。随后他嘴唇一动,就瞪大眼睛没了生息。
“有毒,他嘴里有毒药!”其中一人跳起来,“居然忘了这一点了!早该把他的下巴卸了的!”
有人抱怨,有人劝,又是闹哄哄的一片。温庆恒白着一张脸带着禁军赶到时,就只看到了一具尸体。
仵作查看了温大人随从的尸首。全身上下只有咽喉处一道伤,是一击毙命,和当初的富商梁成和左侍郎严明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这个被人们合力捉住杀死的鬼,应当就是奉天楼的杀手“夜”。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全城百姓都欢呼起来。皇上高兴异常,留了那几位江湖人士在宫中用膳,又赏下无数黄金珍宝。萧怀明也同样宴请他们致谢。望月楼的生意恢复了正常,笑容也回到了掌柜的脸上。
可惜曦知道。那仵作验得不细,或是验到了不同,却没有留意——那夜被众人合力杀死的杀手,将匕首插进人的咽喉之后,是向左边挑的。而那个“夜”,则会向右边挑。
真正的“夜”还活着,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奉天楼依旧派出过杀手,但连着折了十多位好手之后也销声匿迹。于是人们都相信,奉天楼的顶尖杀手已经全赔上了性命,再不足为惧。
又到了一年除夕。大雪纷飞的夜晚,没了生事的鬼影,人们的新年过得安心又愉快。
可新年刚过,边关就传来急报,五万胡人越境,进攻连城。守将抵挡不住胡人攻势,被迫退守封城。大将军萧怀明即刻动身赶往边境,皇帝点了一支亲卫一路护送,又下急召令宛城军援助。
三天后,望月楼掌柜和两个小厮装扮的人死在了掌柜的房里。他们全身上下,只有咽喉处一道伤口,左侧的伤口偏浅,是杀手将匕首刺进咽喉之后,向右挑起所致。
惜曦买了一匹好马,披上鹤氅,出了洛城,一路向北。
她起了疑心——楼主的命令和惩罚,实在来得太快。他只可能就在洛城,甚至就在她身边。
她发现掌柜就是奉天楼楼主,那个暗中用毒药控制他们的楼主。
她问他,为什么非要杀萧怀明?
楼主大笑,说,为了让胡人南下,让皇帝的位子岌岌可危。
他来自永州,父亲是个郎中,一生行医救人无数。当初,自己的姐姐被永州太守的小舅子强抢了去,父亲求助无门,只能进洛城拦圣驾告御状。先帝却认为他冲撞自己,无视天威,命人活活将他打死。
“救人有什么用?他死得多早,自己的妻子、女儿都保不住!我学了他的本事,费尽心思,用这几十年去训练、控制一批杀手,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宰了那个狗东西全家。”他满眼通红地笑,“可是不够,不够!我爹是皇帝杀的,他的命,也得赔给我!”
她看着那个状若疯癫的男人,“可先帝已经死了。现在的皇上是——”
“哦,现在的皇上啊,当年还小,后来造反把那狗皇帝脑袋砍了——我记得。可他也该死,他身上的血和那狗皇帝一样!”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拍桌子吼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一起死!就算不死……让他看着自己半壁江山沦陷,是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为什么要杀萧怀明……谁让他站出来的?若不是他,早在七年前胡人就踏进洛城了!谁让他非要挡我?”
她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对啊,我疯了。”他浑不在意地笑,“那你呢?怎么到了他这,就失手了呢?”他把“失手”二字咬得很重,“你是真失手吗?怕不是心软了吧!”
说得对呢。她确实心软了。
就是三年前开始的吧。
(五)
那时她接了单,千里迢迢奔到连城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接那里的单子,大约是想到边境再看看吧。
任务很顺利,杀的人是谁她也不记得了。她在连城多留了两天,一时兴起,还到安亭郡看了看。
她蹲在墙角处,看着那些陌生的“虫子”忙前忙后。忽然一名士兵骑着马奔来,一边跑一边喊,“胡人来了,快去连城!快去连城!”
所有人立刻撂下手中的活计,女人冲进屋内抱起孩子,一些男人背起老人,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惜曦有片刻的愣神。一名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娃娃,一边跑一边冲惜曦大喊:“喂!小姑娘脑袋被马踢坏了吗,还不跑?!”
她后知后觉地跟在了人群里。她轻功很好,可偏偏放慢了速度,跟着这群“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有人问了一句:“我们不是有守军吗,为什么要跑?”那冲着惜曦大喊的妇人骂道:“哪个蠢货问的?肯定是人多挡不住!”
有位大户人家拉出了马车,男人站在车前喊:“还能再上两个人!”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让孩子上车!”
立刻就有几个孩子从人群之中被推了出来。车上的男人连忙扯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塞进车里。
也有几名骑马的人伸手抱走了几个孩童,率先向连城奔去。
可没有车没有马的人更多,上千人聚成一片,像迁徙的鸟向连城奔去。脚尖踢起尘沙,蒙了人们满头满脸。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能远远看到连城的城门。惜曦身前的妇人剧烈地喘息着,步子越来越慢,却死死地抱着怀里哭泣的孩子不肯放手。
惜曦突然想起当年阿爹拼命把她护在身下的模样,心底突然软了一块。她伸手一把抢过妇人的孩子,“我还行,帮你抱。”
妇人大汗淋漓,抬手胡乱擦了下额头,冲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胡人追上来了!”人群后方突然有人喊了一句。惜曦扭过头,身后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可还是能看到人群后扬起的大片沙尘。“快,再快点!”
已经疲惫的人群又快了起来。连城城门近在咫尺,身后胡人也已经逼近。这时连城城门大开,披着铠甲的骑兵冲了出来,绕过他们直奔后方。身后响起喊杀之声。他们也终于踏进了连城的城门。
“快!回撤!关城门!”有人在城上大喊。
惜曦跟着一众百姓被塞进城中,看着士兵们慌忙涌向城墙。她听到有人绝望的声音:“太多了!我们怕是守不住!”
“燃烽火,向封城求援!”喊话的男子衣着不同,想来是连城守将,“大将军就在封城,不过百里远,一两个时辰而已!”他额上青筋尽显,声嘶力竭地吼,“这段时间里,就是天王老子来攻城也得给我守住了!”
前方喊杀惨叫声不断,羽箭、长矛刺穿人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一个又一个胡人的尸体被推到城墙下,也不断有士兵从城墙上满身是血的摔下来,不一会儿就堆得小山一般。胡人骑马踏着尸山冲上城墙,再被长矛捅穿身体滚落下去。血腥味随之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居然熏得惜曦有点想吐。
后方的人攥紧手中的锄头、菜刀等仅有的武器,脸色灰白,全身绷紧。惜曦也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心里盘算着如果胡人杀进来,自己该怎么自保,要不要抢一匹马试着逃走。
她看见几个中年男人拎着箱子跑过来大喊“我是郎中,我是郎中”,就冲到城门处,检查着摔进城内的士兵。有妇人狠心丢下大哭不止的孩子,撸起袖子冲过去帮忙。
可人太多了。一位郎中将一名还活着的士兵拖远一些,去看他的伤。他的铠甲被劈开,肚子破了口,血汩汩地往外冒。
这士兵眉眼还有些稚嫩,不过是个少年郎。
可是救不回来了。
郎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糊着血的手胡乱擦了把眼睛,狠心丢下他,再去找能救的人。而那士兵就在一旁看着,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惜曦的心颤了一下。
好像过了很久。惜曦感觉到地面颤动起来,密集的马蹄声像天边滚来的闷雷。她扭头向城内望去,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他骑着黑色的战马,身后是无数的骑兵连成的黑云。
有人喊道:“大将军!大将军来了!”
满眼疲惫浑身浴血的士兵们双眼陡然发亮,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马蹄几乎已经踏上城墙的胡人手中的弯刀一顿,狠厉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恐慌。
那些全身紧绷的人们倏然松了口气,跪在道路两旁,把头埋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妇人抹着眼睛哄着哭闹不止的孩子,“不怕了,大将军来了。不怕了。”
“连城保住了!”有伤兵红着眼睛笑。
似乎那人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不需要说,只消在那一站,就是胡人不可逾越的天堑。
惜曦爬上了房顶,踮起脚尖看。城门早就被两侧的尸体堵死,无数战马踏着尸山翻过城墙。喊杀震天,一个接一个人从马上倒下,鲜血灌透干渴的地面。
而后方,人们安然地坐在地上,有人吃起干粮,有人哼歌哄起孩子。比起前方的尸山血海,似乎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姑娘,姑娘。”惜曦愣了半天才察觉到这个声音是在叫她。她下意识地攥紧袖中的匕首,垂下头,见一名老妪正费力地抬头看她,苍老的手颤颤地伸着,还捏着半张饼。
“姑娘,你是安亭郡来的吧?有没有吃的,饿不饿啊?我这还有半张饼,给你填填肚子吧?”
惜曦狐疑地接过那半张饼,放在鼻尖嗅了嗅,没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应该是没毒的。又大胆地咬下一小块尝一尝,没有特别的味道,应该没毒,可是——为什么要给她?
她看到很多连城人拿出食物和水,递给从安亭郡逃难来的人们。应该,都没毒吧?心底似乎有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裂开了一条缝。
夜色将近之际,喊杀声停下了。她看到萧怀明又踏着尸山翻进城墙,满是血色的手上还提着一颗头颅,大约是胡人的将领。
军中又是一片欢呼声。惜曦盯着他们继续忙碌,打扫战场、清点伤亡。他们将尸山一点点拖平,露出被血浸过的城墙。
漆黑的夜渐渐淡了,天边出现了一点浅淡的红。是晨曦。
也许是她盯着的时间太久,萧怀明终于回过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小姑娘,怎么了?”一切安置妥当后,萧怀明跳上了房顶,看到她全身紧绷的模样,轻轻笑了。
“不用怕。他们进不来。”
他的眼里满是坚定的明亮,望向她的时候,还有转瞬即逝的温柔。
惜曦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她抿着唇没接话,飞速将他扫了个遍。他身上有几处伤,被军医处理过了,不过还是渗出了斑驳的血迹。
他们好像还聊了几句,可惜曦被脑袋里叫嚣的想法吵得头痛,以至于根本记不清那天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许是太累,他在自己身旁合上双眼小憩。她袖中的匕首探出头来,在森然的夜色里闪着寒光。
她已经观察他许久。从动作来判断,他右肩上应该有旧伤。利用这一点,别说是趁其不备,即便正面搏命,她也有把握五招内拿下他的命。
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奉天楼悬赏令上,价格最高的,就是萧怀明的命。
楼主甚至传过令,奉天楼的杀手,谁能杀了萧怀明,他就给谁彻底地解毒,还谁自由。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对自己毫无防备,几个跟来的亲兵她也留意了,武功一般,不是她的对手。
只要杀了他,杀了那几个亲兵,她有把握全身而退。
只要杀了他,她就能拿到解药,脱离奉天楼,再也不用每半年受一次毒发的折磨。
只要杀了他。只要把他当作一只虫子,把匕首插进他的咽喉,再轻轻一挑。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可是——
她明明盯着他的咽喉,却想着他带着援军赶来的模样,想着那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也想着他望向士兵和百姓时,眼底的温柔和明亮。
她的刀颤了,抖了,刺不下去了。
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
(六)
她杀了奉天楼楼主和他的护卫,从抽屉中翻出了一些解药。她吃下一颗,将其余的全部丢进火盆。这解药和她平日里吃的一般无二,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彻底的解药。
不过没关系了。楼主死了,没了解药,半年后,奉天楼的鬼影们自然会消失。
她又一次杀了很多人呢。
她披上鹤氅,买了马,离开洛城,一路北上,去追萧怀明。
萧怀明到了临英镇,从洛城到封城的必经之路。
临英镇的大雪刚刚停歇。附近的客栈已经住满,再加上边关危殆,一行人只准备稍作休整,就继续赶路。
天寒地冻下,萧怀明右肩上的旧伤叫嚣着痛起来,几乎胳膊都抬不起。一名随从去客栈借了干柴生了火,捉了兔子扒皮放在火上烤着。眼看着兔肉烤得流油,把人肚里的馋虫勾得翻滚不止,冷不丁黑暗中射出一支长箭,穿透一人的胸口。
一个声音响起,官话还不太流利,“大将军,在下恭候多时了!”
黑夜处的人显露出来,足足十个黑衣蒙面的鬼影,还有五个胡人。借着火光再望远一些,还有一个背着箭筒、弯弓搭箭的胡人,他笑得格外开心,格外彬彬有礼:“在下拓跋宏,本是这次的主将,擅自入境,还请见谅。”他一边笑,一边拉满长弓。鬼影们缠上来,出手就是狠辣的杀招。又一支羽箭射出,射穿一人的胸膛。
“两个。”拓跋宏笑着报数,又拉满长弓,“三个。”
“将军!”侍卫长的脸色比雪更白。
都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
奉天楼也许损失惨重,却还留了些许好手。胡人这次的目标不是连城,也不是封城。他们勾结一处,大军压境,只为逼萧怀明亲出,在此拿下他的命。
皇上点来的亲卫有二十人。可在凌厉的杀招和厌人的羽箭下,已经倒下十人。
萧怀明锁着眉,眸光在那些纵横的鬼影身上掠过,道:“杀胡人。”
侍卫们的目光几乎立刻就落在了拓跋宏的身上,冰冷又满是杀气。接下来,他们竟是不顾那些鬼影,只是避开致命的袭击,一心一意斩杀那五名胡人之后,径直向他冲来。
拓跋宏唇边的笑意僵住了。萧怀明是想拉他一起死。
真是个可敬的对手。
可是他不敢在战场上直面他。奉天楼联络他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萧怀明这座大山已经在胡人头上压了七年。他在,他们永远踏不进洛城。
他慌乱之中又拉满长弓。
可身后好像有什么贴近了他。不等他回头,寒光一闪而过,咽喉处一痛。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地风声。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看清了身后的人。
那人一身紫裙,手中的匕首滴落着鲜血,身上却滴血不沾,像只突然冒出来的艳丽的鬼。
惜曦已经脱去厚重的鹤氅。寒风吹散她的头发,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衬得她像一只蹁跹的紫蝶。
身体倒在雪地里的声音立刻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先杀她!”一只鬼影突然激动起来,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句,率先冲过去。
百忙之际,惜曦竟然还来得及冲萧怀明笑一笑。
她看到了萧怀明眼底的震惊和迷茫。
其实,如果去年年关的两面算作一次的话,她只见过他三次。
他也不记得她,只是隐约觉得有点熟悉。
她想说,她是望月楼的惜曦。
她是真正的“夜”,是游荡在除夕夜里的那只孤魂野鬼。
那时楼主以解药相逼,她出手了。
可是,被她近身的人,从来没有谁能捡一条命。
她的刀慢了。
她不愿杀他。
她记得他带着援军赶赴连城的模样,记得那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也记得他望向士兵和百姓时,眼底的温柔和明亮。
那之前她从未想过,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军,竟是这般温柔的人。
从连城回去后,她想起曾经学到的东西——不要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想害你,否则,你就不会在这里。
可老妪递给她的半张饼明明没有毒。
安亭郡守军如果不管他们这些百姓,先退到连城,根本不会全军覆没。
那个被剖开肚子的少年士兵,如果不曾参军,不上城墙,也就不会死。
虫子不会互相关心,更不会舍生忘死。
不是虫子。不是虫子。都不是虫子。
像是黑夜里的人终于见到一抹光亮。光带来的暖,她也渴望。
可那些关心都是给人的。
士兵拼死保护的是人。老妪递给她半张饼的时候,萧怀明说“不用怕”的时候,他们都当她是人。
可她当鬼的时候,能得到什么呢?
憎恨,恐惧,咒骂。如果她死了,人们一定会欢呼庆祝,就像当初那个被误认为“夜”的鬼影一样。
她不想再做鬼了。
她丢下了黑衣黑靴、黑巾黑面具。
她想当个人了。
可她终究只吐出一个字:“走。”
漆黑的鬼影围了上来。她也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都一样。都是死人。
她的身影在交错的刀光之中动起来,像只蹁跹的蝶,也像只飘渺的鬼。匕首带起一片血花,却沾不到她的衣摆,只落在地上,融化一块白雪。
一个。
他们的身法都太快,让人眼花缭乱。惜曦感觉到数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她满意地笑了。
似乎有刀刃划破了她的皮肤,有些疼。不过没关系。她眼里只有人最脆弱的咽喉。
两个,三个。
六个,七个。
还剩最后一个。
杀手比普通人难杀多了。连杀数人,她有些累,鬼一般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仅有的剑刺穿了她的胸膛。血汹涌而出,把她紫色的衣裙染得更加艳丽。
黑面具下的眼睛在笑。可惜曦觉着,大约自己笑得更加开心——
离得太近了。这蠢货,离她太近了。
轻巧的匕首最后一次插进人的咽喉,轻轻向右一挑,带起一串艳丽的血花。
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力气躲开了。
她和那只鬼一起摔在雪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大片的雪又飘落下来,在遍地尸身上盖了薄薄一层。
她觉得有些冷,视线也渐渐模糊。
浓重的夜变淡了,浅了。一抹橙色悄悄出现在天边,给遍地的白铺上一层暖意。
她笑了,用最后的力气冲那片光亮伸出了手。
那是晨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