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人
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他，那个可悲又可怜的老头儿，一个可怜的单身汉，我的二姥爷。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挺喜欢他的。那个时候他种菜，去集市上卖菜，手里有些钱，每次集罢，就会蹬着三轮车就去我家，总会带些好吃的，要么是割点儿肉来我家吃饺子，要么是买条鱼。妈妈把肉切剁好，有韭菜的时候就用韭菜，有白菜的时候就用白菜，包饺子。要是他买条鱼来，我妈总是把杀干净，剁成块，用盐腌腌，炸过之后，炖鱼汤喝。不管吃什么，我妈都不舍得吃完，他走的时候，我妈就把剩下的拿给他，让他回去吃。虽然我们也眼巴巴地看着，口水直流，还想吃，但是我也清楚那是二姥爷花钱买的，妈妈总说二姥爷一个人做饭难，他买东西来，大家吃一顿，给他留点儿让他拿回去吃那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物资匮乏，菜蔬较少。我大舅磨豆腐的时候，大舅妈来我家总是给我们豆腐吃，结果我们吃得厌烦了。而二姥爷那时候来我家，我们这些小鬼头也是欢迎的，因为嘴馋，他一来，预示着我们有口福了。虽然他不是每次来的时候都买肉或者鱼，大部分时候只是带着卖剩下的菜。因为他卖菜，种了很多芹菜，卖不完，我们吃了很久，你想一天三顿芹菜，连着吃半月，是个什么滋味儿，感觉呼吸都是芹菜味儿。不但我们，连带着三大爷一家也吃够了芹菜。我很多年不吃芹菜，就是因为小时候吃得太多了。
其实小时候，我不明白为啥他不是姥爷，而是二姥爷呢。后来懂事儿，听说了他的故事。但知道他的故事之后，我有时同情他，有时候又鄙视他，觉得他就是我们现在人所说的渣男。
他是姥爷的亲弟弟。曾外祖过世后，姥姥姥爷承担了兄嫂的责任了，张罗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只是他年轻气盛，因为自己长个高大帅气，当时也有个工作，所以就看不上长相一般的二姥姥。尤其是他身边的几个伴儿，更是挑拨他：“你哥嫂就是不疼你，看给你找的丑婆娘，谁要啊，休了，重新找好的……”他信以为真，渐渐地跟姥姥姥爷疏远，对待我那个身怀六甲的二姥姥一点儿也不好，甚至还动手打她。二姥姥害怕伤到肚子里的孩子，就抱起我妈，姥姥姥爷越是阻止，他越是对二姥姥不好，最后孕八个月的二姥姥，带着肚子的娃嫁给了别人。
而他随着水泥厂的倒闭，他也没了工作，也没了老婆孩子。因为名声，再加上那时候确实很穷，他就从了单身汉，一直到他离开人世。
年少时候，愤世嫉俗，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二姥爷的孤单寂寞都是他自己作的。一度我有些讨厌他，就像我很讨厌元稹一样，什么除去巫山不是云，不是照样美女在侧吗？而二姥爷这样对待二姥姥，就算他是我二姥爷，也挡不住我坚持公平正义。
要说真的觉得他活该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他生前的最后几年吧。妈妈一直身体不好，不是腰疼就是腿疼，但是那个时候为了多收入些，还养了一二十只羊，每天都需要蹬着三轮车去割草喂羊，本就不好的腰腿，更是躺下就疼得受不了。二姥爷哼哼地来到我家，心安理得地说：“我病了，让你妈赶紧回来，带我去看……”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一丝心疼划过心头，但是又觉得可气，觉得他太自以为是了：“我妈也很忙啊，我妈也很累啊，而且我妈只是一个侄女，还有几个侄子呢，为什么一病就来找我妈呢？”我有些心疼我妈。想起妈妈以往在昏暗的灯下做鞋，给我们几个做，给姥姥做，给大舅还有他的三个孩子做，还给二姥爷做，手指早早地就变形了，我心里不禁有些气恼。
那天，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他就那么孤零零地坐在我家堂屋里，吹着风扇，一个劲儿，催促我给我妈打电话，让我妈赶紧回来给他看病，当时我心里真的不太高兴。但过后又充满了负罪感，想到小时候，因他到来，我们可以改变的口福。他偷偷给我的硬币，五角的，一元的，我都不舍得花，最终都被老妈没收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听我妈说，他在集上卖菜，见到我们村里的人就问我放假了没有，如果我在家，他就会去我家，割肉，或者买鱼。其实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我说荆芥调黄瓜好吃，背集他就拉了很多荆芥来，大叶的荆芥，叶子肉嘟嘟的，青得发墨色。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问他怎么这么多，他说：“你好吃，那就多吃点儿，反正地里多，卖不上价钱，还不如吃掉呢？”是啊，其实他卖菜确实不赚钱，因为他不愿意像别人一样斤斤计较，他觉得差不多就卖，有时候不愿意在街上干等，直接贱卖给食堂，或者是饭店。再有就是他手大，卖菜的时候，人家多拿，他也不吭，一个人，好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挣得够他吃的好像就够了，也不去多想怎么发家致富。
年轻时，他的菜地打理得挺干净，还弄个小棚子在地里看菜。随着年龄的上涨，他对什么好像都不在意了。菜地里的草长得跟菜一样旺，他也不去拔了，村子里的人都去摸他的菜，他也不说，甚至是临近的村子里的人去偷菜，他也不管，别说看不到，就算是看到他也不说。姥姥一辈子干活劳碌 惯了，看到二姥爷菜地里的草，那是一点儿都看不惯，于是不辞辛劳帮他拔草。结果菜少了，有爱嚼舌根子的人，反而说是姥姥摘的。姥姥很生气，就算没菜也坚决不去摘他的菜吃，再说了，姥姥也只是看他一个人能困难，想多帮助他，没想到二姥爷一辈子都是听信别人的话，误会她和姥爷。
要说这人的，分不清谁亲谁不亲，确实是挺让人烦的。不过当我放假回家，听到大舅给我说的一件事儿，我又觉得我过分了。大舅说那天从二姥爷菜地经过的时候，二姥爷正在跟地里玩似的拔草，他跟地邻家常叙得热火朝天，甚至都没有看到大舅从旁边经过，只听他说：“我这还种啥菜，年龄大了，种不动了，也不指望这点儿菜卖钱了，种点儿够小瑞吃就可以了，谁薅我的菜，我都知道……”当然，他口中的小瑞就是我。从小到大，我确实也没少吃他的菜。大舅说二姥爷说得太假了，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啊，菜明明都被一些疯三疯四的婆娘吃了，他也就打着我的旗号而已，当然这些我都不知道哈。但我觉得既然吃了他那么多菜，以后有能力，也该给他买些好吃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半年回家一次，我不在家的时候，他竟然“移情别恋”了。我妈在街上遇到他，喊他来我家，他都不来。说要去三舅家，因为三舅家有璐璐，表弟结婚了，表弟媳璐璐也挺得他喜欢，他原来喜欢提着肉或者鱼去我家，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喜欢去三舅家。璐璐对他也不错，可能正是那份温情，让他觉得喜欢，所以才经常去吧。因为璐璐，连带着璐璐妈都能去他菜地里大袋子小袋子的薅菜，当然这些我依然不知道。
我大学毕业之后，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一个孤单的老头子，确实很难。做饭对付，什么都对付。去上街看看人家打麻将，手里有点儿钱的时候去街上下馆子，没钱的时候才去我家吃饭。
尤其是结婚生子后，看到他苍老的容颜，我更是觉得若我有能力，一定要多给他买点儿东西。只是那时候初上班，工资低，再加上买房的压力，我去看他也只能是买些东西。不过每次去看他，都是尽我所能。好笑的是，因为我去了姥姥家，就会去看二姥爷，惹得邻居一个同门的老头嚼舌：“又去看XX……啊”我不知道他口中不大友善的字眼，是说二姥爷的，我自然地接起他的话：“我去看俺姥爷……”那个老头竟然有些伤感：“看姥爷，我也是姥爷啊，怎么不看我啊？”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听说那老头心眼坏，虽然说是一个门里的兄弟，但是二姥爷年轻时候做的那些荒唐事儿，那老头在背后没少煽风点火，让二姥爷蒙蔽了双眼，以为哥哥嫂子真的不疼他，因此也不怎么喜欢侄子侄女，却花钱给那老头的闺女买东西，惹得妈妈向姥姥姥爷哭鼻子。
我不太喜欢那个老头吧，但是他一个人在老家，孤零零的，我也没必要踩他。于是就回他：“是的，你也是姥爷。”然后丢下他，拎着东西去看二姥爷了，留下那个老头在后面嘟囔。
二姥爷离世前的几个月，其实我去看了他好几趟。听我妈说他想吃煎饼，我想着家里正好有电饼铛，摊煎饼太方便了，于是就想着摊些煎饼给他带过去。那个时候大宝才两个多月，睡眠一点儿都不好。我本是趁着他睡着做这些，谁知道，刚摊了两个煎饼，大宝就醒了，哭闹不止。我只好一手抱着他，一手去摊煎饼，没留意，电饼铛的上盖落下来，我害怕吓到宝贝儿，就用手去挡，右手当时就起了燎泡，当时也不觉得疼，过后那燎泡破了，疼了好久。老公知道后，说我真是傻。他当时不懂我，不懂我跟二姥爷的渊源，所以他很难理解，我竟然抱着孩子煎饼，用手去挡落下的锅盖。
当我拿着煎饼去看他的时候，他那个时候其实病得有些严重了，我把煎饼放在冰箱里，让他饿的时候，熘几张饼吃。他浑浊的眼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多少次我都想问他是否后悔自己年轻时候的荒唐，但是作为一个小辈儿，我又不好问出口，这个问题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答案。
刚来我妈家的时候去看了他，在我妈家住了一个星期，老公来接我们回家。走之前我和老公跟妈妈一起，带着大宝又去看他。老公还给他买了一个西瓜，那西瓜不便宜呢，两块钱一斤，毕竟那个时候才五一呢。老公在姥姥家看睡着的大宝，我跟妈妈一起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出气儿没有进气儿多，我和妈妈去了之后，他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当我把东西放下，跟他聊了几句，心里挂念孩子，尤其是接到老公的电话，说孩子醒了，一直哭闹，估计是饿了，让我回去喂奶。我着急忙慌回去，于是把瓜切开，放在床头，让他自己吃。我慌忙走了，徒留他在后面咳嗽。
等我们回到妈妈家还没来得及走，就接到大舅的电话，说二姥爷不行了。看着熬不过那晚。于是妈妈、三舅、小舅都去了。他床前还放着我走时切好的西瓜，一口都没动过。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弟媳说，他肯定是知道我要走不舍得，我不应该把西瓜切好放在他面前，应该喂吃，应该多陪他会儿。是啊，我没能多陪他会儿。无数次回想，若是时光倒流，我愿意多花点儿时间陪他，毕竟我没少吃他种的菜。
时间匆匆，一晃大宝都六岁多了。原来他不在已六年了，坟头的草都长很高了。想到他最终也没能得到儿子的认可，毕竟他做的事儿，那个舅舅也不可能认他的。恨他年轻荒唐，落得无子无女，送终也得靠侄子。看他背着手慢慢走，一直走到坟墓，又感觉难过。虽然姥姥说我已经回报他了，他种的那些菜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他至少吃过我做的饭，吃过我买给他的东西，他离开的前夕我还去看过他，这就够了，别说是这外孙女，就是亲孙女也不一定能做到这样。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那个时候，我没钱，没交通工具，没代步车，带着几个月的奶娃子，想去看他其实挺不容易的，换做现在我骑着车子就去，但当时我确实没有那个能力。
人活于世，任何人对我们的好，都不是理所当然。我分得清谁对我好，对我的人，我肯定也得对他好。二姥爷走后，我更清楚一个道理，生命无常，不要等到失去，才知道后悔，亲人在的时候，能多陪陪就多陪陪吧。所以我愿意多去看姥姥，也希望姥姥在我家住几天，只是说了很多次，姥姥一直不来，她离不开她的家，她的地。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一起来形容他。如果我不把他从记忆中拉出来，估计我们都会慢慢忘记他。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他不要再听信别人的谗言，能真正认识到家的重要性。
若是真的有轮回的存在，我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儿孙满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