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
01
当一朵剑花在我的颈间缓缓绽开的时候。
我望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笑了。
“从此,你便是天下第一了。”
02
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被送进了天宗门。
爹娘只留下了一句话。
“成为天下第一。”
我跪着哭着拉扯着他们的衣襟,跪行了百余米,爹才许诺每年的四月廿十会寄一封家书给我,说完便拂袖而去,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只是哭,哭得尽情时,一片飞来的树叶封住了我的嘴,我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眼角还不住地留着眼泪。
“哭的太多话,嗓子会坏掉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衣袂翩翩的人,一下子呆住了。
“我叫承墨,是你的师兄,以后我负责照顾你,走吧。”
他把我拉了起来,然后莞尔一笑,那一刻,俊眉修眼,顾盼神飞。
03
“承墨师兄,我如何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啊,我爹娘说了,我成为天下第一,就可以回家了。”
“活下去就可以。”
我听到他这句话,开心地笑了,活着很容易,只要吃喝拉撒睡就可以,世上再也没有比活着更容易的事情了。
师兄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嘱咐我早点休息,然后关门走了。
天宗门有个规矩,新来的弟子都有为期一个月的体能训练。不出意外地,我成了他们嘲笑的众矢之的。
我自小受爹娘溺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日里多花一丝力气都觉得委屈,更何况现在这些粗重的活。越想越觉得觉得爹娘真的是发了神经,把我送来这么个鬼地方,一时间,羞愤交加,竟然大声嚷了几句。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江南朱家的三公子,朱行安。我爹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我大哥是武学奇才,我二哥是文学奇才,你们要是惹怒了我,等以后小心你们的脑袋。”
他们果然被我吓住了,正当我得意间,一个声音缓缓地传了出来。
“你们朱家再厉害,也不过是权倾半野,朝廷还有江北宋家,当今皇上不过是个傀儡,以后未必不会有别的家族挤了上来,像我东都凌家,在朝堂也是一日胜过一日。还有,你大哥二哥再厉害,那也不是你,你不过是个连桶水都拎不起来的窝囊废罢了。”
我被那人驳得无话可说,我的确从来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只知道家里很有钱,很有权罢了,同时,我也知道,原来我什么都不是,离开了朱家,我什么都不是。
我再次哭了,除了哭,我什么都不会。
众人看着我落魄的样子,哂笑着走开了。
……
最后还是承墨师兄找到了我,他帮我擦掉了眼泪。
“如果不想再哭的话,就变强吧。”
说话间,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身形变得虚幻起来,我看不见他的剑,也看不见他的人,我只看到一道虚幻的残影在漫天星光里驰骋。
“行安,你记着,这剑的招式再多,也都是虚招,最重要的是这最后的一刺。”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点寒星已经落到了我的眉间。
看着他杀气腾腾的双眼,我似乎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04
秋叶落尽,枫叶复红。
天宗门每年都会进行一次弟子筛选,我今年的对手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
“二人相较,至一方死,休。”
我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又回头看着承墨师兄淡然的脸,我终于知道,他所说的“活下去”是什么意思了。
“小兄弟,小心了。”
我还在愣神间,那人几个腾跃,剑已直直地刺了过来。我侧身一闪,后步一撤,又离他远了些。
我不想伤他。
可那人不依,暴吼一声,又冲了过来,剑气凌厉,直取我的命门。我无奈之下,只能一边挥剑防御,一边退避身形。
我只守不攻的行为却惹恼了他,他的步法愈加矫健,一剑比一剑来的快,一剑比一剑来得狠,剑剑都往我的眼睛刺去。
我早已被他的剑光晃得身形不稳,再无招架之力,只能节节败退,以期自保。
他嘴角一笑,知道我已经是穷途末路,再无还手之力,瞬间招式化繁为简,左劈右刺,我眼见着一道寒光袭来,我知道,这是夺命之势。
我拼尽全力,侧身一闪,再看他下盘虚空,迎击一脚,右手一剑刺出。
见血封喉。
看着他倒下去的样子,我没有半分兴奋,我当即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承墨师兄走过来扶起了我,说了句。
“你活下来了。”
“我杀了人,承墨师兄,我杀人了,我会不会被抓起来,我得去自首,我不能再学剑了,我得走,我要去自首,我要去找我爹,你放开我,我得走……”
我撞开了承墨师兄,往山门的方向拼命跑去,承墨师兄却一把拉住了我,眼神里满是冷气。
“杀人就是这样,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至于你要不要学剑,看完这封信,再做决定吧。“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丢在地上,转身走了。
我捡起信,看着上面的署名,抱头痛哭。
05
信是爹娘寄来的,简单至极。
“你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
我呆看了那信三天,最终在一天傍晚,找到了承墨师兄。
“我要变强,我得学剑,我不想杀人,但是,我也不能让别人杀。”
以后的日子,单调的不能再单调,练剑,练剑,继续练剑……
很快是第二年的筛选,今年的筛选定在四月廿一。
在四月廿十那一日,我等到暮钟响起,也没有收到爹娘的信,我知道家中必有事情,我爹是极为守信的人,他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变卦。
次日一早,我看到了我的对手,一个瘦弱的书生模样的人。
我不想杀人,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要弄清楚为什么家里没有寄信来,而知道这个的首要条件就是,活下去。
“得罪了。”
我想起了承墨师兄的话,你只要想杀了那个人,你的剑就会足够快,足够狠。
只一剑,那人已经死在了我的剑下,看着他缓缓溢出血液的喉咙,我没有那么大的不适感了,承墨师兄说的对,杀人只要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我没有多留恋,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是夜,我简衣缚剑,一路往山门下去了。
我得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重新见到爹娘,现在爹娘肯定出事了,我得走,我得回去看看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林间腾跃上下,周围很安静,偶尔一两只夜鸟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擅闯山门者,死。”
看着围上来的几个人,我冷笑了一声,一道寒光闪过,我的剑已经往无尽的黑暗中刺去。
“叮叮铛铛。”
剑身交相碰撞,生生染就了一副星辰散落之相。
但是,双拳终归难敌四手,我被缚了,他们说明日便会把我送去惩处。
正当我挣扎的时候,远处却悠悠飘来一缕声音。
“天宗门弟子寻墨,前来带罪徒归山。”
承墨师兄从那几个手中救了我。他没有多说什么,寒光一闪,那几个人已掉了一缕青丝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那剑已经重新入了鞘。
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从来不需要多解释。
等回到了房间,我还没有辩解,一拳已经落到了我的面门。
“你有什么资格逃下山去!要想成为天下第一,就得守天下第一的规矩。”
他见我不答,又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你已经足够强了?今日我赤手空拳,你若胜了我,我明日便助你打破山门,若是败了,就别白日做梦,给我好生守着这里的规矩。”
06
承墨师兄扔掉了手中的剑,只是立着,冷冷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喝了一声,举剑冲了上去,他只是侧身一闪,动作精妙地刚好闪过我的攻击,而不会浪费他一丝一毫的力气。我被他惹得毛了,不由地加快了剑速,但他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败了。”
一瞬间,我感觉周围杀意四起,承墨师兄左腿横空一扫,身子却顺势撞了过来。两根手指却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震得我虎口一麻,剑也脱了手,等我立定身形的时候,剑已经直直地指着我的眉心了。
他扔下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知道,我还差得太远太远,那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就是超越眼前这个人。
我也知道,只有超越了眼前这个人,我才有可能走下山门,成为天下第一,去见我自己的爹娘。
此后的一年里,无论寒霜雨雪,风雷雨电,我都在磨炼自己的剑和自己的心,我能感受到,我的剑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融于骨血的一部分。
在第三年的筛选之前,承墨师兄给了我三根毒针。
“天下第一,怎么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我质问他。
“我不知道什么卑不卑劣,我只知道死了一切都没了,什么都没了的话,就不是天下第一了,况且,你明天的对手是东胜雪,你赢不了他。”
我不服,当场耍了一套自认为最好的剑法给他看,他在漫天剑光里,说了一句话。
“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自己,所以,你的剑也会背叛你。”
然后,他撂下三针毒针,走了。“
07
第三年的时候,天宗门的弟子已经少了一小半了。
我的对手是东胜雪,他用软剑,他剑术最大的特点是出奇的阴毒和诡异。我见过他与人交手,他手中的剑,像一条毒蛇,变化莫测,似乎是虚影,又似乎无处不在,下一刻便能至你于死地。
果然,我横冲直撞的剑法在他面前毫无效力,他的剑总是出奇不易地缠上我的剑,然后用拳脚相搏,又在某个时刻抽走他自己的剑,然后毫无征兆地刺了过来。
我险些吃了大亏,我的剑再也不听我的命令,它只是东胜雪杀我的帮凶,它在我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它就像个谄媚的小人,在东胜雪面前瑟瑟发抖。
东胜雪的身形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越变越快,反而渐渐慢了下来,有些心猿意马的感觉,我以为机会到了。
可是,我刚一反击,他动作便又快速起来,且多了几分凌厉之感。
我知道,他在享受这场游戏。
我只能稳定心神,等候着机会。我的冷静,让他觉得这场游戏逐渐失去了趣味,他也不客气了,他就像一条毒蛇,露出了最后的毒牙,只要一口,便能至我于死地。
我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他的七寸便是我手中的那三根毒针,但是我在摇摆,我不知道在道义和生命面前,该选择什么。我只能稳定心神,等候着机会,我的冷静,让他觉得这场游戏逐渐失去了趣味,终于,他也不客气了。
我知道我死期将近,我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承墨师兄,他依旧一脸淡漠,但是嘴唇微起。
“杀了他。”
看着那道逼近的寒光,我双眼一闭,左手一扬,三根毒针已经齐刷刷地射了出去。顿时,世界都安静了,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东胜雪倒地的声音。
我起身,看着他倒下的尸体,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
其实,在我扬手的一刹那,我在思考,我在想我从小读的那些仁义道德,到底是什么,在生死面前,到底该如何,一瞬间我的脑子很乱,那些夫子的训斥,爹娘的教诲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
“不可做不义之事,大丈夫,行的正,做的直。“
我以前把这句话奉作圭臬,但是,我知道,在真正的生命的选择时,从来不是道义在选择,只是本能在选择。
我也知道了,活着从来不易。
等我再回头时,承墨师兄竟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很淡,淡的似乎马上就要消失了一样。
08
又过了两年,在这两年里,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坚硬,面对对手,我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一招毙命。
“有时,残忍却恰恰是最大的仁慈。”
这是承墨师兄说的另一句话。
有时我看他一脸温润的面孔,总是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她老是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远方层叠起伏的群山,然后他的眼睛泛起了浓厚的大雾。
“其实,一个人心死了,尘世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自然那些世俗道理也不重要了。”
我看着他泛起大雾的眼睛,忍不住将耳朵靠近了他的胸膛。
“承墨师兄,你的心还活着,以后别说这些话了。”
他突然笑了,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头,然后身形一闪,已在百米之外。
我低头看他呆过的地方,上面留着几滴他的泪痕。
这一年筛选的对手强悍地令我害怕。无论是他的力量,还是速度,我都不是对手。他能预见我的每一招,并且能给予极为准确的回击,不过十来回合,我便已经伤痕累累了。
对面的人个得意地哈哈大笑,正准备给我致命一击的时候,却突然七窍流血,昏然倒地。
我呆了,我想到了承墨师兄,我回头看他,他端起一杯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嘴角一勾。
我知道,我和他要成为对手了。
09
这是我在天宗门的最后一年。
终于,我站在了承墨师兄的对面。
看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人,我再一次感受了了恐惧。
“承墨师兄,我不想与你为敌。”
“别傻了,你我都在等这一天,我今日想看看我带出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水平。”
他的眼睛里起了风,风卷起了杀气。
我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所有路数,当然,他也知道我所有的弱点,我也知道,我们两个,必有一死。
可是当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呆了。他用的全然不是平常的剑法,步法的奇诡,剑意的锋锐,前所未见。
“今日师兄再教你一事,这世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话音刚落,他已经发起了攻势,的确,他知道我所有的弱点,他步步都是以死相逼,步步都想置我于死地,而我连判断他最基本的路数的能力都没有,他的剑像无数条光绳,将我死死地束缚住。
“出手。”
他说了一句。
“我叫你出手。“
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我在漫天的剑光中,看到他杀气弥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
我终于刺了一剑。
只这一剑,他侧身躲了,没有反击,反而用两指夹住剑身,往自己的喉咙一送。
正中命门。
“行安,你记住,纵然这世间谁人都可不信,你也要选择一个人去相信。”
他看着我呆愣的神情,教了我人生最后一件事。
我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干了。我抱住他缓缓倒下的身体,放声大哭。
“别哭,傻瓜,你救了我,我不想再陷入那种循环了,你现在是天下第一了,你该高兴才是。”
现在,他的心死了,彻底死了。
10
承墨师兄死后,我是天宗门最后留下的一名弟子。
师尊对我说,明日便可下山,我说,我想再在山上留几天。
这几天里,我一直待在承墨师兄的房间里,我看着他住过的房间,看着他用过的被褥,看过他窗外的风景。
恰似一捧清水,干净地半点尘埃都没有。
我不懂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我不懂他的轮回,不懂他的悲伤。
我以为他是个内心再坚强不过的人。
只可惜,内心没有弱点,内心便都是弱点。
我翻看了他留下的字画。
都是些花鸟鱼虫的清净之物。
直到,我找了了一本白本,上面什么都没有。
除了用赤色的朱砂,通篇写了杀字,那杀字从纸上弥漫出浓浓的血气,那杀字的一撇,一捺,像是要荡出这纸的束缚,让那笔锋直取了人性命似的延展出来。
我一页页都翻看过去,一页页的都是杀字,险极,凶极。
翻着,翻着,那书中掉出数张字画,我打开一看,是位清秀不过十六七岁的姑娘。身边一行楷体小字。
“林月音,与李承墨十四岁定亲,成婚之日,死。”
后面还有几张,我看的出来,他们是承墨师兄的父母兄弟,每张画像的旁边都用红色的小字写了生辰,最后一个死字。
最后看下来,我师兄竟然被灭了满门。
我不想再看下去,我也不想在找下去,我知道,或许死亡对他来说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不过,他那句谢谢我救他出了轮回,我一直都没有明白。
11
等我回到江南故土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朱家的大门被封条封的严严实实。
我纵身一跃,翻入院墙,院墙里也早就是断垣颓壁,没有半点生气了。
等我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地凑了过来,递给我一封信,又慌慌张张的走了。
信是爹留下来的,内容很简短。
“安儿,你看到这封信时,朱家已经败了。我朱家与宋家分庭抗争,已是百年之事,如今,朱家大势已去。爹早就觉察到宋家对我们有不轨之心,你大哥二哥早就木秀于林,逃不掉了,你还未显声名,我和你娘不期望你如何如何,只愿你能护自己安生,当你从天宗门归来的时候,爹娘兄弟怕是已经不在了,不过,你现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无人能犯你的秋毫了。
爹娘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保重。“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承墨师兄最后说的话,我和他一样了,我或许也要陷入这个轮回。
我没有过多的时间来悲伤,我只知道杀了人,便杀回来,我将那信团城一团,然后塞入最后,一点一点地嚼烂,然后吞了下去。
我夜以继日地赶赴江北宋家,当我把剑放到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他们跪在地上像狗一样求我,我冷笑着说。
“我爹娘兄弟当初未曾不求你放过他们一命,你如何做的,今日我便如何做。
说完,我便屠了他满门。
自此,我便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11
十年后,一名少年找到了我。
我看了看他身上的饰物,笑着问。
“你是天宗门的?”
见他不答,我又问:“还是江北宋家的?”
“都是。”
“那我们算是同门师兄弟,你在天宗门学的不错,师尊的剑都给你了。”
他突然冷笑道。
“我把那老头杀了。”
“那你比我学的好。”
我没有感到意外,天宗门的弟子,杀了天宗门的师尊,成了天下第一,合情合理。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着那个少年持剑奔来的样子,我突然懂得了师兄所说的我救他是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我这一救,也就把自己推入了苦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