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夜深了,他们都睡去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四周黑暗沉寂,只有窗外的“咚咚”声越来越响,我知道,我的耳朵差不多聋了,这骇人的“咚咚”声,其实是我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啊,我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我的嗓子眼!我口干舌燥,还总是想解手,可恶的小魏不让我起来,要我就拉到床上,她负责洗。她说,每次费了老大的力,把我弄到马桶椅上,我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还是什么都没拉出来,说我吃得少,其实没那么多大便,是心理作用,小便呢,她说就更不用起床了,有尿管插着,随便拉,还把尿袋举给我看。她还说,我一坐上马桶,就大呼小叫地喊疼(可能是尿管戳到尿道壁了),害得我儿子全家都睡不好觉,第二天还怪她。我的小女儿也附和她,说花钱请她,就让她去洗,她又愿意洗,说我是病人,拉到床上没有人会怪我的。好吧,我就拉到床上,让她洗,让她洗…
睡在客厅的小魏,此时可能鼾声如雷吧,在医院的时候,她的鼾声总是吵得我睡不着觉。我要把她叫醒,我不起来解手可以,但我要喝水,我还要她陪我说说话,这黑嘘嘘的夜晚太长太难捱了,我的娘啊!
我的娘啊,你知道吗,我太难受了啊,太难受了!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痛苦,没有人心疼我。有时候,我好想狠命地喊几声,喊出来,心里就舒畅多了,可是,我又怕吵了孩子们的瞌睡。我的小儿子,唯一在我身边的孩子,我还是了解的,好起来还是蛮好的,就是脾气不大好,得顺着他,这些年他陪我看病,也付出了蛮多。我只好忍着,忍着,偶尔还是要喊两声的,有时候管不了啊。只有睡在客厅的小魏,知道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啊,她知道我有几遭罪,她总说我晚上要叫她起来好几回,每回都要折腾半天。
昨天,我做了个好梦,梦到我的衣柜里面没有衣服,堆满了土,我知道我马上要走了,要去陪他爸了,因为人都是入土为安,这是老天在暗示我。这些天,我也总是梦到他爸,梦到我们年轻的时候,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今天呢?他爸已经走了6年了,我这也快要跟他去了。这些年,他老是在半夜回来看我,怕我过得不好。我说,你放心,孩子们对我很好,你就不要老回来了,我们阴阳两隔,我胆小,我还是会害怕啊。他就对着我的脸“噗噗”地吹气,吹得我很不舒服。在无眠的黑夜,我也常常想起我的娘,想起她临走的时候,我都没有赶回来,我后悔啊!那时候我刚刚去广州不久,我得伺候大儿媳做月子,我的小弟让我不要赶回来了,说人死不能复生,生前尽了孝就可以了。以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揪心地疼,我悔不该啊,我的娘!
现在轮到我了,我生病后,孩子们都说我越来越像你了,娘啊,我老得像你、瘦得像你,可你年轻时长得多俊啊,老了还那么好看,孩子们都说我的针线活好,他们不晓得,你的针线活儿那才是无人能比,你插秧的速度在全村子,连男人都赶不上呢,我爹不知是哪来的福气娶了你哦。娘啊,你是86岁走的,我还有两个月就85岁了,你的照片就贴在我床旁边的衣柜门上,我每天一起床就能看到你,娘啊,我好想你啊!
他爸走了不久,我就写了遗嘱,我和他爸毕生节俭,留下的钱不算多,但孩子们多多少少能分到一点,好歹作个念想。这次的病我知道好不了了,我得了跟他爸一样的病,肺里似有咳不尽的痰,又吐不出来。孩子们不说,我也不问。第一次住院时,我还抱一点希望,要他们救我,不要舍不得钱。第二次住院后,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了。我再也不要去医院了,住一次院,我的身体就差一次,住一次差一次,我的血都快被医院抽干了,狗日的医院,光想着赚钱。还好,在第一次出院后,我就开始安排我的后事,小女儿心细,我就都跟她交代了,四个贡品用的盘子,告诉她放的地方了,我的遗像要用哪张照片,我也选好告诉她了,还有,我是基督徒,我要穿白色的衣服走,也说了。还是小女儿提醒了我,把我留给他们的钱,先拿出一部分搞个基金后再分,每年的清明节,我要他们回来看看我和他爸,就用这个基金作开支,我说,这基金就交给小儿子管,他喜欢管这些事,也管得蛮好。
孩子们买给我的东西,我都一一还给他们了,我也用不上了,我的衣服,好一点的,留给他们的小姨,她不要就算了。我生病后,大儿子回来了好几次,大女儿在美国,回不来,我也不想她把病毒带到我们国家了,好在小女儿回来了,住院的时候,得亏她给我送饭啊,她的身体也不好,出院后,也时常来看我,有时还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抚摩,我说,我的乖乖,不晓得还能摸几次妈妈的手哦。老话说:“大儿坐中堂,小儿守着娘”,我有小儿在身边,还有小女儿常来看我,我要么事他们都听我的,我知足了。
放疗后,我的耳朵聋了,外面的呱噪声不再吵得我头昏,我也听不见孩子们讲什么了,除非他们对着我的右耳朵大声地喊。每天我躺在我卧室的床上,世界变得好安静,我的话也越来越少,我只是时不时想起一些往事,有时,干脆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刚刚吃的饭、吃的药,我眨个眼就忘了,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也搞不清楚。他们进进出出得也越来越少,他们说,是因为这段时间,大多数的白天,我总是在睡觉。我这一病只怕都有大半年了吧,孩子们刚开始看到我的样子时,还有点悲悲切切,时间久了,也慢慢习惯了吧,毕竟老妈都80好几的人了,够本了啊。看到他们,我还是很开心,哪怕他们只是在客厅里,聊他们的天,吃他们的饭,我也是高兴的,我喜欢热闹,哪怕我听不到、看不到,哪怕我睡着了。
第一次出院后,我还能坐着轮椅在小区逛逛,看那明媚的春光和荡秋千的孩童,我也还能坐在餐厅的餐桌边,和他们一起吃饭。这次出院后,我就只能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我已经虚弱到寸步难行了,只有三顿饭,我是要下床吃的,但也只能在卧室的梳妆台边自个儿吃了。我不要他们喂我,虽然我的手早就哆哆嗦嗦,但我还能坚持,他们喂得不是快了就是慢了。小魏的劲苕大苕大,每次的上下床,都是她把我搬上搬下,翻来翻去,像翻面条似的,弄得我浑身疼啊!我总说轻点、轻点,她说,看着奶奶你瘦,好重哦,后来她干脆站到床上来搬我,每次都疼得我嗷嗷叫。
孩子们好是好,可他们都有他们的事啊,还真是亏了小魏,说话是有点大声大气,还说怕我听不见,每次都刺得我耳朵疼,到底是文化水平低了点啊,最近好了,她喜欢打手势,吃饭喝水的手势,我都看得懂,晚上还是亏她陪我啊,孩子们身体不好,吃不了这个苦。我得跟她好好相处啊,我就说,你待我这么好,我以后到了天国,我会保佑你、保佑你的家人的。她蛮高兴。
说到天国,我是基督徒,我不怕死,死了就可以和主在一起,享永生了。当我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主啊快点带我走吧,娘啊快点带我走吧。可当我不那么疼的时候,我又想多活几天,我舍不得我的孩子们,我想多看看他们,我本来还想活到90岁,我想看到重孙子,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我有重外孙了,几个月大了呢,每次看到小宝的视频,看到小宝无忧无虑的笑容,我的愁烦竟也一时都忘记了呢,生活不过是生命的往复,我都有第四代了,我该知足了。
最近他们吃饭,总不叫我起来吃,说看我睡着了,不忍心叫醒我,让我醒了后再吃。一日三顿饭,我还是要按时吃的,这是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尽管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连喝口水都要呛着。我跟小魏说,再拿个钟放在我的梳妆台上,本来梳妆台上有一个钟,我怕她哐我,我跟她说了,你莫坏啊,莫不给我饭吃啊,他们都笑得不行,说我多疑。
我晓得,我吃得一天比一天少,我的力气越来越弱,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昨天,我竟然都不记得我的小女婿叫什么名字了,我在这尘世间的时日不多了。
窗外偶尔有一只飞鸟掠过,天空不再亮得刺眼,我想,现在大概已是秋天了吧。
该吃的苦我都吃了,该享的福我也享了。走了这人世间的一遭,喜乐烦愁,我都品过了。
我如今啊,心如止水,了无牵挂,最初那点恐惧和忧伤,也渐行渐远,因为我看到了一束光,在这漆黑的夜晚,那是通往天国的路。我离我的主,越来越近了,阿们。
……
天蒙蒙的有点发白,我终于精疲力竭,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