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演出
我不想跳,可他们把我逼到这里,我只好装出一副想跳的样子,我现在这般模样,不是英勇就义,反而像个受气的小孩子,哭着喊着想让别人可怜自己,我不奢求此时会有个女孩儿像电影里那样,撕心裂肺地求我不要跳下去,可但凡有个人能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肯定狠狠地向他竖起大拇指,说我不跳了,生命可贵,咱回家睡觉去。
只是,我在学校六楼的楼顶上站了很久,脚尖悬在半空中,小腿开始发麻,可还是没能等到那个人,那些话。在他们眼里,世界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的,人不是好的,就是坏的,而我因为家庭原因,诞生在黑白之间,便成了灰色的,这颜色就像灰尘,迷在人眼睛里,总归惹人不舒服,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些非黑即白的混蛋,眼里容不得沙子,而我就是那粒碍眼的沙子,所以我也是个讨人厌的混蛋。
“你到底还跳不跳?我们陪你在这站半天了,脚都酸了。”
“他就是不敢跳,瞧他那胆小的样子,就是吓唬我们的。”随后便是一阵哄笑。
哄笑声引来了班主任,她经过走廊,斜眼瞧向我,转瞬间又瞥向别处,仿佛视线中的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敷衍了几句,根本没打算管我这茬事。
“别闹了,赶紧回教室。”说罢,她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我没搭话,但我理解她,如果因为这事儿替我出头,只能是惹得一身骚,被别人当作敌对势力不说,还要落得一个坏名声,实在不值,而这会儿我站在楼顶,要死不活的,也不该和他们去争辩什么,我应该是深沉的,是静默的,在思考人生,回顾过往。可要是真的仔细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过去,无非是些一地鸡毛,鸡零狗碎的事儿,我那个赌棍老爹,天天游手好闲,赌输了就会酗酒,然后把他一肚气撒到我和我妈身上,反倒是在几个花臂的黄头小伙面前,显得毕恭毕敬,像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当然,我娘也不是什么温良淑德的女人,她经常半夜回家,浓妆艳抹的,身上遮体的布条还不如我穿的背心多。
小时候的我以为她是个演员,或者是个歌手,最次也应该是个舞蹈老师,因为她总是比其他同学的妈妈要美,美得遭人嫉妒,所以这种美自然成了一种罪过,别人说她是妖艳贱货,是个专门勾搭男人的狐狸精,一开始我不以为然,可后来她跟我爹离婚了,就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有的是满脸横肉的中年油腻大叔,有的是浑身刀疤的健壮小伙。
她总是跟我说,她要工作了,让那些男人给我钱,叫我一个人出门玩去,每逢这种时刻,我就会感到很幸福,我像一只被囚禁的小鸟,逃离了这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房子,拿着那张皱巴巴的钞票飞奔出门,获得了夜晚的自由,只是,我没有去玩,而是跑到街边的书店里,一直看到店铺打烊,起初,书店老板总是不耐烦地把我轰走,可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买下那些书,老板就不会再发牢骚,反而对我慈眉善目的。
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钱是个好东西,哪怕那些纸张充斥着铜臭味,也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疯狂追求,它就像一杆大旗,集万众瞩目,所到之处一呼百应,所以我很感谢我娘的那份工作,她的工作可以让那些男人给我钱,有了钱我就可以买书,而买了书我也就结交了那位老板朋友。
原本我总以为有了钱,友谊就可以天长地久,可有那么一次,我这位老朋友却无情地戳破了我的幻想,那天,老板家有急事,便提早将书店打了烊,他急匆匆地把我轰出门去,任凭我怎么给他钱,他也不愿意再留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老婆要生了,生出来的是像我一样的男孩,不知道是为老婆,还是为了那个男孩,书店老板弃我于不顾,任凭我夹着书,游荡在寒冬的街角闹市里。
我徘徊在人潮涌动的大街小巷,第一次感觉四周的人好高,世界好嘈杂,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线,连结着世界的各个角落,可我身上只有一条,连向我娘,在寒风中抖动着,单薄又脆弱。记得那阵儿是冬天,没走一会儿身子就冷了,冻得我牙直打颤,我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家,穿过筒子楼里昏暗潮湿的过道,站在门口,听屋内此起彼伏的叫喊。
一阵声嘶力竭后,屋内窸窸窣窣的,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他嘟嘟囔囔满腹牢骚,晃晃悠悠地摔门而去,完全不像刚进门那样望眼欲穿。
“妈的,又丑又老,这不让亲那不让摸。”
这种场景我已经是司空见惯,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我娘到底是在做什么,可她这番卖力工作,养活我吃穿,总比我那混吃等死,杳无音信的爹要强,唯一使我困惑的,就是为何工作要喊得如此兴奋,我也曾好奇问过,结果她非但没告诉我,反而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许再提。
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叫声,伴随着毫无章法的节奏,像是游离在惊喜与恐惧之间,短暂地抛弃了自我,向天空肆意宣泄,如果用课本上的诗词来形容,“两岸猿声啼不住”应该更为贴切。尽管人们对这样情绪的表达总是羞于启齿,但至少它是真切的,没有是非之分,没有对错可言,自然就不能对它断下评判,就像我一样,在这般家庭中长大,从小便要学会在夹缝中生存,见人下菜碟,在不同人之间走动斡旋,善良,单纯,阳光,积极,这些美好的词汇对我来说过于高远,而世界是复杂的,我也应该是复杂的。
但我身后的那帮人却不这样想,世界在他们眼里像是黑白电视,从来就没有第三种颜色,他们非要将一切划分清楚,特别是将我娘我爹划分清楚,最后将我也划分清楚。
“啊啊啊……”身后传出一些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我飘渺的思绪。
“不对不对,是呃呃呃。”
“你学的也不像,应该是嗯嗯嗯。”随后又是一阵爆笑。
“你还别说,鸡就是咯咯咯地叫。”
“和人一样,鸡要下蛋,人要发骚,自然嘴上也要嘟囔。”
“可是现在鸡死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叫的。”
“有什么关系?那只鸡生下了他,他自然就是小鸡,烧成灰也是只鸡。”
“哈哈哈对!说不定叫法也遗传呢。”
……
“够了!”我愤怒地打断了他们。
真是受不了,侮辱我就算了,还要侮辱我娘,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竟然还要被人从坟头刨出来骂一顿,真是死也不得安宁。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试图用我犀利的眼神杀死对方,告诫他们不要太过分,但我高估了自己,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娘是鸡,我也便成了鸡的传人,而一只鸡的眼神是吓不住人的,只会遭受人类的不解与报复。
“怎么?说你你还不服?”身后一人揪住我的衣领,害得我连忙稳住脚步,这才没掉下去。
“不服。”我鼓起勇气说道。
“不服什么?”
“我不是鸡。”
“说你是你就是,还想狡辩。”
“凭什么说我是鸡。”
“因为警察说她是鸡,她生下你,你就是鸡,这点道理你不懂?”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娘。”
“你看你看,小鸡护母鸡,这叫鸡鸡相护。”那人两手一摊,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旁人又哄笑起来。
我娘死了,她终究还是死在了工作岗位上,而死在床上,也算是死得其所,警察赶到现场时,发现当时的她身中数刀,倒在血泊里,人早就没气了,可手里却还紧紧攥着几张被扯成两半的钞票,很快,凶手被抓住了,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伙,因为不满我娘的服务态度,一气之下便想夺回钞票,两人因此发生争执,扭打在一起,混乱之中那人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小刀,胡乱捅了上去。
她是不对,不该干这行,但她不为自己,而是为了供我上学,不落人后,我能怪她么,不能,我只能怪这个学校,怪它为什么有那么多交不完的课本费和学杂费,怪它为什么人人都要争列模范,狂热地追求进步,怪它教书育人,却无法给我一处容身之地。
新闻报纸刊登了这件事情,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而我卑劣的出身已是人尽皆知,这般无亲无故的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仿佛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警察本想将我交给福利院,可福利院以我年龄太大为由,拒绝收留我,于是他们又将我还给学校,可我同样也遭受了冷言冷语,最后实在气不过,我只好独自逃到学校六楼的楼顶,扬言要跳下去。
警察早早拉好了警戒带,却迟迟不见上楼救人,校领导和老师围成一排,木然直立,相互耳语着,而昔日的同学三三两两地站在楼底,嬉笑咒骂声混成一片。不一会儿,嘈杂的现场招来了记者,他端着照相机,对着我拍啊拍,闪光灯晃得我眼前尽是星星点点,更可恶的是,竟还有人拉来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此生做鸡,世代为鸡。”
校长就跟在警察身后,前前后后忙着指挥现场,谁该站在哪里,谁挡到了镜头,谁的口号喊的不对,好似这一切都是被人精心安排过的话剧,而我这个剧中小丑,唯有一跳,才能博人一笑,让人舒坦。
起初我只是吓唬他们,期盼着有人能良心发现,好心收留我,可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在他们眼里,我是个麻烦,是社会的蛀虫,他们巴不得我跳下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后赶紧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
我突然想跳了。
我娘死了,唯一的那条线也没了,我成了断线的风筝,在众人的风雨中飘摇不定,此刻身前是天空,背后是陆地,从这跳下去,也算是一件浪漫的事。我清楚得很,身后的那帮人都是一根筋,再怎么论也是徒劳,与其被人逼疯,还不如主动跳下去,至少,那一瞬间,我是自由的。
看来,我是非跳不可了,只是在此之前,我还要把我的角色演好,演像,演得出彩。
“楼顶的那位!”一声洪亮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是校长,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手舞足蹈的,指向我身后。
“你能不能到对面去?”他继续喊道。
我望向背后,然后拨开身旁的那帮人,走到楼顶的另外一侧,刚刚探出半只脚,眼前便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接连着远处隐隐浮现的山川河流。
这一侧是学校的后身,不在学校的地界内,我会意地笑了,没想到那大字不识一个校长,这会儿头脑倒是灵光,可笑的是,就算是跳楼,如此出身的我也只能选择一块无主之地,免得给人惹麻烦。
一声令下,楼底观望的人们又一窝蜂地跑向学校后身,只不过这回,他们倒是立马安静下来,杵在地上,像一根根木头,齐刷刷地望向我。
这番场景好像西式婚礼一样,我曾在那位老板朋友的书店里见过,婚礼通常会在草地上举行,亲朋好友聚在四周,望向接吻的新郎新娘,脸上喜悦且兴奋,而神父站在中央,向上帝祈祷并祝福着,无论福祸贵贱,无论来路归途,神都将宽恕一切,不问过往。
我希望,神也能宽恕我的过往。
“没错!我娘是鸡,她生下了我,我就是小鸡!她教我做鸡,传我手艺,就是盼望能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名震四方的鸡!”我站在楼顶,大声喊道。
片刻寂静后,楼底爆发出雷霆般的笑声,他们龇牙咧嘴的,眼神里迸发出喜悦与狂热,紧接着,笑声变为止不住的谩骂和讨伐。
“可我让她失望了,我是个男的,根本就做不了鸡,而我这肮脏的血液,总是驱使我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我在菜场顺手牵羊,我偷看隔壁浴室的女生洗澡,只要在大街上看见女人,脑子里总有一些龌龊污秽的想法。”说了这么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突然觉得有些舒坦。
“万岁!万岁!万岁!”
楼底又响起胜利般的呼喊,那条刺眼的横幅抖动得愈发剧烈,他们挥舞着拳头,眼里冒着炙热的光亮,而我,就是他们打倒一切的战利品。
我又笑了,这次是从心底自然流露的,望着草地上各个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我竟有些激动和亢奋,我也模仿着那些人的样子,高举着拳头,然后两脚一蹬,从楼顶跳了下去。
心跳得好快,云朵包裹着我,伴随着女人的尖叫,我坠入地面,风很大,吹散了我肮脏的血肉,我顿时感到自己变得好轻,像羽毛,而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我再次吹向空中,顺着风的方向,我飞向远方,已然了无牵挂。
“一切都结束了么?”我闭上眼,完美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