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三)-奶奶
奶奶要是还在,今年该一百零四岁了。
三岁时,奶奶的父亲便抛下她们母女俩撒手西去。对于旧中国的农村妇女来说,奶奶的母亲除了改嫁,似乎已经没有别的活路可走。可拖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更何况还是个女孩儿,多个人就多张吃饭的口,改嫁又谈何容易。
只要能给一口饭吃、能活命,其它的就随它去吧。奶奶的母亲四处托人找寻合适的人家,就这样,懵懂年幼的奶奶三岁多被送给了爷爷家,做了大她10岁的爷爷的童养媳。
爷爷同样出身贫困,幼年丧母后和兄嫂一起生活。也许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小小年纪的爷爷就务弄得一手好庄稼,农闲时去给富人家帮工、看果园,挣得一点微薄的工钱或粮食,所以家里虽穷但勉强能够填得饱肚子。
奶奶年纪虽是小了点,但毕竟是不用花一分钱娶进门、胡乱养大就能和爷爷成亲的;而且调教调教给口饭吃还能帮着干活。长兄长嫂的算盘拨拉得清楚而精明,哪里管当时还是两个小孩的爷爷奶奶是否愿意。
奶奶是小脚,没问过她的脚是什么时候、由谁给她缠的。即便是大冬天和奶奶睡过一个热被窝,我却从未亲眼见过奶奶的小脚到底是什么样子,小孩子没瞌睡,有时起的早,见到的也只是炕头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缠脚的白色土布。
奶奶的手也是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指头手指关节处又粗又大,十个指头从第二关节处向手背弯曲,即使费很大的力气,奶奶的双手从来都握不成拳。
记忆中,在外工作的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奶奶买回一堆药;我家盖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后,奶奶要是药吃完了,会让小叔或大堂哥给爸爸捎话,让给她买药,而药买回来给奶奶送药就成了我光荣的任务。每当奶奶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嘴里念叨着"额娟娃子乖地很",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豪。
现在回想,奶奶的手应该是风湿,在那穷困的年代,养活大小9个孩子,奶奶不知道吃过多少生活的苦和难;因为风湿,奶奶应该也很痛苦吧,可也许是我当时太年幼,我从未听过奶奶的叫苦声。
三四岁,本该是在母亲怀抱撒娇的年龄,可奶奶却已经被长嫂调教,开始干家务活了。那时候农村烧锅做饭,给灶火送风要靠人来拉风箱解决。上小学时我也曾在厨房帮妈妈拉过风箱,有时角度没掌握好,或是用的力气小,加之风箱里空气的阻力等,长长的拉杆拉出来后却很难再推进去。奶奶经常是一边被长嫂谩骂着“吃闲饭、没用”、一边被提着头发提溜到院子里去罚站,小时候听起妈妈讲这一段,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酸楚。
奶奶十六岁生第一个孩子,那是我的大姑;隔年大伯出生,家里接连添丁进口,本该是喜事,怎奈因长嫂婚后多年未育,心里各种羡慕嫉妒恨作祟,看到奶奶再添男丁,心里的怒气终于发作,奶奶还在月子里起,就常常在窗外砸东西、寻衅跳脚谩骂,奶奶和爷爷忍气吞声想着息事宁人,谁料想长期的噪音环境刺激,对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全的婴儿造成了一辈子的伤害,大伯的智商介于低下和普通之间,虽然成年后也通过换亲娶妻生子,但一辈子吃尽了老实愚笨的苦。
奶奶一辈子生养了六子三女九个儿女,长嫂后来也生了两子一女。听长辈说,在伯伯叔叔们已经长成半大小子,有一回当长嫂再次口不择言对奶奶寻衅谩骂时,血气方刚的伯伯叔叔们狠狠地收拾了他们的大妈,从此之后,爷爷奶奶如长兄长嫂分家另过,也许是人多势众、母以子贵,从此以后,长嫂再也不敢欺负奶奶了。
幼年期正是建立安全感和依恋感的关键时期,奶奶却于幼时先后经历丧父、寄人篱下做童养媳及母亲再嫁等一连串变故,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经历和际遇,让她一辈子生活的胆小而卑微,也决定了她在和爷爷的婚姻里卑微的地位。他们虽然共同生养了9个孩子,但我相信爷爷奶奶之间是没有爱情可言的。
小时候,奶奶小房间面向门口的白墙上,挂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黑白半身照,照片上一位清痩刚毅的老头正严肃地眼望前方,幼小的曾我好奇地问奶奶:"婆,这老汉是谁呀?"奶奶一反平日里温和的常态,立刻变得像奓了毛的母鸡:"是那个死鬼,老倔鬼。"哦",我似懂非懂,但曚曚昽昽我似乎明白那个人就是我素未谋面而且永远也无缘谋面的爷爷,于是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听爸爸说,爷爷是一个特别勤快的庄稼人,他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奶奶闲着,更不喜欢奶奶和邻居在门口聊天说闲话。奶奶一辈子都很惧怕爷爷,每当看着门前土路上爷爷从田里归家的身影,不管此刻她正在门口干什么,都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
奶奶说,"那死鬼走的特别突然",后来听爸爸说,爷爷过完60大寿的第二天凌晨,大声喊了一声爸爸的小名,当他循声走进对面的房间,爷爷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大口的呼气,还没来的及送医院人就已经不行了。
那一年,我哥刚刚出生,又恰逢爷爷花甲之年的六十大寿,双喜临门,儿女亲家孙子孙女一大家人欢聚一堂,前来给爷爷祝寿道喜,老人家高兴而满足。可谁料想前一天还好好的人,一夜之间就和家人阴阳两隔!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去报丧的人每到一个亲戚家都会被大骂一通,以为是无聊透顶的恶作剧。
爷爷走后,儿女们除了小叔尚未成年,其余都已成家。奶奶和未成年的小叔及大伯一家一直在祖屋生活,直到大伯的儿子成年后盖了新房搬出另住。奶奶至死从未离开过祖屋。
记忆中的祖屋是西北农村常见的两对檐的土坯房,人字形屋顶上,先是密密地平行摆上一根根杯口粗长长的木头,木头上面架上一层塑料或牛毛毡,然后用麦秸杆和黄土和成的草泥细细的抹上一层,等草泥干透后铺上一层鱼鳞似鳞次栉比的青色瓦片。
经常和奶奶坐在老屋门前的大青石板上,看着老屋屋顶长的密密麻麻的厚厚的绿苔,奶奶牵着我的小手,指着半尺多高的毛拉子草告诉我:那个叫狗尿苔,小小的我心里常常充满了疑惑:好好的绿草干嘛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屋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小叔在原址上新修的两层钢筋水泥的小洋楼,儿时曾生活过的村落也因城市改造而面临消失,但童年记忆中,那个坐在青石板上的孩子,那个和奶奶牵手的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那晚上看完电影后回奶奶家、推开木门时的一声声吱呀声,却依然历历在目。
童年时每到礼拜天,妈妈要做饺子或其它好吃的饭菜时,就会早早打发我和妹妹去老屋接奶奶来。乡间小路上,两个欢快的小身影嬉笑打闹着,不一会儿就到了老屋的小土坡下,抬头望,矗立在高高坡顶第一家的老屋似乎触手可及,常常和妹妹停下脚步,等憋足了劲,再一口气跑上土坡,叽叽喳喳跑进了门。
等传完话,小脚的奶奶会穿上前端做成三角形的黑色小布鞋,拄着拐和我们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缠足的奶奶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向前移动,返程的路因此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和妹妹耐着性子,尽量放慢脚步和奶奶并排缓行,可往往一不留神,身边就没有了奶奶的身影;回头望去,只见奶奶已被我们拉下好远好远,变成了远处一个正在慢慢移动的小黑点。
于是折返回去,和奶奶相跟着把来路再走一遍。500多米的乡村小路,姐妹俩却往往需要折返好几次;遇到不耐烦的时候,我们就跑回家向妈妈摞挑子,这时哥哥就会被临时委以重任:推上家里的28型加重自行车,把奶奶抱到车后座上,然后推着车子走回来。
奶奶一直最疼爱小叔,爱屋及乌,小叔娶妻生子后这种偏爱被转移到了小叔的两个孩子身上,儿女们孝敬她老人家的点心等稀罕吃食,她自己不舍得吃,却常常藏在板柜里,时不时拿出来哄堂妹和堂弟。
童年偏狭的我对这一点特别不满,认为大人孝敬她老人家东西,两个毛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吃,因此去老屋看奶奶,每当看到大人们送奶奶的吃食被堂妹和堂弟共享,就生气地跑回家向妈妈抱怨,心里对奶奶颇有微词,也对堂弟、堂妹独享奶奶的偏爱心生嫉恨。
但即使这样,小时候每次妈妈上街回来,都不会忘记给奶奶捎上一份她爱吃的油膏、镜糕等小吃,放学后给奶奶送吃食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任务之一。
对一向温和的奶奶唯一一次发飚和不讲道理,直至今日仍记忆尤新。想起她当时那指挥若定的英武和神气,就不由得暗暗发笑。
那时二伯家的堂姐婚后闹离婚,后来为和对方争孩子的抚养权打起了官司。爸爸在法院工作,于是二伯他们常来家里,希望能得到自己亲弟弟的支持。
那时的我虽不懂大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但从他们的谈话中判断,爸爸并没有站在同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一边,他认为堂姐的婚姻能走到解体,和双方父母、尤其是和二伯二妈对女儿的婚姻卷入太深、参与过多脱不了干系,二伯他们得不到支持每次都会失望离去。
矛盾愈演愈烈时,男方探望孩子,二伯一家就关起门来不允许人家上门,后来都撕破脸皮闹得越来越僵。一次当对方再次上门欲探望孩子被拒后,双方在二伯家门口吵闹成了一团。
奶奶听闻消息不知什么时候一步三挪到了二伯家门口,并自动加入了骂战,她拄着拐,雄赳赳站在那里,像一夫当关的勇士,更像勇敢无畏的门神。当我放学回家途经二伯家门口,透过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看客,看到了身陷战争漩涡的奶奶!
我大惊失色,彼时的奶奶,骂战声高亢洪亮、出口成章,两个血气方刚的堂兄有了老将出马撑腰助战,似乎也平添了无穷的勇气和斗志,双方愈骂愈酣,奶奶越发指挥若定,她一声令下:把他给我往死里打!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等我气喘吁吁跑回家叫来爸爸,前姐夫早已满脸是血躺在巷道里⋯后来好在只是轻伤,没有酿成大祸。奶奶自知闯祸,事后被爸爸狠批时低垂着头,一言未发。
爷爷去世后,奶奶一直和小叔生活。小叔成家后,她平日里帮着小孃孃做饭、喂猪、洗衣服,帮着照顾堂弟堂妹;农忙时,等小叔他们从田间疲惫地回到家,奶奶早已做好了简单的饭菜。
堂弟和堂妹上中学时,小叔夫妻俩除了下地干农活、务弄果园、农闲时在附近打零工贴补家用,常常顾不上正在上中学的孩子,近80多岁的老人照顾起两个孩子的生活起居和安全,真的是尽心尽力。
有时堂弟放学后在外贪玩不回家,奶奶就站在老屋门外的土坡顶,朝着二十米外学校的方向,大声喊着堂弟的小名,那呼唤声在土坡和坡底戏台子周围的土墙间来回缭绕,洪亮且极具穿透力,于是"XX哟,回来吃饭"的喊声,像一道无形的绳子,将那贪玩的小子拽回了家,住在附近的同学时常会戏谑我:你婆声音嘹亮地很,你咋不像你婆。
我常常想,要是没有摔伤,奶奶活100岁都有可能。摔伤前,80多岁的奶奶仍然耳聪目明、声音洪亮,除了风湿的老毛病,一双小脚房前屋后不知疲累地忙活,永远也闲不住。
奶奶83岁因意外摔伤,后因器官衰竭去世。那时的我还在遥远的东北上大学,家里人对奶奶摔伤和去世守口如瓶,当我寒假回到家,一如往常要去老屋看奶奶时,爸爸一脸凝重地告诉我:你婆已经老了(西北方言:指人去世了)。我呆立无语,心底一阵剧痛,泪无声地滑落。
那年冬天,连绵冷雨,老屋的后院布满了湿滑的青苔,闲不住的奶奶端着一盆泔水去后院喂猪,脚底一滑坐到了地上,这重重的一跤使奶奶的胯骨粉碎性骨折。
年事已高的奶奶被医院告知不能做手术,家人把老人抬回家,期待着保守治疗后的漫长恢复一可两个多月的卧床,终究还是无力回天!我那小脚的奶奶,我那耳不聋眼不花的奶奶,我那护犊心切、不讲道理的奶奶,还是永远的走了。
奶奶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子,一辈子在别人嘴里的称呼都只是李刘氏或xx他妈。她的一生似乎没有什么骄傲的过往,有的只是为了活着的沉默和隐忍。
而她活着时如草芥般贫贱,死后除了过年时供奉的一尊黑白照片,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来就未曾来过。可我知道奶奶来过,因为我的心底疼痛过,也酸楚过。这疼痛和酸楚如同烙印般,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血肉里无法分离,并不时于我脑海深处如浪花般翻腾,使我永世不得遗忘。
奶奶姓刘,讳名楼,中华民国1913年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