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夜很深了。
谁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样一条破败的街里,还悄悄藏着一处面摊,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着比这夜色更加惨淡的生意。
很少会有人比老赵更懂得生活的艰难,因为老赵,就是这家面摊的拥有者。
面摊除了卖两种口味的面以外,还卖自酿的谷酒,以及家传秘制的几味卤菜。
通常会在深夜光临的顾客,要么是三五成群的一帮人,坐下来便是一通高谈阔论、把酒言欢;要么是郁郁寡欢的一个人,不吃面,也不要菜,只是不停地喊着“拿酒来”,落寞地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这两种客人的状态截然相反,却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年轻。
对于这些年轻人深夜里夸张的喜怒哀乐,老赵向来无动于衷。
老赵一句话不说,利索流畅地擀面、抻面、下面、装面入碗,再把面和酒还有几叠小菜端到客人的桌上,然后转身就走。客人们天南海北的谈话,他不会多听一句;客人们酒后千姿百态,妙趣横生,他也绝没有一点儿欣赏的兴致。
很难想到,如今这个不动声色的麻木的老赵,真的是由当年那个小赵变来的。
小赵也卖面,卖那几味卤菜,卖自家酿的酒——不过相比老赵,他抻面的动作没有那么娴熟,制作的卤菜没有那么入味,卖的酒也没有那么陈。小赵也同样把面摊子摆在街道的这一处,也同样为了生计,坚守到很晚才肯收摊。
小赵总觉得深夜的顾客比平时的更有趣些,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认为这么晚来吃一碗面、喝一点酒的人,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
在深夜里,如果遇上了一群眉飞色舞的顾客,小赵总会找个觥筹交错间的空隙,拿起一壶酒和一个杯子,把自己挤进去,为自己倒满一杯,然后带着一脸诚挚的笑意说:“我看今晚大伙儿高兴,自己心里头也开心,忍不住过来跟大家喝上一杯,我先干了。”头一扬,酒就没了。会光顾这种小摊的也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不会摆些虚架子,全都纷纷叫好,也敬小赵一杯。“大家吃好喝好,我那边刚下的面也差不多了。”“老板,肉多放点啊!”“这个哪需要您吩咐。”
要是碰上了那种独自喝闷酒的年轻人,小赵在生意冷清下来后,一定会提着壶酒、端个小菜坐到那人的对面,“兄弟不开心呐?”客人抬起低垂的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时,总要表现出不知所以的惊愕,认了好久终于认出来是卖面老板,于是更加惊愕。小赵这时会笑一笑,说:“朋友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看我活成这样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小赵的笑容很能换取信任,大多数客人会搭他的话,酒喝过几轮,话头转过几次后,原本消沉的客人心情竟真的会好些,有的甚至能带着三分笑意离开。
“兄弟不开心呐?”小赵坐下,桌上多了一壶酒和满满一盘毛豆。
这一晚生意难得的好,忙了很久,客人们终于都吃完散去了,估摸着也不会再有人来,就只剩一个青年人坐在这桌,连杯子也不用,端着塑料酒壶不停地灌自己。
青年人抬起头来看,他虽然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是有对陌生人的防备。于是小赵向青年人施展了他那万无一失的博取信任的笑。果然,很快青年人就抽搐着哭诉起来。
这段惨痛经历,被青年人用十分具有感染力的方式,讲述成了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了小赵的心上;然后又讲成了钩,钩子穿过小赵被割开的心,把心里面的记忆给钓了起来。这些记忆无非只是些有关碌碌无为和男欢女爱的琐事,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在这月夜和苦酒的润色之下,琐事竟变得像跌宕而深刻的故事了。小赵情不自禁地仰头干了一杯酒,开始自我感动。
小赵也由倾听者变成倾诉者了。
当两个人都把故事说完的时候,小赵所有的酒也都告罄了。
人也倒下了。
当小赵伴随着剧烈的头痛醒过来时,天将亮未亮,他先是惊觉自己竟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然后才恍惚间想起昨晚的事和人。
事,是喝酒与倾诉。夜已尽,酒变成下身膨胀的尿意,欠缺了此二者,故事又变成连自己也不想听的无聊陈腐的琐事了。
人,是一个悲伤的年轻人。人……
人呢?
桌面上杯盘狼藉,地下也东倒西歪着许多酒壶,但和自己一起互诉衷肠、用故事下酒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小赵珍重与青年人推心置腹、同病相怜的情谊,却还是忍不住心疼这酒钱。
酒钱……钱……
钱!小陈赶紧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有任何斩获后,又慌忙跑到摊位打开那个不知材质的、乌黑油腻的罐子,里面同样空空荡荡。
如五雷轰顶,小赵整个人都要倒下去了。颓靡了一会儿后,他又不甘心似的,把整个摊子都翻了一遍,这次果然有新的发现:连那一大块做面用的熟牛肉也顺带消失了。
在心中怒骂的间歇,小赵恍然间回想起那青年人诉说故事时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脆弱而真诚的。他越想越在那眼神里入迷,等猛地清醒时,更加感到惘然。
是那一晚之后没多久,小赵开始被叫做老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