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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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风语阁内部征文「落叶无声」
——01
初冬里接到哥哥的电话,母亲身体抱恙,我从外省急匆匆赶了回去。
老父母已年过七旬,佝偻着腰、缩矮了身子。原本我比母亲矮半个头,如今站在她身旁,我俩的身高却反过来了。
近日老家天气转凉,母亲稍不注意便着了风寒。老人身子骨不硬朗,一病便严重得卧床不起。我知晓时,病期已有一周之久。母亲啊,总是为子女想得最多。初期病情较轻,她想着熬几日就能好转,执意不让远在他乡的子女知晓。
我服侍母亲喝下小半碗粥,与她浅聊几句。她疲惫得快睡着时,给她喂风寒感冒的药,看着她躺下歇息。呼吸渐渐平缓,眉头不再皱着,已然安稳入睡。我这才松一松紧绷的心弦,张望这曾无比熟悉的老房子。
老房子原是石墙青瓦房,大哥在左边新建了一栋三层的平房。父母不愿到新房子去住,哥哥们只好将老房子翻修,让老父母住着舒服些。
老房子后斜坡原是爷爷奶奶住的房子,爷爷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那是一个冬天。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对于丧事的全过程,我只记得些零碎的画面。比如灵堂停放的黑色棺材、悬梁掉着的大鼓,鼓声嗡嗡的震耳欲聋。还有那穿黑衣裳戴眼镜、手举经书口诵我至今听不懂的经文的老先生。还有姑姑、伯母一众长辈围在一起给爷爷裁制“寿衣”。
那几天做得最多的事儿不是跪,就是哭,或是跪着哭。印象最深的是送灵那天很冷,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服。
后来孤身一人的奶奶搬到大伯家去住,他们的房子没撑多久,便接受了拆除的命运。现在这块地基,变成了一个小菜园。看着这一亩多宽土地里的蔬菜,有青菜、白菜、葱葱蒜蒜……抬头仿佛还能看到奶奶正在做饭的样子,她朝我招手,脸上还挂着慈祥和蔼的笑。
“阿悠,快来我这儿吃饭。”
我很喜欢吃奶奶做的饭,味道极美!我最喜欢她煮的细丝面条,煮好以后先夹到碗里,再放佐料及汤水。这种吃法我后来做过,面会坨。但是奶奶煮的却不会,而且她做的汤总是飘香诱人。
可是,奶奶在我二十五岁那年也去世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据母亲说,那一年的年前奶奶便开始记忆混乱,做饭扫地都恍恍惚惚。大伯不放心,便不再让奶奶做事,甚至有次还为此对奶奶大声说话。
一日,奶奶上厕所摔倒在门边,之后便一病不起。我得知奶奶的情况之时,也是隔了一周之久。我来看到奶奶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枯瘦如柴。
最开始奶奶食不下咽只喝水,饭食喂到嘴里,她也要伸手扣出来。大概半个月,水也不喝了。整个身体根本摸不到肉,骨骼经脉凸显得令人害怕。仅剩一层苍老毫无血色、薄到透明的肉皮包裹着躯体,它在强撑着、拉扯着……
前后熬了二十几天,奶奶便离开了人世。
——02
爷爷奶奶住的老房子旁边有三棵大桃树,每一棵均相隔两米的距离,依次竖向排列着。
房子周围树木甚多,除开桃树还有梨树、樱桃树、梧桐等等。或是因为三棵桃树挨得近,又一样大,竟比其他树木要突出显眼得多。
彼时,周围的景色已是草木萧疏。桃树也变成了枯干的老树,有二三米那么高,黑褐色的树皮皱皱巴巴,树干极粗大。枝桠呈不规则的圆形状,向四周延伸得极为宽广。枯枝上还能看见零星几片的枯黄树叶,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三棵老树伫立在风中,像三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其实再过几个月,老树还会从新发芽,绿叶满枝桠。可现在看着它们,却像极了要枯死的模样。
我记得五月里跟母亲通电话,她告诉我家里的桃子落了满地,根本吃不完。许多都烂成了泥,入土做了树根的养料。
母亲说我们小时候都争着抢着吃,桃儿没成熟就开始惦记。等完全成熟已所剩无几,根本没有落地腐烂的机会。
是啊!小时候去远山里干活,若是不带午饭,便只带一些自家做的特产粑粑,再拿两个大瓶子装上自来水。果实成熟的季节,自然要带上一大袋果子去充饥。
桃儿熟的时候,哥哥们上树去摘,我在地上抬头仰望着。母亲说得一个一个摘,不让摇晃枝桠使桃儿掉落,那样来年结果会少很多。
仅一棵树上的桃儿成熟时,便可以摘满满一大篮子。盛夏的果实,是满满的丰收。可家里人多,一大篮子十天不到也就吃完了,同样桃儿还是没有腐烂的机会。
这三棵桃树,结的是毛桃。桃身上有细细的绒毛,吃之前要刮干净、洗干净再吃,否则可是会肚子疼的。只不过小时候要说完全弄干净,肯定是不可能的,根本等不及呀!
后来我上初中时,时兴起了嫁接桃树。听说嫁接以后的桃儿果实更大更甜,成熟时青红相间,像青春期朝气蓬勃的姑娘红了脸一样好看。而且嫁接桃树的果实没有那么多绒毛,随便冲洗一下就能入口。
父亲学着嫁接桃树,起先失败了两次。但他没有放弃,后来便成功了。一棵成功之后,他又嫁接了两三棵。嫁接的桃树不负所望,茁壮成长、开花结果,果实多且饱满可口。
只是等嫁接桃果实丰盈时,我们这几个小娃娃都长大了。离家越来越远,极少回来。家里只有父母亲两老人,吃不完那多许甜脆可口的桃儿。随着年纪越来越老,牙齿掉了几颗,咀嚼力也不强。只能吃熟透软烂一些的桃儿,就更吃不完了。
随着嫁接桃的兴起,毛桃儿自然就受了冷落。这三棵桃树,还是每年准时发芽,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只是再没有孩子爬上树杈来摘桃,没有孩子在树下嚷嚷着:“哥哥,快扔给我一个……”
桃儿熟透以后,只能一个接一个落了一地。等地上的果实腐烂成泥,树叶也开始摇晃飘落。桃树下的那片土地,从铺满桃儿变成铺满桃树叶。
叶子落下一片两片,一片落到我额前头发上。来一阵小风,它又缓缓落到了地上。
风大一些,地上的落叶便开始旋转着翩翩起舞。从老树脚根舞到菜园子里,那里是爷爷奶奶从前住房的小院子。丰收时,奶奶时常坐在屋前那个小石坎上。在那防守坏东西大公鸡家族,不让它们啄食曝晒的谷物。
奶奶常穿藏青色的衣裳,衣服是老式的错位纽扣款,很是别致。头发盘着,带上粗布帽子;脚上穿自己做的黑色老布鞋。她手从不闲着,坐在石坎上防守鸡家族时,会端一个小簸箕,里面装着新收的豆子。一边防“贼”,一边捡拾豆子,粒大饱满的留着做种子,其他的通通得变成饭碗里的美食。
“阿悠,吃饭了!”
听到声音我恍惚了一下,以为是记忆里奶奶的呼喊。
怔了一刻缓过神来,只看到父亲踩踏着一地的枯败落叶朝我走来。那一脚深一脚浅的步子,说不好是沉重还是轻松。
父亲还是喜欢穿老以前的那种解放鞋。他说习惯了,耐磨防滑、行走方便,而且便宜!他说那些鞋店专柜的名牌鞋子,忒贵还不好穿。曾经任我们兄妹几个如何劝说,他都不愿意进名牌鞋店的门。
看着那缓缓而来的步伐,看着零星树叶翩翩又掉了几片,看着风儿卷起落叶飞到菜园那曾经的老院子里。我竟倏地问了一句:“爹,树叶落下来,会有声音吗?”
“当然没有,叶子那么轻,哪里会有声音。”父亲像小时候回答我的任何一个疑问一样回答我。
“可我明明有听到沙沙声,簌簌声……”
“那是风吹落树叶的声音,卷起树叶的声音……”
是哦!那是风儿与树叶擦肩而过的声音,可那也是树叶落下的声音吧!我这样想。
一日我为卧床的母亲清洗身体,换洗衣物。梳理她的头发时,我发现母亲的头发还是跟我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长。披散着得及腰以下,发量似乎也跟从前一样少。虽然青丝不复白发生,可依稀还能看见几捋黑发。
看着母亲的头发,觉得她好像已经垂暮老矣,又似乎还是曾经那个伟大坚韧的母亲。身体虽老,骨子里流淌的却是年轻的血液。
医生说母亲身体暂无大碍,只需慢慢修养即可。大哥得知母亲情况相对稳定,三日后便离开家,外出复岗。
——03
大哥是家里的老大,长兄如父便是对他最好的形容。幼时家里贫苦,大哥小学没毕业就外出打工。刚出去那年,还误入了传销。
后来的几年,他打工的岗位倒是稳定了下来。月月发工资都会贴补家里,过年回来就给我们发压岁钱,买好吃好玩的,当然还有新衣裳。
我们再大些时,上学的学费也是大哥掏的。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半句抱怨之词。
这样辛苦的大哥,按理来说应是家里最受欢迎的人。可大哥的脾气与父亲实在相似,两个人相处往往是针尖对麦芒。我听母亲说,大哥有几次因为争吵寒了心,之后便鲜少回家。
家里福气最好的当属二哥,他打小成绩就好,奖状都是一排一排的贴。父亲总是对他寄予最大的希望。终于在十年寒窗之后,他不负所望考上了大学。父亲为此办了状元酒,还请了我们这里的小学校长来同贺!
二哥是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长得高高瘦瘦,口才也好,能说会道。小时候他周末只要回家,总会跟我说起他的朋友们,话头只要开始,就好像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只是我们看到是如此片面的、光鲜的他,而他看到是更宽广的世界。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并不顺利,几次考公也都没有好结果。
大学里谈了四年的对象,毕业一年后终于订婚。可两月后,又退婚了。那勉强糊口的工作做得也不顺心,之后他回老家“归隐”了小半年的时间才缓过来。
不论岁月如何待我们,我们都还是要坚强的好好生活。后来二哥一边考公一边创业,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依旧是家里人的骄傲。再见面他还是会跟我说很多很多话,有生活的道理、人生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还有人情世故的那些不得已。
又过了一周,母亲的身体恢复如常,我准备返程。
我是跟二哥一起离开家的,蹭他的顺风车。路上二哥的电话接二连三响起,看出来了,他很忙。我们往前行驶,风景朝后倒退。
途经一片枯木凋零落叶的路段,叶子成片纷飞落在道路上。我不禁又想起了老家的那几棵桃树,阿爹说树叶掉落是没有声音的。但我想,我们都看得见、也摸得着,它是如此有迹可循。应是落叶无声胜有声,人生无常岁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