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
文/江无猜
夏天的夜晚蛙声连成一片,室外游泳池倒映着皎洁的月光,托起一圈圈水纹。她单脚翘起脱下高跟鞋,撩起裙角坐下来。泳池边还散发着白天的余热,她把被鞋带勒得红肿的双脚泡进水里,觉得自己像一尾濒死的鱼儿重新欢快地游起来了。她踢着水花,从包里掏出烟,叼在口里,发现没带火。
起初他只是月光下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她隔着泳池朝那人影喊话“有火吗?”人影穿过棕榈树的阴影向她走来,越来越近,她才发现不是服务生,她在开机仪式上见过他,同一个剧组的,演员。
那是个经费不甚宽裕的剧组,导演姓张。张导年轻时导过电视剧,后来下海经营烧烤档,几年间开成了连锁的,还完拍剧欠下的债务,还积累了稳定的资本和人脉关系。开烧烤连锁店的张导网罗来一批新人,意将重建梦想的城堡。新人们都年轻,被张导的励志精神和深厚情怀所鼓舞,追随他来到梅城。梅城位于南方,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和宜人的气候,如果不是为了拍戏,在那里小住也是极为合适的,所以经纪人一说她就同意了,角色随便,报酬随便,剧本随便。她大半年没戏可拍了,其实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演戏并非她的职业,她只是借扮演角色来体验生活,没有角色她就做自己。她就是这样想的,她不适合任何类型的职场及婚姻生活,她深知这一点,所以总是以游戏的姿态看待一切。
那天下午,张导在梅城大酒店举办了力所能及地盛大的开机仪式。仪式后照例是宴会,她和几个年轻女演员被穿插在仅有的几个有意向的投资人之间落座。气氛十分融洽,主菜还没端上来,她就借口接电话到泳池边上抽烟,然后遇见了他。
他也脱了鞋,学着她的姿势坐下,他们的脚被同一小片水轻柔地包裹,像四尾并排嬉戏的鱼儿。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打火机,举起来为她点着了烟。
“谢谢,我叫白露。”她深吸一口,吞云驾雾。
“程城。”
她掏出香烟盒,抽出根烟递过去。他连连摆手,“我不抽,对尼古丁过敏。”
她没有立即停止吸烟,而是三两口把一根烟抽完,烟屁股丢到地上。他捏起烟头,按在地上揉灭了,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丢进垃圾桶。
“不抽烟为什么带火?”她笑。
“那你抽烟为什么不带火?”
他们都笑了。
相遇像是一部剧目的开头,流畅自然,没有NG。生活终究是真实的,没有观众,没有导演,没有剪辑,没有滤镜,也不需要演技。
张导的新剧里,她扮演警察,和他扮演的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剧本还没给完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凶,她觉得似是而非,所以常常有改戏的冲动。那时候他和她都不是重要角色,改戏将会影响主线的发展,张导和编剧都不支持她,他们只需要她按照未知而既定的剧情走下去。对于改戏,他私下表现出和她同等的兴趣,陪她研究,配合抗争,安慰她的失败,总之他们关系渐渐熟络起来,比其他人显得更亲近一些。
他们都不住梅城大酒店。剧组为了压缩成本,只给少数重要演员和工作人员订了酒店房间,他们既够不上主要演员五星级酒店的住宿标准,又看不上普通工作人员住的的小旅馆,各自在相距不远的地方租下公寓,步行到片场约20分钟,中间穿过一个大商场,可以满足休闲放松的需求。时间相对固定,像是普通上班族,到点打卡上班,一周大概三四天。也有不确定情形,偶尔要和主演调时间,深夜一个电话突然召回片场,对他们这种职业来说也正常,他们渐渐也都习惯了。
他始终比她更深沉,不管是在戏里戏外,她的天真在他面前就显出轻浮的意味了。她烟瘾很大,走到哪都离不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会拿过她手里的烟接着抽完。他的公寓远没有他个人看上去的整洁大方,他脾气不算好,偶尔会抱怨剧组里的谁谁,但他和每个人都打成一片,亲热得像一家人,连最难搞的女主都亲昵地叫他“哥哥”,但是明显比他大几岁。他给她送过一缸小金鱼,因为他养猫,后来他把猫也送过来了,最后他把自己也送过来了。他们呆在她租下的小公寓里喂猫喂鱼,吃外卖,看电影,讨论剧本,聊天,做爱,第二天一前一后地穿过生活气息浓厚的商场,到剧组里扮演警察和嫌犯,以及普通同事。她为这种关系感到迷惑的同时也感到新鲜,并没有深究。他一直是个深沉的男人,超过她浅显阅历的认知。
早上,他们洗漱时发现鱼缸里多了几条歪歪扭扭的东西,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一共四条小金鱼宝宝!她惊喜地叫起来,跟他讲述第一次见面,他们四只脚泡在水里像四条畅游的鱼儿,充满喜悦。他站在鞋柜旁看看着她,又没袜子了,他说,砰地关上抽屉,从鞋柜上脏袜子堆里拣出一双深色的,套在脚上,脸色阴沉地出门了。她的戏份越来越少,不像他那样频繁地早出晚归,呆在公寓里洗袜子好像是她的工作。
洗干净的袜子挂上阳台,水滴落在哑光的复古砖上,发出家常的滴滴答答的声响,她觉得自己刚刚扮演了一个妻子的角色,她为能够胜任和体验新角色而感到骄傲,以及舒适。猫围着鱼缸喵喵叫,它也发现了金鱼宝宝,她把它抱到沙发上,随手翻开一本杂志,杂志封面很应景,是一个窗明几净的新家。她摩挲着猫光滑的背部,猫乖巧地偎在她的怀里,她开始读一篇小说。
精神匮乏的六十年代,乡里的一位妇女偶然得到戏票,进入剧院看了平生第一场戏,喜欢上某个真实可爱的男性角色,接连看了几场,后来剧团辗转外乡演出,妇女抛夫弃子十里八乡地追戏。为了让妻子迷途知返,老实的丈夫通过各种关系联系上剧团,安排一场戏迷见面会。原来,真实可爱的男性角色扮演者是个女演员。女戏迷接受不了,神志错乱,说话举止都变成舞台上的男性角色,转而寻找他的女戏迷……
猫突然尖叫,跳起来扑向鱼缸,跳起的动作过于迅捷,抓破了她的大腿。不祥的预感顺着抓伤的痛感传达到她的大脑,像是一匹平滑的丝绸突然被撕裂开去。她丢下杂志赤脚跑过去,果然,四条小金鱼宝宝都没了,两条稍大的金鱼自在地游来游去,肚子鼓鼓囊囊的。他们的鱼宝宝刚出生就没了,她慌张地拨打他的电话,没有接通,她想起来他应该还在演戏。这场戏很重要,是关于什么呢,她怎么都想不出来,意识到她已经太久没有进入片场,她的戏早就杀青了。
她转过身,看到猫把鱼缸扑倒,噙住一条鱼尾巴吞咽,另一条鱼翕动嘴巴,躺在地上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