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麦读书】是谁夺走了我孩子的童真,与对世界的想象力?
是谁夺走了我孩子的童真,与对世界的想象力?
1
这是个有点沉重的话题。我想了许久没能提笔来写。这牵涉到我对自己孩子教育问题的一些看法。我只能谈谈我看到的一些问题。我对这些问题是感到无力的。我没有解决方案。
前些时,有位读者朋友来到福建群山中的龙潭古村,来到豹舍,想与我聊一个天,还郑重地提出要给我付费,说是占用我的时间了。她想讨论的是她孩子的教育问题。可她的身份明明是个儿童教育专家呀。却对我说出一大堆关于孩子教育的困惑来。她想询问我的解决方案。
我告诉她,我没有解决方案。甚至面对自己孩子身上出现的一些教育问题,我也感到无能为力。
我给她讲了我在最近陪孩子自驾游过程中的一些感受。我感到孩子在教育中遇到了一些问题。但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我无解。
2
比如在陪孩子自驾游中聊到读什么书。我问:“我上次给你买的那套科幻小说《银河帝国》看完了吗?”
“还没呢。妈妈收起来了,说是太长,耽误学习时间,不让看。”
“那看什么其它的书了吗?”
孩子说:“嗯,看了《红星照耀中国》。这个暑假,必须读完《红星照耀中国》和《红岩》。”
“为什么必须读完这些书呢?”我问。
“这是学校布置的暑假作业。妈妈督促我快读,要写读后感的。”
天呐,这些书我在上学期间也没有人要求我读过呀。
“看了多少了?”我又问。
“《红星照耀中国》这本快看完了。”
“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红军很了不起。党真伟大。”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
当天,我给孩子的妈妈打了个电话,我问:“你督促孩子快点读完《红星照耀中国》,你跟她讨论过这是本什么书了吗?”
孩子妈妈说:“这是学校要求的。”
“那你就让孩子按学校的意思去读,去交读后感,也不跟她交流下你对这本书的看法?”
“孩子还小!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那什么时候才说呢?等你想说时,已经晚了!”
这个有点不愉快的交流进展不下去,就到这里了。
当然,我理解孩子妈妈的难处。孩子的妈妈也是学校教师。教育的大环境如此,难以左右。
我还记得若干年前,我送孩子去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学典礼上,校长讲话。我统计了下,讲话中,校长共重复了八次“北京精神”,奉若圣旨。
我的小朋友,当时才六岁呀。
3
此次自驾游,就孩子和我。是自温州出发,最终抵达孩子的上学地点——北京。中间穿越和游玩几个城市。
在安徽黟县,途经赛金花故居。我停下车来,给孩子说,赛金花是清朝末年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当过妓女,身份低贱,却非常有智慧和魅力,帮助解决过当时的国家危机。“我们去看看这位了不起的女性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吧!”我提议。
逛着赛金花故居,孩子有点意兴阑珊。这倒也可以理解。这种徽派建筑,以及里面陈列的生活用具、对联字画、赛金花大事简介牌等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确实沉闷无聊了些。
我想,无论如何,“到此一游”过,在她脑中留下些印记,总是有好处的吧。
结果,快出园时,孩子的一句话,让我近乎要倒地。“爸爸,这个在学校课本里又没学过,考试又不考,我们在这里逛半天,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4
这里简要补充一下,孩子是在北京读的重点小学,刚刚升入一所重点中学。
孩子的性格有些不自信。她妈妈认为,由于某些功课成绩的偏弱,更加容易强化这种不自信。为了减轻不自信的来源,除上课和放学后满满的作业外,周末还要去上不只一个补习班。除此以外,还要发展孩子的兴趣,上各种兴趣特长培养班。
孩子很忙。
我曾多次跟孩子妈妈讨论,这样是不是把孩子逼得太紧了,反而不从容了。然而,这种讨论中,我最终败下阵来。孩子妈妈是位教育工作者,她了解现行教育的格局,她的逻辑也很强大:“硬件”的落后只会造成更大的不自信,和人生的败局。在北京那种教育资源发达的地区,如果不善加利用,只会让孩子将来更加吃亏。
这就像一场赌博。我确实很难斩钉截铁地说:孩子的妈,你错了!
在一场宏大的进军之中,你不能掉队,就只能按照统一的节奏前进了。甚至还要开开小灶,提升一下个人行进的速度。
我的观察结果也可能只是管中窥豹,只是看到了不理想的一面。比如我明显地感受到,孩子对这世界感受力的降低。这种降低的原因在于,按照某种外部强加的“统一标准”去要求自己,结果反而关闭了自己的心门,不敢自己放胆去探索、去感受、去思考!
比如这次自驾游到安徽,我带孩子去宏村古镇上游玩。那是个保持着徽派古建筑风貌的古镇,有许多店铺,许多游客,还有许多画画写生的大学生们,分布在各个角落。那是一个热闹、充满朝气的地方。
但孩子穿梭在这样的地方,却明显缺乏应有的活力。为了激发她,我说:“我们来玩手机拍照游戏吧。你看到什么有趣的,就去拍下来。我们比一比,看谁拍的有趣画面多!”
她面有难色。“可是,如果我拍陌生的人,他们看到了生气了,怎么办?”
“不会呀!这是公众场合,你只是拍着玩,不会有人生气的。”说着,我拿手机,对着几位陌生人按下了快门。她这才勉强决定参与这个游戏。
到处都是吸引人的画面。我一顿“咔嚓”“咔嚓”,一会儿就在手机里制造了好多个鲜活的画面。
“可是,爸爸,我拍什么呀?”看到我在狂拍,她着急了。
“你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就拍呀。”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有意思的。而且,我肯定也拍得没爸爸的好!”她急得快要哭了。
“你只需要去观察,看到你认为有趣的画面,把它拍下来,就好了。我拍我觉得有趣的。你拍你觉得有趣的。就很好呀!我们不必比较谁拍得更好!”
然而,我的指引还是失效了。在热闹的人群中,她始终放不开,有点茫然无措。像是生怕踩上地雷一样,举机不定。她甚至一再对我讲,不知道什么算是“有趣的”。
老实说,我内心有深深的沮丧。我的孩子曾经不是这样的。曾经她是我心中的天才。无论在观察身边世界,还是在文字表达,或者用画画来表达自己方面,都具有成年人无法拥有的童真和美好。
5
她8岁时,一家三口在小区里散步,路灯亮了,她随口编了几句诗,我惊叹为天才之作。忙叫她回家赶紧写下来。这首天才小作得以保存。
8岁以前,她酷爱画画,那时随笔画出的小画儿,透露出天真浪漫的气息,和抑制不住的才气。
后来,她也画画,可是不敢再信笔胡画,她开始描摹日本动漫人物。说到什么是一幅好画,她不再信自己了,只相信她看到的日本动漫,和国画课上老师传授给她的关于“好画”的标准。可是,如果画画都不信自己、不敢真情流露了,画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有一次在送孩子上国画班期间,从教室门缝偷偷看了一眼上课的情形。我见到国画老师亲手在孩子的画稿上绘出一株花的外形轮廓,然后叫孩子自己去涂色。
尼玛,这样的画画教育真是毁人不倦啊!我当即勃然大怒。并跟孩子的妈说:应该立马退出这个国画班。
然而,现实是,交纳了几千块钱的学费,一大半课程还没上完。也可以想象,要想因为这个原因退学费,几乎不可能。而且这个班还是孩子的家长推荐的,如果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又问了下孩子:“喜欢上国画课吗?”
孩子说:“挺喜欢的!”
于是,孩子的国画课继续下去了。
审美教育的缺失,审美的不讲究,
让人们的居所如茅坑一样恶心也不在乎。
6
我感到整个教育系统都在构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孩子身上的童真和天才渐渐夺走,让她变成一个迟钝、世俗化、装满“有用”思维的“成人”。生活对她渐渐不再鲜活了,因为她在失去感受鲜活生命的能力。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过程,你无法逃避。你要么有决心和实力跟这个系统决裂。然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这样的决心和实力。有时,你还会成为这个系统的维护者、帮凶。因为你不得不这样去做。
只要不从系统中脱离出来,参与另外一个系统,你的反击终究是无力的。有时我感觉到,家长的作用就是,孩子在外面被人喂了屎,你回头再帮她将屎从肚子里掏出来。但屎无处不在,你是掏不尽的。
从这个系统中退出来?我曾经跟孩子妈妈讨论过,让孩子休学一年,用手头一点积蓄,周游一下世界。
然而遇到的是来自现实主义态度的不赞同。“周游回来再也融入不了周围环境怎么办?这一年落下的学业怎么办?花掉一大笔钱,剩下的钱不够买房怎么办?”
在强大的现实主义考虑面前,我再次退场。
我也与孩子妈妈讨论过让孩子到我所在的福建古村呆上一年半载的。然而遇到的困境是同样的:一年半载的乡下生活能从根本上解决教育问题么?因此造成的学业耽搁并难以重新融入城市教育系统,怎么办?
确实,一年“乡下”生活的解毒作用能有多大?能因此解掉系统问题的毒害吗?如果你还将依赖那个系统,你将如何真正摆脱那个系统的影响?
好多来自现实主义担忧的“怎么办”,让我这个内心不够强大的赌徒,丧失了赌博的勇气。
7
这个教育系统在将孩子培养为一朵温室里的花,我感到我有时看起来充满分量的“突围”,却被证明是失败的。孩子已经形成了强大的保护罩。
位于这个保护罩里的一个核心信念是:不要相信陌生人。
在安徽的徽州古城,孩子内急,我问广场上摆摊的一位摊主:“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厕所?”
摊主指了路,说往前走到头左拐,大概800米处有一个公共厕所。
我们循着指引走啊走,眼看超过800米,没见到厕所。
孩子开始犯嘀咕了:“那人肯定是骗我们的!”
我说:“我们是游客,他充满友善地给我们指路。可能我们理解错了他说的话,也可能那个厕所已经不在了。有许多种可能性。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觉得那人是在骗我们的呢?”
在一家美容店门前,我看到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女性在店内,便牵着孩子上前问道:“我孩子内急,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厕所?”
她看了看我孩子,说:“跟我来。”便把她领到自己店内的私人卫生间去解决内急。孩子出来后,放轻松了,我说:“你看,这阿姨多好,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吧?”
在江西景德镇,我们入住一家很不错的民宿时,天已晚,我问前台小妹:“我们还没吃晚饭,请问附近哪里有餐馆?”小妹热情地指了路。
结果我们沿着她的指引走啊走,始终没见到餐馆。我以为听错她的话了,又往反方向走。饥肠辘辘地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孩子又累又饿,带着情绪地说:“那位阿姨骗了我们!”
我又俯下身来,耐心地对孩子说:“孩子,我们没找到餐馆,这里面可能有各种原因,但请不要随便就认为,是别人在骗我们好不好?‘骗’这个字是很严重的指控。我们住在她的店里,如果她故意骗我们,不是给自己砸招牌吗?”
终于看到一家还亮着灯、写着“私人定餐”招牌的菜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带着孩子走进去,问这里有餐吗?漂亮的女店主说:“现在过了餐点,而且我们只接受提前预订。现在没有菜的。”
我有点哀求着说:“我的孩子没吃晚饭,饿坏了。要是还有什么菜,随便炒两个菜都行!”
店主进厨房转了一圈,出来说:“行,那就给你们炒两个菜吧!”
终于,小坐片刻后,在这里意外地吃上了热热的饭菜。餐费还比想象的要便宜得多。
走出餐馆后,我又对孩子说:“看吧,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吧?”
回到宾馆,我跟前台小妹说了我们找餐馆的不幸遭遇。小妹说:“呀,抱歉啊,可能是太晚了,这些餐馆都关门了!我们这边的餐馆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基本上就没生意了。”
在景德镇的第二天中午,我带孩子去一家我以前去过的特色小馆“碗忆”吃饭。我告诉孩子,以前在这里吃饭时,我听到过一首歌,特别好听。孩子说:“那还能播放吗?”
我一时兴起,对“碗忆”老板说:“我以前在这里听过一首叫‘假行僧’的歌,很喜欢。我孩子也想听。还能找到那首歌播放一下吗?”
“好啊。”女老板热情地答应。
但是,只见女老板一个劲地在收银机上鼓捣。半天过去了,不见这首歌播放出来。
再次地,“骗”这个字又从孩子的嘴巴里蹦了出来:“她骗我们的,她不想给我们播放这首歌。”
我再次有点小崩溃:“孩子,她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她可能一时太忙,只是忘了而已!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要求。”
过了一会,这首歌的旋律突然在店内响起!老板还特地走过来解释:“抱歉,刚才找歌,电脑死机了。重启了给你们播放的。”
这多次的活生生的亲历故事,应该是“不要随意怀疑陌生人的好意”的最好教育吧?
然而在与孩子回到黄冈老家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太乐观了。我带孩子在一位朋友家里消磨了一个下午,看老版《西游记》。看到三打白骨精、唐僧多次把妖怪错当成“好人”的剧情时,孩子突然有感而发道:“我爸爸就像唐僧一样,老是把陌生的人当好人!”
那个瞬间,我真的几欲倒地。
是什么使我的孩子忽略这一次次刚刚发生在她身上的、鲜活的经历,不从中吸取新的经验,而依然固守着“不要相信陌生人”的信条呢?
我那曾经天真浪漫、对世界充满热情和想象力的孩子,到底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