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城纪事(一)
01.
秋风飒起时,西山的枫叶突然间红了。火焰般的颜色浸染出天边如火般的璀璨晚霞。
仇烈斜坐在中山庙前的银杏树上,猛地灌了几口酒。
“好酒!正宗高粱烧,就是不够年头。”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
仇烈心下一惊。这里是云山派和清风门的交界地方。两家世代敌对,就连跑过一只兔子,都得站出立场,否则别想通过。所以,江湖人宁愿绕道也不愿意从这里过。
仇烈正是看上了这两不管地带的清净,才躲了进来。
酒喝得不尽兴,这酒就算白喝了。仇烈是个爱酒如命的人。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仇烈喝酒的模样,因为见过他喝酒的人都死了。他总嫌人家扰了他清净。
这个小孩子蹦蹦跳跳着,眨眼功夫就来到了他身边。还没等他看清怎么回事儿,一坛酒便到了那孩子手里。
八九岁年纪的模样,竟然仰首将剩余的酒全部倒进了肚子。
小家伙用衣袖擦了擦嘴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待看到他白嫩如笋的手腕处若隐若现的红丝线时,仇烈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红缨孩儿,传说中仅仅用一根红丝线杀掉了九门提督八十五口人家,硬是给人灭了门。它杀人从不需要理由,经他手杀的人有孩子,有老人,有恶霸,也有好人。
他一直是谜一般的存在。
02.
死亡似乎随时降临,仇烈反而坦然了。
石板街上突然响起卖豆腐的吆喝声,不高不低三声之后紧接着一声“嘭”的打更声。
远远一个老人挑着担子一步步走过来,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一眼。从街头一直走到街尾,他的豆腐一块也没卖掉。
达摩夜的豆腐向来只卖给一个人,既然达摩夜在这里,这个人肯定也在附近。
“老鬼,你这豆腐不对味儿。”银铃般的笑声乍然响起,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扭着水蛇般的腰肢。
“姐姐,他这豆腐不好吃。”一双小手刚想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妖娆女子俯身问道:“你叫我姐姐?”声音陡然间沧桑如八旬老妇,那张脸上爬满了皱纹,透着说不出的狰狞。
“姐姐,你看你多美啊。肤如凝脂,发如飞瀑,剪剪双眸如秋水,多少英雄竟折腰啊!”那孩子一副童颜,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
那妇人十分高兴,大笑不止。
“老头子,你看,连个孩子都知道我是个美人。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妇人轻轻伸出手去,眼看就要落到孩子头上。
那小人儿一跃而起,一把掀翻了豆腐挑子。挑子落地,豆腐撒了一地,血腥味儿弥漫。
“好小子,敢断了老娘口粮。”妇人呵斥。
“白娘子,小声儿点,别惊了老夫的孩儿们。”戴着一顶斗笠,穿着一副破烂打渔衫的张泥鳅制止道。
石板街因石板铺垫得名,粗厉的岩石一块块衔接成路。刹那间,从石板街的各个角落涌出无数条蛇,闻到血腥味儿,他们蜂拥着涌向豆腐挑子。
夜夜笙歌,达摩坐鼎。达摩夜采童女初潮炼碧血丹,传闻食之,男可益肾壮阳,女可童颜再现。为炼碧血丹,达摩夜经常走街串巷,被人认为是不良人士。他倒大度,从不计较。
可不知何时起,经常有童女在初潮当晚被强暴致死,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流血过多。几乎众口一词地人们找到了达摩夜。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念了声佛号,达摩夜冷眼瞧着地上成堆的蛇在豆腐里翻滚。
不大一会儿,石板街上铺满了蛇,不过大部分都成了死蛇,没死透的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03.
“姐姐,你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童音再次响起。
白娘子凌厉的目光扫过达摩夜,只见他捻着佛珠的右手一动不动,粗布衫子里一条银蛇吐血信子蜿蜒而出。
白娘子暗叫不好,接着衣袖横扫。“扑通”一声,达摩夜仰面而倒,似乎早已气绝而亡。
“可惜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血豆腐,再也没有美艳绝伦的桃花娘子了。”
这些年靠着的碧血丹,她才能一直童颜不老。不知为何,这几次他拿来的碧血丹似乎没有了以前的效果。这次,他更是直接拒绝再炼制碧血丹。
更可怕的是,她正在逐渐变老。她害怕了,吩咐下去采大量童女初血,她需要更多丹药。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么不讲规矩。讲规矩的不得好死,不讲规矩的反而活得长长久久。
白娘子颓然地靠着墙壁,那人明明死了。可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她是数十年前让整个江湖震荡的武林第一美人戚无颜。
她独独是他一个人的桃花娘子。
是了,也到了该还的时候了。有些债,躲是躲不掉的。
张泥鳅卸下肩头的蛇皮口袋,蹲在地上挑了两条花斑蛇,扔进口袋里。
桃花纷纷扬扬飘落,满天的粉红像极了红纱帐。
白娘子满是皱纹的脸恍如绽放的菊花,水蛇腰腾挪起舞,仿若二八少女沐浴在月光花海之下。时而若蝴蝶翩翩,时而若鱼儿跃水,时而又像莲花静放。
她满怀期待,眼神急切地四处张望。
“去吧。”
死讯传来般,她身子僵持,脸上的皱纹如开裂的石头一般越加深刻,她那一头乌黑发丝却在这瞬间如雪霜覆盖。
她颤颤悠悠地站立不稳。
“你终是不愿意再见我了。也罢,也罢,我还你便罢。此生债此生了。哈哈哈哈……”她笑声未断,人魂已消。
张泥鳅扛着口袋起身,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他抬起头,深凹的眼眶如一潭死水。
04.
仇烈从九红的被窝里钻出来,打算再也不来梅香观了。
九红说,也该收心好好找个人过日子了。
仇烈不想告诉她,他得去还债,这欠了债的人要是不把债还上可是要出人命的。现在他的这条命还有用,他得留着。
九红一直说他俩有缘,她姓九,偏偏多了个人,他姓仇。跟他在一起,她九红才活得像个个人。
可他却在想,他们之间总隔着一个人。之前是父亲,现在马上就有一个即将作为妻子的女人。他们终是无缘。
等到仇烈来到石板街,红缨孩儿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
“你走吧。你欠的债已经有人替你还了。”
“什么人?”
“你想不到的人,他们也不愿意替你还。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红缨孩儿手里的红手帕真漂亮,尤其是上面那对金色的鸳鸯,眼睛透亮。一眼看上去,似乎还能跟你对视。
仇烈不怕死,若死得不明不白可就冤枉了。他再不着调也不愿坏了这第一庄的名头。
“按说这本是你爹欠着债,如今倒好,有人替你把它还了。”
红缨孩儿抖了抖手里的红丝帕,一条丝线疾疾而去。待全部放出去,丝帕只剩下一截红线捏在指间。
“瞧,你这人运气就是好。连利息都自己送上门了。”
红缨孩儿一个响指,收回丝线。尽头处,几条穿脑而过的死蛇,一个人捂着两眼在地上打滚。
他松开双手,摸索着想站起来。披头散发下,一张脸赫然露了出来,是张泥鳅。
“想当初,慧眼如炬识英豪,谁人不知你张如炬。你隐姓埋名,无非要找达摩夜报夺妻之恨,为了逼他现身,你不惜伤害童女性命,那些童女的家人又该有多恨你?”
红缨孩儿厉声责问之下,张如炬垂首。
“你可知道,达摩夜本与你妻子青梅竹马,他们私奔不成。一个被拖回家成亲,一个被打得半死丢进山崖。你妻子嫁与你后,从没有背叛过你。可你一气之下还是杀了她。”
张如炬双眼鲜血淋漓不尽,许是此刻内心的痛苦淹没了身体的疼痛,他不停地用额头撞击地板,很快额头上血流不止。
“达摩夜不是我杀的。”他猛地说。
“我知道,他自杀的。这是我支付给他的报酬。”
此言一出,连自小见惯了大场面的仇烈也为之震撼。
原来红缨孩儿才是达摩夜的主人。那达摩夜甘愿赴死也不足为奇。
05.
“你可知我的眼睛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张如炬起身,一步步朝着仇烈走来。
仇烈迎上去,不卑不亢地行礼。虽然他看不到,但他要做到。这是他做人的准则。
“跟你爹一样,充什么正人君子?”
“前辈,首先声明我爹是我爹,他是他我是我。他是不是正人君子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我也不想做正人君子。”仇烈玩世不恭道。
张如炬显然没料到自己会碰到这颗不软不硬的钉子。但他并不甘休。
“是你爹背叛了我们。看我这双眼睛,都是你爹害的。”此时,他双眸全部都是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张如炬,只有打渔弄蛇的张泥鳅。”
“所以,你是来找我报仇来了?”
“不。我来报恩。我还你一个人情。欠你爹的人情,他不在了,自然还给你。”
什么人情能让一个人可以宁愿不报这剜眼之仇?又有什么恩可以让一个人隐姓埋名甘愿委身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