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

听到楼下小孩子在闹着玩，一个小孩子跟另一个小孩子说：“我的武器最厉害，能把你炸到北极去。”另一个小孩子不甘示弱：“我的武器才厉害，能把你炸出地球去。”前面那小孩不服气，又道：“我的武器才厉害，能把你炸出宇宙！”看到两个小孩子腆着肚子谁也不让谁的样子，我实在是忍俊不禁。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们的逻辑是：如果我觉得我自己牛逼，我就敢讲。这就是小孩子纯真的那面，在大人看来，是些许愚蒙的。

大人说话总是特别的谦虚，凡事留三分余地。哪怕觉得自己是真的好，也不敢大声炫耀。有分寸的大人总是借由这些委婉的谦虚之语，让别人听，让对方做评判，从而低调的宣传自己。

记得小时候，我妈牵着我回家，恰好碰到住在同一个宿舍院的苏苏跟她的妈妈。两个人就开始客套起来，谈起各自的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当着对方的面数落自己孩子的不是。我妈说：“你看我孩子，学东西虽然快，但是忘性特别大，学习从不知复习，学了跟没学一样。”苏苏妈妈马上说：“才没有，你孩子悟性好，这是天分，哪像我家苏苏，学什么都慢，反应慢，除了记忆力好点，什么优点都没有。”我妈说：“你家苏苏长的漂亮，性格文静举止典雅，这么好的孩子哪里找，哪像我家的孩子，话唠一个。”苏苏妈马上说：“你孩子才是好性格，开朗乐观，讨人喜欢。”我那时候虽然不懂大人间的这种谦虚礼仪，但是还是觉得两个大人互相夸赞对方的孩子好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我马上插嘴说：“你们别再夸了，要不然我跟苏苏换换好了，妈妈你既然觉得苏苏好，就认苏苏做你的闺女吧，我跟着阿姨过。”这时候两个大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抿嘴笑，我妈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脑袋。现在想起来那句话大概是我小时候对别的大人讲的最失礼的话。明明都爱极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们特别喜欢把孩子的弱点跟别人讲，其实我相信，在她们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才是真的好。

长大一些，我跟妈妈逛街，每次碰到我特别喜欢的东西，我总是撒泼耍赖不肯走，哭叫着跺脚就是要让她给我买下它。我妈妈就会问人家怎么卖。这是很小的一个玩具，对着灯光看，每按动一次按钮，就会显示《西游记》里的人物。咔哒一声，显示的是火眼金睛的大师兄，咔哒一声，又变成了做事慢慢悠悠的唐僧，咔哒再一声，蹦出了女儿国国王，雍容华贵……摊主说这个五元。那时候的五元很值钱，但是我还没有懂得价格的尺度。我妈妈说：“就这么一个小东西，就五元？你看做工也不精细，便宜点，一块钱得了。”我立刻说：“哪里做工不好，妈妈你给我买。”看到我这样的小破孩，摊主死活不松口，就是要卖五元。我妈立刻拖着我走，边走边说：“不要了，这么贵。别家肯定也有，咱去别家买。”我那时候哭的特别伤心，脸上还挂着两溜大鼻涕，就被我妈像拖着着一口麻袋一样的拖着我。等我们快走远的时候，摊主老远的吆喝：“回来吧，看你小孩苦的这么可怜，一块钱卖给你了。”

我一直觉得是因为我哭得惨才打动了摊主还有我妈，后来当我拿着这个玩具玩的时候，我妈说：“傻孩子，这东西你越喜欢就越要表达出你不喜欢的样子，要不然人家哪肯降价啊。”我似懂非懂，只是以后再跟我妈出去逛街，我看到特别喜欢的东西，就算眼睛珠快粘到人家东西上了，我还依然学我妈说：“哪里好，哪里值这些钱？”我终于也变成了口是心非的人。

我认识一个阿姨，从前她跟她丈夫的感情特别好，不介意丈夫是穷小子出身。后来她丈夫从商，赚了很多钱，然后就有了他在外面招惹莺莺燕燕的女人。直到这个阿姨明确知道有个“狐狸精”的存在，夫妻从此感情破裂。这个阿姨行事很剽悍，等她丈夫回家，她就开始骂骂咧咧，嗓门特别大，她能把生殖器同祖宗十八代串起来，把那个男人骂个狗血喷头，到最后还能用狼、狗诸如此类的动物再把那个男人比拟一番，最后用眼泪收尾。反复几次以后，阿姨似乎也认命了，知道再多的责骂无济于事，最后放了一句话。“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死在你的狐狸精的屁股底下去吧。”结果很讽刺的是，没几天他丈夫因为心脏缺血，猝死在狐狸精的家里。

这个阿姨在她丈夫死后，曾经对我妈说：“死的好，死的太好了，想跟狐狸精逍遥快活，门也没有！”我至今记得这个阿姨狰狞的面目，她跟从前的贤淑一点儿都没了联系。我跟我妈说：“阿姨好可怕好恶毒，人都死了，还要这样讲。”我妈说：“你懂什么，她心里很苦，这是赌气的气话呢。”现在我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期待的时候，对一个人死心的时候，是不会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来假装坚强的。其实想来，她那时候最想说的无非是希望她丈夫能活过来，能回家，能回心转意。可是那么自尊骄傲的女人，怎么可能低声下气的展示软弱，所以就变成了恶毒的诅咒。

口是心非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做戏做久了，难免会失了本心。在我看来，因为怯弱，因为恐惧，因为太想得到，反而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意图，讲真话会受伤，怕被人揪住小辫子，怕被人嘲笑自大，所以虚伪的掩藏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意。在《卧虎藏龙》片尾，俞秀莲在李慕白死后，她把青冥剑交给玉娇龙。说：“娇龙，答应我，无论你此生的决定为何，请真诚的面对自己。”这是对玉娇龙说，也是对自己说，因为不真诚听本心的声音，总归要错过些什么的。我想我将来，如果喜欢什么，绝不吝啬对它的真实评价，如果有了喜欢的人，我也一定直接表达对他的爱慕，如果将来有了小孩子，我一定把我对他的喜爱如实的表达。因为爱，本来就是一件坦荡荡的事情，我绝不口是心非的藏起我的软肋，我要光明正大的让它变成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