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伊甸
01
天边才刚起来几道早霞,熙已经走到了这片苔原深处。他的飞机几小时前坠毁在苔原边缘,只有一只降落伞,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他脸色惨白,走路像醉汉。他的左手里握着还未开封的矿泉水。他应该会口渴。但他好像还不清醒,大脑空白得忘了解渴。他一直向南边走,会走到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南边是国界。
他能看到隐藏在白色雾气里的珠峰。高原沉重的呼吸让他头痛,视野如同相机镜头一般,对焦得模糊又清楚。他摔倒时压破了那瓶矿泉水,水迅速渗进格桑花的土壤下。他努力睁着眼睛,眼球里布满血丝。他丢掉了指南针,只是凭着感觉在向前爬着。惨红的晨云烧了半片天空。
他站起来时差点就要晕厥,只不过为了把那片绿洲看得更清楚。高原蒸腾的暑气雾化了他的视野。他也看到了布条旗,绣着半月的布条旗。他知道再倒下就起不来了,于是高抬着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不怕是海市蜃楼。他知道现在是早晨,太阳在自己的左手边。
他发现要走一个山坡。他强迫自己大口呼吸,虽然坡度不陡,却要手脚并用。可他甚至连撑起腰的力气都快没了。呼吸的重低音在他听到的高原里痛苦地回荡着。
但他还是松了手,滚下了山坡。
不过他看到了一个跑过来的、在他面前弯下腰的身影。于是闭上了眼睛。
雅鲁藏布江有几条支流,支流的支流也不少。这条江是附近地区唯一的水源,流过来的这一条小溪,穿过山,流进水田里,沿途滋养万物。这里不像是西藏,长着大片大片的西双版纳阔叶林。土壤也是湿,像是刚下过大雨,空气也很湿重,没有高原的压抑。村民们着藏服,却干着中原地区的农活,也会开拖拉机,还看到了一辆黄色铁皮巴士。
熙醒过来之后,从床上小心地坐起来,从床边的窗户看出去。房子是竹制的,这里像是二楼。他能听到村民的谈话,说的是藏语。他舒了口气。他发现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抓紧床沿,想看看是谁。
一个女孩,穿藏服的姑娘。她走近来,端走了床头的水盆,走到另一口窗边,顺着长长的竹筒把水倒进下面的树林里。熙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相貌。你当时昏迷了,就在村口的山坡外。那姑娘先开口了。她说的是汉语。那么是你救了我吗。不是,是别人。她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熙,有腼腆的微笑。你的衣服要清洗,现在你穿的是我爸爸的衣服。熙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藏服。
熙也打量着女孩。斑斓的衣袍,长及小腿的布裙,像珍珠的耳环,像圣女的外貌。比格桑花还要美丽。扎西德嘞,谢谢你。熙试图站起来,但腿还痛着。不用。她端着水盆要下楼梯,临下时说了一句:叫我爱雯吧。
熙再醒来已经是中午了。他的脚腕包了药和纱布,已经不再痛了。他走下楼,楼梯也是竹子做的,踩的时候咯吱咯吱响,但很稳也很舒服。他看到爱雯坐在门口,手里端着竹筐,上面是一些紫色的小花。这是桔梗。嗯。这里怎么会有。朋友从大连带来的,好看吗。很好看,你去过大连吗。我在那里读大学。你毕业了。四年前毕业了。你很漂亮,怎么不留在大连。漂亮就该留下吗,我只是不喜欢那里的生活……等等,你是客人,要好好招待你先。爱雯起身走进屋里,熙走下门口的台阶,要在村子里逛逛。
这里可以闻到亚热带的气味,是高原没有的湿润。男人们在地里干活,女人们坐在竹屋前编织手工艺品,马匹牲畜在小溪边喝水。看不到现代科技侵略过的痕迹。哦,除了那辆黄色的巴士,还有一辆拖拉机,停在小溪边。
几个在地里的农民拄着铁锹走了过来,他们双手合十,说着“扎西德嘞”,是淳朴的笑。熙也礼貌地回礼。一个有胡子的男人过来拍拍他的背,捏捏他的肩膀,说着他听不懂的藏语,不过大概意思应该是夸他身体恢复得快吧。那个男人手指比出了一个“耶”的手势,其他人也同样比出。熙笑了,不知道怎么回应,就点了点头。熙顺着小路一直向南走,沿途路过当地人都会学他们双手合十问好,当地人也不把他当外人,放下手里的活给熙回礼。
很快就走到村口了。那个山坡。熙走了上去,看见平整的土壤上有几十米的划痕。那应该时他摔下去时磨掉的吧。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像苔原一样荒芜的青藏高原,和身后这个谷地相比,算得上真正的天壤之别。“咕噜咕噜”好几声之后,他才想起醒来后粒米未进。
回到竹屋已是晚上。屋子里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和熙差不多认识,就是在田边和他“搭话”的农民之一。扎西德嘞。扎西德嘞。两人互相问候。他是我爸爸。一旁的爱雯说。她正忙着做竹筒饭,锅上的蒸汽浮着香味。
饭后,熙和男人坐了一会儿,因为语言不通,只是指手画脚的“说”。熙草草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城市,那男人似懂非懂,全过程都在微笑,不时比出“耶”的手势。
熙起身离开。走到房子后面,小溪从这里经过。爱雯在小溪边洗衣服。熙走近她,在她右边坐了下来,穿着草鞋的脚伸到小溪里。这里是不是只有你懂汉语。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离开过这里。为什么你爸爸喜欢比这个手势,幸运吗。熙比出了“耶”的手势。爱雯“扑哧”一声笑了。傻瓜,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懂不懂,这是“两”的意思。熙也笑了,但没有爱雯的笑灿烂。
熙从爱雯的书架上拿出两本书。杜拉斯的《情人》和沈从文的《边城》。爱雯从楼下上来,递给他一个大苹果。晚了,你可以留到明天吃,附近湿气重,不怕变质的。嗯,谢谢。下楼前,爱雯去换了煤油灯芯。
熙收起书,慢慢吃掉了那个苹果。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月亮,还听得到蝉鸣,小溪过石的声音,竹枝拔节的声音,一切都让他感觉很熟悉。他躺下了,天空开始飘雨,浇湿了世界。夜空并没有因为落雨而模糊,只是安静得像一整片战栗的宇宙。
第二天刚好是当地的节日。镇上有举办庆祝活动,一些从没去过镇上的年轻人早早就挤上了公车。你去过吗。爱雯对身旁的熙说。没去过。那我带你去吧。那车还挤得下啊。我家有辆拖拉机,坐拖拉机去。那好吧,路远不远。够你屁股颠掉两斤的。
拖拉机跟在公车后面,在没有路的平坦苔原上行驶。熙的眼睛一直望着南方,时不时对着那些高大绵长的山脉皱眉头。欸。怎么。等会儿我到镇上帮你去叫公车,去市里,那里就有派出所,到时候他们会帮你回家的。好吧。大家让我告诉你,以后别再喝酒了。为什么。大家都以为你昏迷是因为喝醉了。这么有趣的看法。爱雯一直给当司机的父亲扇风,司机位靠近发动机,温度很高,但即使扇风也大汗淋漓。
车轮碾过有格桑花的草地,长瘦的枝干折断倒下,花瓣被压榨出鲜红的汁液。像血液一样的鲜红。很远很远的山的另一边,警察们围在一架飞机残骸边,取证的取证,拍照的拍照,一个中年警官拿着望远镜站在山头上,眼神严峻地看着远处的山脉,神情若有所思。
那座小镇就在雅鲁藏布江的边缘,散发着干燥木头的气味,像一只生锈的老船,搁浅在破落的沙滩上。那片峡谷很高,头顶上的云朵很大。镇上房子不算大多,但整整齐齐地排列成四个区域,从镇中心开始的十字路口,延伸出两条道路,贯穿出去。早已经过了中午,熙和爱雯在拖拉机上吃了点干粮。离要等到傍晚才开始的篝火晚会还有几个小时,他们决定去到处走走看。
爱雯的爸爸要去找老朋友,熙和爱雯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峡谷边。以前是在小学课本里,读到了雅鲁藏布,现在亲眼看到了。你读过小学啊。你没有吗。我们这里没有小学,我是自学的。你够厉害嘛,还能考去大连。呵呵。那边在干什么,玩滑翔吗。你觉得那长得像滑翔伞是吧。嗯,我想是的。那叫天堂伞。这么文艺的名字。难道这里不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吗?
是啊,可是靠近有什么用,罪行还是不能得到赦免。
除了那个几乎违反地理和季节规律的村庄之外,在西藏也有篝火晚会,也算得上奇观了。人们把笨重的藏袍脱下,有的穿一件衬衣,有的裹一件皮衫,篝火烧得很旺,温度很高。人们牵着手围着篝火堆一圈一圈的跳着奇怪的却欢快的舞蹈,唱着藏族歌曲。
熙靠着一根电线杆站着,爱雯在人群里跳舞。一起过来吧。爱雯在人群里喊着他的名字。熙摇了摇头,爱雯也就没勉强他了。没过多久,爱雯的手就被人牵了一下,是熙。他果然也按捺不住了,跟着其他人的节奏一起踏着舞步。
那场舞会从傍晚开始,一直到日出落幕。
熙依旧靠在电线杆上,望着远方。爱雯走了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在见面呢。希望不会是四年。说不定,可能是一生。熙没有再说话。公车快到了,那个……路上小心吧。爱雯再次仔细地打量了熙的全身,点点头,转身走了。
熙一直看着爱雯的背影,直到她上拖拉机离开。他整理了衣领,公车从西边缓缓驶来。
爱雯家的拖拉机在半路抛锚了。无可奈何,爱雯只好拿出很久都没用过的手机,向镇里打电话求助。可要等到镇上的救助,至少得到明天中午。爱雯只能缩在仅有的一块麻布里保暖,父亲在旁边生火,没有木柴只能用干树叶和干草,火无法烧得很旺。
一阵警笛声越来越近,爱雯被刺耳的声音吵醒,几辆黑色的大越野车停在他们四周,下来十几个警察,手里都拿着步枪。一个中年警察走近他们,用藏语说:乡亲,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我们车坏了。好吧,我们送你们回镇上吧,最近这个区域很危险,我们在追捕一个逃犯,你们有听说过吗。没有,没听说过。那好,先送你们回镇上吧。
第二天早上,爱雯站在熙靠过的那根电线杆前,两手端着水杯,眼神呆滞。电线杆上粘了一张纸,纸上有一张照片,里面的人头发梳得很整齐,戴着眼镜,一身西装革履,笑得像太阳一样灿烂。
照片下一行字:通缉犯 陆熙
02
熙在商店里买了一些食物和水,并询问了今后几天的天气。和他希望的一样,都是晴天。他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找好了方向。南边不远就是国界。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几名穿着便装的男子拿着通缉单在镇里贴,他抽出大衣里的墨镜,戴上。他的衣服爱雯已经洗好并穿在他身上了,他大衣里的东西都还在。
高原上的草地并不是连绵一大片的,而是一块一块分割开来。熙从小就不喜欢踩草地,特别是有花的草地。风不大,雨不多,格桑花才能高傲地挺起瘦长的身体,开出惹人注目的花朵。熙一直沿着山坡走,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上走最容易被发现。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国界,那里肯定有警察守着。
他逃之前查过地图,国界上有一个地方可以通过。在喜马拉雅山脉绵延不断的身躯下,有一条老矿井的缺口,只要没被雪封住,那条通道是可以通往尼泊尔的。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了。
可惜和他想的一样,几个穿着军装的枪手在那个洞口外守着。不是解放军,应该是藏族武装。他不敢冒险一试,用小望远镜在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然后,他看到了一辆吉普车。
车离枪手们距离比较远,停在较为平坦的土地上。熙匍匐着爬过山坡,高高的格桑花成为了他的隐蔽所,他心里一直在安慰着自己:那些人不是军人,枪法一定很烂。
不久他就爬到了离吉普车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他做了深呼吸,然后冲了出去。他边跑边听到了藏语的嚎叫,似乎是那些枪手发现他了。然后他们开枪了。熙听到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他祈祷着不要打中他。他顺利地进入了吉普车的驾驶室里。
但他的运气已经在进入之时便已经耗光了。车上的钥匙被抽走了。妈的!熙狠狠地骂出这一句。眼见车子已经没办法启动了,他便想重新跑回山坡那头,只要枪手们没打中他就好。可她还没跑出几步,肩膀上就已经中了一枪,子弹夹在肩胛骨里,可以想象得到那有多痛。在山坡上他又中了一枪,打在手臂上。他拼命跑过山头,然后翻滚下去。
陆熙!远处传来一阵叫喊。熙努力抬起头,那边有个人骑着摩托车在向他挥手。他跑了过去,枪手们已经跑上山头,站着向他射击。但这次枪手们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好几枪都打不中,眼睁睁看着熙被别人救走了。
傍晚,苔原深处。
为什么是你?
只有我能救你。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还想你能再看到我。
熙的肩膀和手臂上包着绷带,他一直盯着面前坐着的爱雯看。眼里充满了不解。
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当然没忘了,四年了我都还记得。好好爱。好好活着。爱雯扔掉了手里的火把,火把在草堆上点起火堆。这么快,已经四年过去了,你现在已经是大老板,而我,还只是个农村小女孩,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啊。是吗,我可是希望我现在可以变成你呢,不用被追捕,也不用被贴通缉单。你犯了什么事。我大学毕业后去当股票经纪了,工资还不错,活得蛮好的,可是,有一天,我的大户要求我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股票卖给自己,做出市场狂热的假象,你也知道,这是犯法的,我做了之后,警察来问了,那个王八蛋居然说他毫不知情,然后把全部责任推给我了,这什么意思,我不想坐牢,可也没有证据,就想到了逃跑,没想到飞机开到国界边就出事了,然后发生的,你都知道了。
爱雯看着火堆,一言不发。其实昏迷醒来之前,我就已经猜到那个救我的人是谁了,你蹲下来,那串项链我记得很清楚,是我送给你的。爱雯用手捂住了脖子上那串发亮的项链。我想你也应该很惊讶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也一样,看到你很惊讶。
四年前,你拒绝我的时候,为什么要送给我这串项链?
熙抬头看着夜空,说:你知道那串项链的链子用什么做的吗?
不知道。是桔梗枝。爱雯捧起那串项链,亮晶晶的很沉重。
我记得你当时送给我一首诗,名字叫做《桔梗枝》对吧,说实话我忘了你写的是什么了,但我记得看完后我哭了,哭得半死。但你还是拒绝我了。你给我的太多是压抑。你还跟安妮在一起吗。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恭喜你。恭喜?恭喜我现在沦落到这里吗。这里是西藏,你没资格用‘沦落’来形容这个地方。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熙把头靠在摩托车上,闭上了眼睛。爱雯把头埋进膝盖里,也睡了。
四年前,大连理工学院。
一个女生站在一个男生面前,女生的裙摆随风飘动,男生把手插进了裤袋里。
陆熙,我喜欢你。然后呢。这是我写给你的诗。桔梗……枝,名字很怪哦。我想……和你在一起。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我不能再接受你。
女生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男生也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男生跑回来找女生,眼睛哭红了。
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天正好是毕业日。
清晨,苔原深处。
两人醒来后发现天空变阴了,看来会有风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熙。不知道。自首吧。你说什么?自首?我做错什么了吗。如果你真的没做错,你完全不用怕,现在回去,指证你的老板,法庭一定会公正判决的。我哪来的证据去指证他,你说啊。电脑记录,电话记录,只要是通讯工具,就一定有留下蛛丝马迹,即使被删除,用技术就能复原一切,你的未婚妻安妮不是这方面的高手吗。熙没有回答。
天空里乌云越来越重,像是吮满了天池之水,只待雷电撕开,便可倾泄一切。
熙靠在摩托车上,看着天空,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爱你。
不久后,警察找到了他们。爱雯打出了信号弹,红色的火焰在阴天格外可见。爱雯和警察交涉过,爱雯保证她可以找到熙并说服他停止逃亡。警察告诉爱雯必须要在熙赶到国界之前找到他,国界那里有枪手,会要了他的命。最终爱雯把熙从国界救了回来,而且说服了他。
熙提出上诉,但必须先押回上海,要上诉就和法官说。爱雯在他要被带上飞机时赶到了机场,熙脸上套了黑袋,但露出的两个眼睛依然可以看到跪在玻璃窗外看着他的爱雯,和她的眼泪。
从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我要回来,回来娶她。
飞机咆哮着离开了拉萨机场的土地。爱雯站在铁丝网外,太阳毒辣地晒着她,她一边深呼吸一边看着飞机远去,消失在云端。
03
熙提出了上诉,未婚妻安妮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公司的电脑数据以及电话记录。不过她也知道熙也有罪,于是伪造了假证。最后法庭宣布熙无罪,并赔偿了他的精神损失。那天晚上他和安妮喝了很多酒,最后比较清醒的熙把她抱回了家。安妮漂亮的身体躺在沙发上,熙点了根烟,坐在落地窗边,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上海的霓虹夜景。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在天花板上画出模糊的图案。他倒在另一条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一小时前,路边摊。
安妮醉了,她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话。熙把耳朵靠近去听,表情突然定格了:
“哈维,今晚谢谢你……”
这个哈维,是安妮的初恋男友。
熙和安妮在大学认识。当时安妮的男朋友就是哈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安妮的父母认为一个只会写东西的作家是不会好未来的,于是百般刁难两人的恋情。安妮最后和哈维分手了。在这时她认识了熙,熙很会安慰人,那段时间一直照顾着她。最后她接受了熙的告白。
安妮起床后找不到熙,他很早就出门了。安妮打电话给哈维,让他今晚过来。两人聊了一会儿,安妮挂掉电话之后,转过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熙。
他回来了吧?
对。
我们分手吧。
安妮猛然抬起头来,表情像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一样。熙没理她,摔门而出。
熙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手插在大衣的袋子里,眼神放空地看着四周。他可能是想爱雯了,也可能是对刚刚自己的过激感到后悔,毕竟两个女人都帮了自己大忙,欠她们的太多了。或许时光可以让他回到从前,他一定不会选择考进这所大学,这样才不会遇见她们。也不用现在欠她们太多。
—这是什么花?
—这是桔梗,你见过吗?
—没有,没见过。我家在南边耶!
—那就对了,南边没有桔梗的。这条……(男生从口袋里拿出)这条项链送给你吧。(下雨了)
—下雨了耶,走吧,我们先回教室。
—你为什么哭了?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哪个王八蛋,我去揍他!
—不要,不是他的错。(女生擦擦眼泪)谢谢你。
—不用谢……我叫陆熙,你好。
时间很快又到傍晚了。熙找了一间咖啡馆休息,他的座位靠近落地窗。过往的行人快步走过,熙看得清清楚楚,隔着玻璃却无法听见声音。咖啡馆里此时正放着《Nocturne》。
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男子在落地窗外停下,熙放下杯子,甩甩头做了“进来”的姿势。那男子走进来,径直走向熙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座位。熙敲敲桌子,服务生过来了。
和他一样。那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嗓音。如果说熙的眼神是死气沉沉的话,那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的眼神就是已经死了。
我来只是想看看,安妮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
他爱的是你,哈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安妮有和我说过,你就是在这里向她求婚的。
陆熙,为什么杀了她?
什么?
你为什么杀了安妮?
熙傻傻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一小时前,大厦16楼。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
—我爱的是陆熙,我不再爱你了。
—什么叫不再爱我了?难道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就抵不上你们这四年吗?
—正因为我们爱了十几年,我才知道我更适合的是谁。他比你更脆弱,更需要保护。你的未来会很好,一定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女人。
—我不要,我爱的只有你。
—不可能,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安妮摇摇头,表情坚定)
哈维仔细地看了看安妮的脖子,一串亮晶晶的。
—这什么意思?啊?你要准备嫁给他了吗?
—是,我们订婚了。
哈维冲过来一把抓住那串项链,安妮被他摁在了沙发上。茶几上的茶杯被砸烂了很多。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究竟是给你下了什么药,让你这么迷恋他?啊?十几年了,我们爱了十几年了,那个王八蛋只用了四年就把你驯成了他的奴隶,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你还记得你的理性吗?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我要去找他啊!
—等等,等一下!
安妮冲上去抱住哈维,哈维用力往后一推,安妮摔在了地上,一块茶几的碎片,正好插进了她的脑颅……
哈维从皮衣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宝石项链,可上面却沾满了鲜血。
—警察已经知道了你在这里,他们正在赶来,陆熙,你好自为之。
哈维把滚烫的咖啡一口饮尽,站起身,离开了咖啡店,消失在黄昏褪色的光影里。
起风了,咖啡店的招牌一下一下地砸着墙壁。咖啡店就叫做“伊甸园”。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四周包围过来。
熙静静坐在原位,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串项链。
—安妮,嫁给我好吗?
—我愿意。
警察们冲进来。熙那双空灵的眼睛里,终于流下眼泪。
04
哈维走近那栋大厦,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16楼的灯光仿佛会彻夜不眠。哈维在公路边跪了下来,紧紧咬住嘴唇,可强烈的抽泣还是止不住更强烈的嚎啕。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生气。他像个醉汉一样走着,摇摇晃晃,向公路走去。
几天后,法院开庭审理这件杀人案。熙没有提起诉讼,相反地,他把所有的不利证据一一指向自己。最终,法庭判处熙无期徒刑。
在押送回监狱的路上,路过那栋大厦,突然间熙像疯了一样敲打着窗口,一旁的几个警察急忙把他摁住。熙咬破了嘴唇,然后哭出了声音。
几个小时后,押送车在路上出了车祸,无人生还。
05
看着熙的飞机越飞越高,爱雯努力把头抬得更高一点。太阳毒辣地覆盖着她的身体,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那飞机终于是消失在云层深处,爱雯低下了头,可看到的全是黑暗。她努力睁大眼睛,依然是黑暗。她的耳朵里开始出现噪音,越来越浓的噪音。
半小时后,救护车到了现场。那个倒在铁丝网上的女孩,手腕已经被割出一道道伤口,血流如注。
几个小时后,爱雯死了。
几天后她被埋葬在雅鲁藏布峡谷边。
后来她的家人依照她的遗愿,托人从北方带来了一捆桔梗花,种在她的墓上。
那生长在北方的桔梗,竟然奇迹般地在这里存活下来了。
桔梗花越长越多,终于是开满了整片苔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