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的大户人家
历朝历代，无论时局动荡，大户人家总是少不了的。所谓大户人家，首先是有钱，有大宅院，摊子铺展得开，在江湖上手打得伸，仗义疏财有名气。当然，能够青史留名的大户人家，除了具备钱财大宅之外，更重要的还得留下一些故事。没有故事，钱财堆成山，房屋几百间，终究传不长远。一如我认识的一位九十五岁、至今仍然健在的老太太，说起她少女时代同住在四川仁寿文宫镇的人物，常常挂在嘴边的大户人家，不是民国将军、重庆首任市长潘文华，而是出了两位书画大家，冯建吴、石鲁的冯麻子家，老太太一提起老家仁寿文宫的大户人家，总是说冯麻子家有一幢藏书楼。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一幢藏书楼的价值份量超过四川军阀潘文华的万贯家财。
至今留传乐山的大户人家，大多是民国时期的故事。九龙巷“德字号”杨家兄弟的宅第，洙泗塘谢公馆，以及乐山华新丝厂老板陈宛溪在挂榜山上兴建的陈庄花园等，都因他们传奇的创业故事，不胜枚举的文化公益事业而流传下来。
今天我要讲述的一个大户人家，湮没江湖已久。说来也是一趣，在乐山，我认识一位知性优雅的大姐，网名叫“大山里的布衣女人”。她说老家是叙永人，生在乐山，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亲，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来到乐山的。后来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父亲写的诗，是陪同民国时期两位大佬白崇禧将军和程潜将军同游峨眉山的唱和之作。另外还有一首诗则是写给峨眉山报国寺方丈果玲的。由此看来，“大山里的布衣女人”之父靳慕石先生是大有来头的，不是一个普通人。于是，她去了乐山档案馆查资料，结果发现馆内收藏有她父亲的诗文，已经成为宝贝，列入馆内三级文物。
后来，我把收集到的她父亲的部分诗文细细研究后，发现“大山里的布衣女人”的父亲靳慕石先生是1948年秋天来到乐山，是受老朋友范华骢（字倜生）将军的邀请。来乐山后先期就住在范华骢（字倜生）将军的别墅，这个重要信息来自靳慕石先生写给挪威国传教士直卿先生的诗文自注。
“戊子秋余由都门南遊下榻范氏别墅，有李氏子患病剧烈，将不治矣。先生得状，亲送医院急治，不数日而病痊。此种伟大精神，适足象征其民族性之博爱而优秀。爰赋小诗以志其事，丹岩靳慕石时客嘉州。”注中说，1948年的秋天，我从成都到川南遊耍，住在姓范的别墅中。见到一姓李的贫家儿子得了重病束手无策，正好，来自北欧挪威王国的传教士也在此做客，见此情景，不忍卒睹，出于人道关怀，亲自将病人送去医院急治，几天后治愈。诗人感怀传教士博大的爱心，写了一首诗传扬此事。
诗人的一首诗文给我们留下了大户人家的另一段故事。
范华骢将军的“范氏别墅”在哪呢？一问，知道的人还多，就在后来乐山沟儿口旁边的乐山四中，许多人都叫他“范庄”。几经周折，找到范家的一个后人，网名叫汝松，她告诉我许多细节，范华骢将军的别墅真名叫做“明怀别墅”。范家有三兄弟，老家在乐山苏稽，过去有个范章祠堂。至少在明末清初，老范家就已经在乐山做大米生意。据乐山文史专家毛学林先生回忆，“张公桥一带流传着一顺口溜：关帝庙下来营门口，朝南五祖米行头，要吃耢糟朝前走，要吃汤圆桥当头。文昌宫过来栅子口，米行经理肥得流油。民国初期乐山的米市在关帝庙顺府河边上，地盘是范师长门口的一个坝子上。”文中提到的范师长，正是我要讲述的范家故事。民以食为天，旧时，做大米生意的都是当地的行实人，1925年杨森暴动后，陈洪范师长驻防乐山，他手下一个营长余光荣就修建了关帝庙米市，可见其利润厚实。这个时候，范家的粮食生意已经做的风生水起。有自己的粮食仓库、打米𠂆，河东沟儿口全福一带，十有五六的水田山林都姓范。
兵荒马乱时期，扛枪当兵是许多人的选择。范家三兄弟，老大范华骢在1921年去了成都“四川军官速成学堂”求学，这个学校和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历史上简称速成系，出了许多四川大人物，搅乱了四川几十年。刘湘、王瓒绪、杨森、王陵基、唐式遵等。范华骢毕业后，在王缵绪的44军，1936年以150师第一旅旅长授予少将军衔，抗日战争期间，升为150师副师长。这期间，来自叙永县的靳慕石先生，一直担任着王缵绪军长和后来的29集团军司令的高级幕僚，与同在一个部队的范华骢将军成了莫逆之交。
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湖北襄阳成为第五战区指挥中心，集中了几个集团军主力与日军进行了三次大会战，1940年3月1日，王缵绪亲率29集团军向进犯大洪山的日寇出击，身先士卒，督战负伤。张自忠将军也是在那场恶战中为国献出生命。王缵绪的儿子王泽浚军长指挥的四个新编旅在襄河西岸受到日军猛烈打击，24个团损失了将近一半。不久，29集团军开赴河南内乡整训，将所部2军12个旅24个团缩编为4个师12个团，许多高级将领缩编之后选择暂回原籍等待安排。副师长范华骢便选择回到家乡乐山休养。与此同时，靳慕石先生也跟随王缵绪的第二十九集团军调往第六战区，1943年首次常德会战后，王缵绪的部队伤亡惨重，二十九集团军又调到第九战区，蒋随即任命王缵绪为重庆卫戍总司令。这样，靳慕石先生从1938年出川抗日直到1944年跟随王缵绪将军返川，在抗日前线呆了六年多。以至很多年以后，“大山里的布衣女人”的大姐（同父异母）靳隐说，“很小就知道有个地方叫襄阳，每个月，父亲会从那里汇钱到重庆家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乐山籍少将副师长范华骢从抗日前线回家休养是1940年底，他把自己在碧山路的明怀别墅修整一新。别墅地处女儿山凹，有名叫陈湾。前有穿流不息的岷江，后靠乐山风水之胜，地形如展翅飞翔的凤凰，占地面积超过百亩。后来据徐敏、何可文章回忆，里面是古木参天，有奇花异草，芬芳浓郁，四周群山环抱，杂树丛生，葱茏蓊郁。地盘大距城近，又很隐蔽，抗战初被有保密性质的“大业印钞公司”看中，范家便将部分房产租给大业公司，门口设了带枪岗哨。另外一部分地产租给了中央技艺学校，后由纺织学校续用。说起那块土地，真是文气满满。
大业公司来头不小，是国民党财政部印刷钞票的专业印刷厂，据说只负责印刷4元面值的纸币，1946年迁回上海。抗战时期，乐山银行业兴盛，大小银行不下三十家。范华骢约了清华瓷厂老板赵子藩等几人，筹资三十万元，开了家“乐山县银行”，于1941年4月15日开业，地址在今天的泊水街。这个时候，范家三兄弟的老三范华驹仍然在抗日战争前线当兵打仗。范家的打米𠂆、仓储销售都由范家老二范华骏在家主持，专管账务进出。卫国保家这几个字在范家得到充分体现。
回头再说靳慕石先生，他随王缵绪将军在抗日前线出生入死，后又随王将军回到重庆。抗战结束后，早年的同盟会员，靳慕石先生算是彻底明白了蒋家王朝以及他下面各路军阀的嘴脸，毅然选择离开跟随了近二十年的王缵绪将军，带着妻儿选择成都陕西街，赁了房子做了寓公，整日以书画诗文为乐，与世无争。随着儿女一个个出生，物价飞涨，靳慕石先生一家处境艰难。经过朋友们再三劝说，靳慕石先生同意展出自己近期诗书作品。于是，1947年12月6日的成都《新新新闻》报纸刋登了一则消息：
“［本报讯］国内名书法家靳慕石先生，善诗文，精篆隶，早年加入同盟会，献身革命，足迹遍全国。书法苍劲沉雄，年隐居蓉市，书史自娱，其文艺书品，日臻雄健。海内名流于右任，吴稚晖，谢无量诸先生均盛称之。顷因省中党政首长，与各界人士，一再敦促，出其最近作品百余帧，订本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于祠堂街美术协会公开展览，欢迎参观。洵不可多得良机，届时爱好文艺人士，必能大饱眼福云。（正）。”
成都《新新新闻》报，系民国时期成都发行量最大，办报时间最长的报纸之一，日发行量超两万份。祠堂街也是当时报馆、展览馆最集中的地区，尤以美术协会展览馆为大。据靳慕石长女靳隐回忆，父亲在重庆成都时，于右仁、谢无量等书画名家常来家中做客，与父亲有诗文交流。王缵绪将军邀请画家齐白石来成都，常由父亲作陪，“四川艺术专科学校”欢迎齐白石，留下的照片中也有靳慕石的身影。
民国时期的书画展览，展示之外，更主要的是销售。许多喜欢书画艺术的朋友，一旦得知消息，预展时间便在书画下留言，“已订”！展览期间，喜欢的收藏者只能在无留言的书画中去选购。范华骢将军作为靳慕石先生在军中的战友，乐山地方上一富翁，看见报纸上的消息，定会上成都观展捧场，说不定还当场购买了几幅作品。这样一来，便有了次年靳慕石先生来乐山“范氏别墅”的佳话。
靳慕石来乐山后，在范华骢将军的明怀别墅住了一段时间，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武汉大学一教授。抗战时期，武汉大学西迁乐山办学八年，许多教授在乐山买房置业，1946年后武汉大学回迁，许多教授的住房待售，靳慕石先生经范将军介绍，以几幅诗书作品换来柿子湾一小幢房子。
“大山里的布衣女人”告诉我，她就出生在那个房子里。房子的后面，有许多“蛮子洞”。解放初期，靳慕石先生老家叙永县最后一任民国县长，曾经和靳慕石一样，当过小学校长的汪洁，因为廉洁口碑不错，被推上县长一职，上任不到一年，江山易主。因为害怕“敲沙罐”，旧县长汪洁如惊弓之鸟，四处躲藏，跑来乐山找到也当过小学校长的家乡人，靳慕石肝胆寸心，竟然不顾自身安危把曾经的小学校长藏进“蛮子洞”。那个时候，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很快，旧叙永县长汪洁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靳慕石。后经时任四川省政府参事、省政协委员王瓒绪将军等人出面澄清，早年参加革命的同盟会员靳慕石被开释，受邀各种参观团赴藏区等地访问，写诗作文，为祖国未来的统一事业喊话宣传。
1950年后，范华骢将军的明怀别墅以及所有田土财产都收归国有，其人的命运不说也罢。仅三弟范华驹先生抗战胜利后复员回乡做生意，公私合营后当了乐山县政协委员，活过了“文革”，在乐山文史资料第三辑上写了一篇《在乡军官团的来龙去脉》，留下自己的痕迹，大哥范华骢将军的命运却湮没于世，仅仅在民国《乐山县志》中有“范华骢，曾任旅长”的条款。1954年，明怀别墅所在的陈湾全部划归乐山第四中学。乐山四中的前身是创建于1938年的国立武汉大学附属中学，先期的校址在铜河扁的王爷庙内，建校八十多年来，培育出了许多人才。写到这里，想起一段与范氏别墅有关的花絮。
我在昆明认识一姓范的乐山朋友，开了家I T公司，我们叫他范电脑。范电脑本科去了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研究生读的成都电子科大。那个时候的研究生是要给本科生上课的。课堂上，长得高大帅气的范电脑气场强大，他说，总是感觉有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射向他。那扑闪的大眼晴是来自云南的美女，毕业后，双双被深圳的华为公司揽入门下。干了几年，翅膀硬了，范电脑便跟着大眼晴来到昆明打拼，那时的I T行业遍地黄金，范电脑拿下了云南中国银行的电脑系统，拿下了云南中石化的财务信息系统，范电脑的住房从翠湖边的多层换到佳园的阳光别墅，又换到高尔夫球场的大别墅。公司有几十上百的专业技术人员，在昆明市中心拥有几百上千平方米的办公楼层。用今天的话说，成了新时代的大户人家。
一次范电脑谈起他在乐山四中求学经历。他说初中毕业考高中，那时很调皮，从来不认真学习，想考乐山一中又没考上，只好去了四中，鬼混了两年。有一天是周六，轮到他扫地，拿着一把竹枝编的大扫帚，在旧时范将军的明怀别墅，而今做了老师宿舍的外围扫地。突然听见几个老师聚在一起，正在评论班上的同学，说到范电脑时，上数学课的老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说，“范电脑那个娃儿可惜了，那么聪明的人，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天到晚鬼混”。另外两个老师也有同感，说再难的题，范电脑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会做。范电脑握着叉头扫帚，听了几个老师在范氏别墅背后议论自己，犹如洪钟般的震撼苏醒。立马甩了手上的扫把，从此卧薪尝胆，用了不到一年时间，成绩从年级倒数一跃到前几名，高考被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录取。
回头再说几句范华骢将军家祠旧事，据说，苏稽范家是明末清初从湖北孝感过来的。字辈上的排序，华字辈之后是锡字辈、汝字辈、多字辈和福字辈。至于范将军的明怀别墅，汝松说，因为修建跨岷江的致江路大桥，乐山四中搬迁之前，她去看过，老房子还残存一点痕迹，仍然是老师宿舍。那是一幢中西结合风格，建于上世纪初的老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