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房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二十九期：委屈和天真】
刘发经常在破租房的破木床上做同一个梦：他变成一只乌龟，背着一个大壳子满天下跑。无论在哪里，到了晚上，把头一缩，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不用租房子了！直到醒来好一会儿，他还这样兴奋地想。
做这个梦的始端是因为一件事。一次往楼上背大彩电，雇主人很好，安装好后让他坐在沙发上休息，给他拿水果吃。茶几上有一个玻璃罐，里面养着一只乌龟，乌龟的头缩在壳子里。刘发用两根手指敲玻璃罐。乌龟很懒，不愿意把头伸出来，这家伙似乎睡着了。他就突发异想，我背上要是长着这样的壳就好了——儿子要是也长着这样的壳就更好了！
当天夜里，刘发就做了这样一个梦。
儿子还房贷的日子快到了，他抽空给儿子汇了款。两年前，刘发在老家的县城买了楼房，一年前给儿子的女朋友承诺，每个月四千块房贷自己承担，然后才办了婚事，接着自己就踏上异乡打工路。
刘发今年五十五岁，是整个车间最老的工人，也是工资最少的一个，除了还房贷，自己还要租房子，还要吃饭，工资卡上，每个月都不见余额。
马上过年了，厂里放了假，同事都回家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里。他每天都到劳务市场去，什么活都接。收拾库房，码头装卸，或者给人楼上楼下的搬东西。
刘发吃着苹果看着小乌龟的硬壳子和雇主闲聊，意外的是年三十的活儿就找好了，原来这位是一家饭店的老板，过年这天正缺人手。
三十这天一大早，刘发就到这了家饭店忙活起来。外面鞭炮声一个劲地响，大厅和包间里的客人说着祝福的话，刘发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直到后半夜客人才全部散去。大家抓紧收拾完碗筷回家团圆去了。
刘发最后一个和老板走出饭店的门。老板问他，老刘，如果你一个人的话，咱俩一起过年吧？
啊……我是一个人，啊……您也是一个人吗？
我也是一个人，那你跟我到我家里，你打下手我掌勺，做几个菜咱俩庆祝新年。
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刘发就跟老板走。上了楼，老板先打开新买的电视，把声音调得很大，还说家里太空了增加点人气，然后又给小乌龟投了点食儿。刘发看见那小家伙把头从壳子里伸出来，快速把浮在水面的颗粒吞下几颗后，又把头缩回壳子里睡觉去了。
老刘，我给你炸一盘羊肉丸怎么样？老板在厨房大声说，然后叹了口气，唉，这圆圆的肉丸子寓意很好的。
老板手脚麻利，用了一个小时就做了六道菜，有团团圆圆的丸子，年年有余的大鲤鱼，一盘象征着勤劳致富的芹菜，一盘红红火火的蒸虾，还有一盘子像小元宝的蛋饺，最后一个盘子里摆了一大块四四方方的白豆腐。
刘发把菜都端在一张原来就放好的桌子上，两把椅子也是事先摆好的。老板上桌前拿来了三双碗筷，三个杯子，又加了一把椅子。
应该还有一个人，刘发心里这样猜。
老板给三个杯子倒了酒，就和刘发喝起来。这一对流落在异乡的男人品着美味佳肴，互说着祝福的话，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兴致颇浓。慢慢地酒劲儿上了头，刘发的脸颊通红，额上见了细密的汗珠，有钱人家的房里热得很。
老板比刘发小两岁，已经在这个城市打拼多年。刘发早年就死了老婆，现在一个人过；老板没有提自己的另一半，只说有两个儿子。由于只见了两回，也不好发问。
不过老板自己却抖搂出来许多话来。
老刘，我给两个孩子都买了一套房，我自己也买了一套，你看，这么大的房子！他用手挥舞了一圈让老刘看他的房子。老刘想，房子是挺大，就是一个人住太空了。
老板开始讲他长长的创业史，反复提到了他苦难的战友——他老婆。
房子啊房子，房子就是宝啊！老板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他突然一手捂住了脸。刘发还听到他轻轻地哭泣。
刘发觉得手足无措，喝也不是，吃也不是，就愣愣地看着这个两鬓斑白，额上皱纹横生的老板。
刘哥，知道我为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不等刘发回答，老板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房子是我给我老婆买的，可她没有住好房子大房子的命啊！我大儿子结婚的时候，我们俩举债给他买了房子，可是仅仅住了几天，我们老两口连小儿子就被新儿媳妇撵出来了。我们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房子。就在当天晚上，我老婆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家小儿子结婚前，我又买了房。同样，小儿子结婚后，他媳妇也把我们俩撵出来了。我们老两口一气之下就出来了。
可是房贷还得还，我们拿自己当牛马使唤，钱还是不够用，我就开了这家饭店。一开始雇不起人，全是我们俩忙活。我在这里租了最破的一间房子，冬天很冷夏天很热，蚊子咬苍蝇飞的。我老婆每隔一段时间就跟我哭，问我啥时候咱能有自己的房子！
这不，房子有了，有了……老板的声音变了调，他突然把杯子歪歪扭扭地送到嘴上，除了溢出的一些，全都倒进了嘴里，然后重重地把杯砸在桌子上。他说，房子有了，可我老婆……没了，她还没住进来，就累倒了，住进了医院，没救……过……来……
刘发深受感动，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一切都过去了……
刘哥，你知道吗？我把我老婆从医院里背出来，就背到这个房子里，我让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我告诉她，咱有房子了！咱的心愿实现了！火化后我没把她运回老家埋，就放在了离我最近的殡仪馆。
老板抽出了一块纸巾，把脸上的泪水擦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摇着头说，老哥让你见笑了。
老板把筷子伸到那块豆腐上说，这道菜是我老婆活着的时候每年过年都要有的，它像什么？像房子啊！来，吃了它，我们就都有房子了！
来，老伴儿——老板夹了一块豆腐放在摆在空位的一个空盘子里。
刘发抖抖索索把筷子伸过去，豆腐入嘴前，泪水先流进了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