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花落
几度风雨几度春,小桥流水依旧。借问晓寒处,却道花开正浓。几曾梦里依稀,今朝别后重逢。难消今夜风雨,梦里悠悠情浓。
——题记
一
冬日黄昏,夕阳余辉斜照着古朴的巷口。有个人正倚在树下等我,该是著着一袭青衣长袍吧,项上好象还披着一条白色围巾,淡黄色的小花随风纷纷飘落在他身上。于是我赶紧向他走去,但不知为什么,走了很久,却总是走不到他身旁……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晚上常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我不知道在梦中等我的那个人是谁,我很想看清他的样子,但不管我怎样努力,却好像永远也无法走近他。而每到这时候,我就会从梦中醒来,留在身边的只是凄清的夜晚和无尽的失落。
我被这个梦境深深地困绕着,我想我可能是患了妄想症,这大概是我好幻想的结果。不知为什么,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我却对那早已逝去的遥远的年代十分依恋,常看那个年代的文学作品,或反映那个年代的电影,也常幻想着自己的恋人应该是个穿着青衣长袍的青年,披着白色围巾,手撑着油纸伞,而我则穿着白衫黑裙,与他一并伫立在洲头......
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否生错了时代。
二
如果说在二十世纪末有什么是值得我最留恋的,我想就是电脑了。每天下班回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可以整夜地对着那小小的显示屏,就算容颜憔悴、泪眼朦胧也不悔。
我不知道别人迷上网络的原因是什么。我上网纯粹是消遣。玩MUD,下载MP3,听广播,阅读感兴趣的文章,或者在BBS上发表一些感动自己的东西。如果碰上话题投机的网友,我可以与他一直聊到天亮。
而这段时间,我在网上尽量搜寻一切有关梦的诠释,我只想解开那心中的困绕。但寻到后来,我发现对于同一梦兆,有时竟有着截然相反的解释,我失望了。
而那古朴的巷口、那纷纷飘坠的小花,仍不时萦绕在脑际。
三
这是市郊的一间咖啡馆,档次不高,但环境还算不错,光临的主要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我以前也在那间学校就读。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就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学生。
这是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已有大半年时间了。看着他那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略带羞涩的样子,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辞锋犀利大胆奔放的“风吹过”。
其实我的网友很少,因为要在网上找一个聊得来的对象,跟现实生活一样,不容易。而风吹过可以算是勉强合格。
我想起了我们开始相识的时候,我的网名是“长忆花落”。
那是一个深夜,差不多有二点了,我正在阅读一篇文章,QQ突然弹出了消息窗口,有人要求和我交谈。嗬,这么晚了是谁还这样有兴致啊,名字也怪怪的——“风吹过”。
风吹过:“还在回忆?睡不着?”
这家伙,一上来就不是好话!我不理睬他。
等了一会,他又发了一句话来:“为何叫‘长忆花落’?”
我随口应了一句:“因为‘风吹过’!”
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应:“哈,答得不错嘛!”
我心里不免飘飘然的。
紧接着,他又来了一句:“是不是有一个特别感人的爱情故事?”
才懒得理你!我不出声。
“失恋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家伙真会缠!
不能客气了,要给他一点颜色,于是我反问:“为何叫‘风吹过’?”
他答道:“取那轻灵飘逸、自由自在的意思。”
我好像看到了他洋洋自得的样子。
“风吹过,一片狼藉吧?”敲出这句话后,我终于有了报复后的快感!
之后,我开始了与他在网上交往。我发现其实他的兴趣与我有点相同,都喜欢看书,特别是文史哲之类的书,我们谈论的话题主要也是围绕这方面。他常在网上发表一些所谓的朦胧诗,有一、二首还挺感人的。
再往后,他提出了与我见面的要求。在他坦白交待了身份以后,我发现竟是我的“学弟”。于是我决定教训一下这个“学弟”。
现在,这个学弟就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个星期天,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长窗照在我的身上,十分暖和,冬天的寒意全被挡在了玻璃窗外,我感到很适意。
我将面包片揉碎了浸在咖啡里,然后大口地嚼着。我刚起床,还没有吃早餐。
偶尔抬头,发现他正注视着我,一脸坏坏的笑。
一定是看到了我狼狈的吃相,我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于是我说道:“心疼你的银子了?”
“心疼你的样子!”
这家伙,在学姐面前也不老实,外表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板起脸,狠狠地说道:“现在可不是在网上!!”
四
二十世纪最后的一个除夕夜我是在列车上度过的。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苏州,风吹过与我同行。
我将那凄美的梦境告诉了风吹过,问他怎样解释。他却注意到“凄美”两字,问我为什么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我顿觉茫然。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我心底深处,竟觉得那个梦境有点凄凉。
他向我侃侃而谈,说最普通的解释,认为梦是事物对人大脑强烈刺激的结果,比如人的愿望、或感到可爱可怕可憎的事物等等,都可能产生梦,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这个道理。另一种解释,认为梦是对未来发生的事的预兆,比如《周公解梦》就专门阐述这方面的内容。还有一种解释,认为梦是人们对前世的记忆。
我十分惊讶,问道:“真有前世的记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列车到达江西宜春后,车上的乘客几乎都走光了,每节车厢只剩下几个人,原本热热闹闹的列车,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这时正是农历除夕的下午。
列车继续前行,明天早上就要到苏州了。车窗外一直下着绵绵密密的小雨,我望着窗外清冷的旷野,天色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屋舍不时传来爆竹声或烟花划向天上的亮光。过年了。
我突然注意到,在我前面,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独自坐在过道旁靠窗的小凳上,面前的小桌子放了个快餐盒,里面盛些熟食,手里拿了一小瓶白酒,正一边喝一边望着窗外。这就是他的年夜饭了吧。
我感到无比的凄清,不觉流下了眼泪。
风吹过凑过来,问道:“用不用借肩膀给你?”
我将头扭向窗外,不理他。
五
终于到了苏州。苏州,前几年我已来过一次,记得那时正是春风杨柳、鸟语花香的季节,走在观前街附近的一条古色古香的小巷里,踏着铺满青石的街道,我觉得我的心就像那三月的柳絮在轻轻飞扬。就因为那一次,竟惹下了无尽的相思。
而现在,我却在为这相思而受苦。
天空一直在下着绵绵密密的小雨,街道两旁的树木已凋尽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走在寒冷潮湿的街道上,感觉脚底又麻又痛。我将风衣的衣领高高竖起,但好像还是抵御不了迎面扑来的寒风和冷雨。
唉,不应该在这个季节来江南的。
“开心一点嘛!你看你的脸色比天空还要阴沉。”风吹过在我身旁,为我撑着雨伞。
这家伙,还好意思说。虽然我曾向他描绘了江南的美景,但如果不是他极力怂恿,我也没想过要在这个季节来苏州。都怪他。
“你看我是不是跟你的梦中情人有点相似?”他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雨伞。
我仍然不出声。我知道他想逗我开心。
“啊!我终于看到我的梦中情人了!”他突然大喊起来。
我很惊讶,急忙朝他望去,又看看周围,但附近并没有一位美女经过啊?
“我终于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了。”他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眼神分明在望向我。
我知道我上当了。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我们已快要来到石路,踏上一座石桥,风吹过突然向旁边一指,说道:“看这边。”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觉停下了脚步。
只见窄窄的河道两旁,是傍河而筑的民居。都是粉墙黛瓦,式样古朴,一间挨着一间,参差不齐,错落有致。相隔不远距离,就有一座造型精巧的石桥将两岸相接。这时早晨的雾霭还未完全消散,加上绵绵的小雨,远远望去,一切都笼罩在溟濛的薄雾之中。好一幅烟雨江南水乡图!
我静静地伫立,久久不忍离去。
六
两天以后,我们决定去周庄。天气似乎越来越冷了,而且雨好像也越下越大,坐在小公共汽车上,望出去总是灰茫茫的一片。
不知行了多久,车终于停下来。我以为到周庄了,却听司机说道:“很抱歉,车出了点故障,请大家稍等一会。”说完便手忙脚乱地掀开发动机盖。
但这稍等一会总不见结束,发动机盖掀起又放下,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汽车仍未见有发动的迹象。
“出去走走吧,雨好像停了。”风吹过说道。
于是我们下了车。前面看来是一个小镇,多数房屋仍保留着江南一带原有的古朴风貌。靠近镇边,有几株梅树,只见一朵朵、一簇簇淡黄的小花满缀着枝头。我知道这是蜡梅,昨天在留园已见过,我很喜欢这淡黄色的小花和它素雅的馨香。看来这次来苏州最大的收获就是看到梅花了,我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梅花。
我向那几株梅树走去。
“小姐,买首饰吗?”不知什么时候,竟有小贩来到了身旁。真讨厌,差不多每一处景点都有这种人在兜售伪劣商品,但想不到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也难免。
“有什么好东西?”偏偏风吹过挺会凑趣,未等小贩回答,又问道:“这只手镯看起来不错啊,真是玉的吗?”
“小伙子,你的眼力真好!这当然是玉的,还是古董呢。”小贩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古董呢?”风吹过反问。
小贩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是绝对真实的,以前一位小姐戴过,至今差不多已有八十年了。”
我被小贩的话吸引,忙拿起那只手镯细细观赏。镯子很光滑、很通透,握在手里有一种温润的感觉。我试着将它戴到腕上,竟舍不得褪下了,只想立即买下。
“小姐,你是不是姓梅?”小贩突然莫名其妙地向我提问。问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的脸,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古怪神情。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认错人了。”
小贩好像不甘罢休,说道:“我并没有认错人,只是……你与她真是太像了!”
我觉得很奇怪,忙问:“我像谁?”
小贩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很像以前戴过这只手镯的梅小姐。”
真是太荒唐了!就算想推销手镯也不用编这种谎言吧!还未等我出声,风吹过就哈哈大笑道:“你不是说那位小姐至今差不多已有八十年了吗?你应该没有见过那位小姐吧,你怎么知道她们很像?”
一阵短暂的沉默。最后小贩说道:“如果不耽误的话,我想请你们去看一幅画像,很近的。”
七
我们跟着小贩,来到了一条巷子。刚到巷口,我便不由得喊了起来:“我来过这儿!”
“别做梦了,你不是说上次没去周庄吗?又怎会来到这里?”风吹过回头望着我,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可我好像真是来过这儿......,对!我是梦里来过这儿!”
风吹过听见我的“梦话”,不禁笑了。
“你看,这儿不是有一棵树吗?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我看到了巷口正有一棵树,急忙指给风吹过看。
这是一棵很大的蜡梅树,这时树上也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风吹过看看这棵树,又看看我,脸上充满了奇怪的神情。
“这棵树已有百年以上的树龄了。”小贩说道,接着指了一下旁边的宅子,说道:“就在这里。”
我勉强按住狂跳的心,和风吹过一起,跟着小贩,走进了那所宅子。那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宅第,共有两层,面积很大,看来以前宅子的主人很富有。小贩带我们上了楼,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他拉开一张显得很旧的桌子的抽屉,取出一幅画像。我和风吹过向画像看去,我与他同时吃了一惊,然后我们面面相觑,言语不得。
这是一幅人像工笔画,纸质泛黄,看来已很旧。画中是一位少女,穿着白衫黑裙,神态安祥地坐着,腕上就戴着一只玉镯。但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她的面容为何与我如此相似?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八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的祖母是这家里的佣人,就是梅小姐的奶妈。梅小姐自小没有了亲娘,是我祖母一手带大的。
梅小姐十八岁的时候,就到城里的一所女子学堂念书。刚开始,梅小姐常回来,每隔几天就回来一次,因为这里离城里很近。后来,也许是习惯了学堂的生活,回家的次数就没有那么频繁了,有时每月只回来一次,而且逗留的时间很短。
大约是过了一年以后,有传闻说梅小姐在城里与一个男子好上了。我祖母好像还见过那男子一面。那是学堂放假的时候,梅小姐待在家中。有一天梅小姐正在她的房间里与我祖母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喊她,她朝窗外一望,就匆匆跑下楼去了。我祖母觉得好奇,也朝窗外望去,只见有一位青年,站在巷口的那棵蜡梅树下,正探头探脑地向楼上张望。我祖母说她以前从未见过那个青年,应该不是镇上的,但模样长得还不错。
后来,梅老爷知道这事了。梅老爷在这里很有势力,他通过城里的亲戚很快就查明了那个青年的来历。原来是个外地来的穷学生,据说思想还挺新潮的,经常在校里校外宣传什么“民主”、“自由”......
梅老爷很恼怒,就决定不再让梅小姐上学了。于是,梅小姐被接回了家中。那段时间,梅小姐整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与我祖母说上一二句话外,对什么人都不理。
据说,那青年来找过梅小姐几次,但都被梅老爷派人拦住了,还打伤了他。
梅小姐日渐消瘦了,整天以泪洗脸。于是就有人对梅老爷说,干脆将小姐嫁了,以绝她后念。梅老爷就托人找了城里的一户大户人家,只等黄道吉日一到,就将梅小姐嫁过去。
但有一天,却听说梅小姐跑了。梅老爷派人到处去找。那时我祖母多么希望梅小姐能走脱啊!但过不了几天,梅小姐却被人带了回来。据说梅小姐与那穷学生已跑到了上海,但还是被捉住了。
过了不久,就听说那穷学生因为参加革命党而在城里被处决了。
梅小姐从此变得痴痴呆呆的,不哭也不闹,整天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巷口发怔。她什么人都不理睬,就算对我祖母,好像也不认识了。我祖母说梅小姐的眼神很空洞,好像在她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是漆黑的一片。
那时离梅小姐出嫁的日子很近了,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筹办婚事。反而对梅小姐本人,大家好像都把她忘了。
终于有一天,梅小姐将我祖母叫到她房间里,说她就要走了,以后不能见面了,怪舍不得我祖母的,说着便褪下腕上的手镯要送给我祖母。我祖母忙推辞,说小姐不就是嫁到城里去吗,城里离家很近的,可以常回来。但梅小姐还是执意将手镯塞到我祖母手上。
第二天,梅小姐死了,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死去的。
九
小贩终于将梅小姐的故事讲完。
我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
“这幅画像?”风吹过打破沉默。
“这幅画像就是梅小姐在省城念书的时候让人画的。”
画中的梅小姐,依然神态安祥地坐着。
我望向窗外,只见巷口的那棵蜡梅树,淡黄色的小花正随风纷纷飘落。
十
在杭州灵隐寺,我问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是否真有前世?怎样才能知道前世的事?”
那僧人思索了一阵,然后答非所问:“何必要对前世的事如此执着呢?人一生悲苦的时候总比快乐的时候多,一个人活在世上承担一世的事已属不易,又何必要同时承担两世的事呢。”
出了寺门,只见风吹过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等我。一阵风过,竟也有几朵小花飘落在他身上。